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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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云浮笑道:“胡哥,我只是幫小封掌了掌眼,隨口說了兩句,未必做得數?!彼赞o謙遜,胡哥卻更不肯讓了:“姬先生,你也是岐山地界有身份的人,一言能頂九鼎。這話要傳出去,我這碑就算是真的,也給傳成假的了,到時候怎么算?” 他再三要求。姬云浮搖了搖頭,走上前來,對我說道:“剛才我聽小封說了。你不拘于文物本身,切合陰陽線與碑文,又能聯系當時環境,觸類旁通,可見是個鑒古的高手,我十分敬佩。不過閣下卻也有了一點不查?!?/br> “哦?疏漏何在?”我淡淡反問。剛才那石碑我已反復在腦海里驗證了十幾遍,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都沒任何問題。即使有瑕疵,那也要靠一些大型探查設備才能查得出來,我不信姬云浮能有什么手段,轉這么兩圈就看出問題來。 姬云浮的神態好似是站在大學講堂里,抬手一點:“你且來看這首陸放翁的《示兒》?!?/br> 碑文里全文引用了《示兒》四句“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以表碑主拳拳愛國之心。姬云浮笑道:“小鄭,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故弄玄虛?!蔽依湫Φ?。這四句小學課本里就背過,滾瓜爛熟,能有什么問題? “陸放翁這首詩,一經寫出,立刻享譽大江南北,多少仁人志士,都被他的愛國情懷所感動。誠如小鄭所言,岐山乃是中華祖地,愛國者甚多。陸翁此詩流傳到此,被人刻入陰宅,絲毫也不奇怪……”姬云浮娓娓道來,話風突地一轉,“可是,這詩中卻有一處文字,絕不會在南宋時期出現?!?/br> 我心里“咯噔”一聲,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姬云浮手指輕輕碰觸碑面,在一個字前停住了。 那是此詩的第一句“死去原知萬事空”的“原”字。 “這個字有什么問題?” 姬云浮用指頭在半空中比劃出一個“元”字:“明代之前,本無‘原來’,都是寫做‘元來’,比如唐詩《焚書坑》詩后兩句為‘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再比如耶律楚材《萬松老人琴譜》詩:‘元來底許真消息,不在弦邊與指邊?!髞碇煸皽绲粼?,坐了天下,不喜歡這個字,這才把‘元來’換成了‘原來’。換句話說,這塊石碑,最早也是明代的東西?!?/br> 他隨口引經據典,我的腦子卻是“嗡”的一聲。這次可被人給打正了眼。 明碑、宋碑,這可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兩個價格會差很多。想不到我自信滿滿,卻栽到了一個小小的漢字身上。以前我聽過許多老師傅一次走眼,毀去了一世的英名,可一直到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他們在答案揭曉那一瞬間的錯愕與痛苦。 “小鄭你太重器物,卻忽略了這些文字上的變遷?!奔г聘∵€是那一副和藹表情,“我家中有幾本珍藏的宋版書,上面例證頗多。小鄭你若想多看看,我可以借給你?!?/br> 他說的那些話,我根本沒聽進去。自從涉足五脈之事后,我憑著一本《素鼎錄》一路上過關斬將,鑒漢印,敗藥不然,過五脈掌門考驗,至少在鑒古上沒失過手??稍谶@岐山,卻硬生生地給人撅了……這個打擊,讓我一時間有些恍惚。 同樣驚愕的還有胡哥。他雖然不明白我們說什么,但花了冤枉錢買了贗品這事,他是聽出來了。關鍵這還是政府cao辦的拍賣會,你事先驗過貨了,買到贗品只能算你自己倒霉,就算是縣委書記的侄子,這錢也退不出來。 他陰森森地看了我一眼:“小鄭,我記得你可是跟我拍過胸脯的吧?”手里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把扳手,晃來晃去。我想解釋一下,喉嚨卻干得說不出話來,手也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他手底下幾個人已把我團團圍住,跟剛才的恭敬大相徑庭。這也難怪,我的失誤,讓他損失了兩萬元不說,還在封雷面前丟了臉面,以他睚眥必報的個性,會放過我才怪。 這時候,姬云浮走到胡哥跟前:“我想借一步與這位小友談談,胡哥你能行個方便么?” “等我跟他談完,要是還有命在,再跟你談不遲?!焙缯f。 姬云浮道:“常打獵的,誰也不防被雁啄一次眼。胡哥如果覺得不開心,不如去我那兒,有看上眼的挑一件走。我的收藏雖然珍品不多,但也不無小補?!彼酝庵?,是要拿一件古董來換我的人了。我頗為意外,不知他為何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出手如此大方。 不料胡哥冷笑道:“誰稀罕你的東西。我告訴你,這個姓鄭的是我帶來的,我今天要把他帶走,誰也攔不??!”姬云浮還想再勸,我猛地抬起頭,強打精神道:“姬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幫人掌眼,都有被打眼的覺悟。這次錯本在我,這筆賬我認下了?!?/br> 說完我整整衣襟,對胡哥做了個走的手勢。胡哥也不客氣,一扯我胳膊,往外走去。周圍的人要么如封雷一樣幸災樂禍,要么如干部一樣冷漠不語,都站在原地不動。 這時,一個嬌小的身影擋在了車庫門和胡哥之間,我和胡哥都是一怔,再仔細一看,正是木戶加奈。胡哥剛才聽見姬云浮說了,知道這是個日本外賓,不好粗魯推搡,便皺眉道:“老子不打女人,你給我讓開?!蹦緫艏幽紊钌畹叵蛩狭艘还?,用不太熟練的中文說:“胡桑,有件事我非得要拜托你不可?!?/br> “什么?” “這個人對我來說很重要,能不能請您高抬貴手呢?”木戶加奈指著我說。 胡哥不耐煩地喝道:“別以為你是外賓我就怕了。這人我今天非帶走不可!”木戶加奈聽到,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連連鞠躬,讓胡哥老大不自在。他忍受不了這待遇,撓了撓頭,沒好氣地嚷道:“他是你啥人?” 木戶加奈深吸一口氣,面色有些緋紅:“他……呃……是我的男朋友?!?/br> 這下別說胡哥,連我都愣住了。這丫頭還真敢說,滿打滿算我們一共沒見過三次面,她現在居然就對外人說跟我處對象了?胡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我尷尬地笑了笑,避而不答。 這時從車庫外匆匆過來一個人,對胡哥耳語一句。胡哥一驚:“我舅舅真是這么說的?”那人點點頭。胡哥咬咬牙,對木戶加奈道:“你可以把人領回去,但我的損失該怎么辦?” 木戶加奈連忙道:“我已經答應岐山政府的王桑,會牽線向日本文化基金會申請一筆經費,用于岐山文化的研究工作,希望胡桑到時候也可以參與進來?!?/br> 車庫里的人一起“哦”了一聲,這里都是人精,一聽就明白其中原委??磥砟俏荒緫粜〗阍谌毡绢H有背景,能給岐山政府帶來筆額外收入,縣委書記自然不會讓自己侄子壞了這筆買賣。胡哥再跋扈囂張,也不敢跟他舅舅作對。大家都不免多看了一眼這怯弱弱的小姑娘,再看看我,估計都在心里罵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胡哥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橫頂在我的咽喉,陣陣發寒:“臭小子,這次有女人保你。下次注意點,沒金剛鉆別瞎來攬這瓷器活兒??刹皇敲總€人都像我一樣講道理?!彼寻馐帜瞄_,揚長而去。 他離開以后,其他人也都紛紛散去,姬云浮和木戶加奈走到我跟前。木戶加奈伸出雙手,幫我整了整凌亂的衣領,拍了拍肩上的塵土,好似一個剛過門的小媳婦。說實話,這是我最不愿意與木戶加奈相遇的方式。有價值的情報沒到手不說,還平白受了她的恩惠,這以后在她面前我都無法抬頭了。 姬云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尷尬,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什么都沒說,揮手讓我們跟他走。出了賓館大院,門口停著一輛北京吉普。姬云浮直接鉆進駕駛室,我和木戶坐到車后頭。木戶對我說:“我們回去姬桑的住所,在那里很安全,不會有人知道?!?/br> 我看了她一眼,木戶笑吟吟地用力點了點頭。她在暗示我,她不會把我的行蹤暴露給方震、劉局或者五脈的人——看來我在安陽失蹤的消息,她也聽說了。 我在心里思索,她這算是一種交易嗎?用閉嘴來交換我的情報。她把我帶到姬云浮這里來,到底有何用意?姬云浮是岐山著名的味經書院刊書處收藏家,他跟許一城等人,會不會有什么聯系?木戶加奈在岐山,已經找到和青銅關公有關的線索了嗎? 一個個疑問盤旋而出,在一瞬間,我有種抓住木戶加奈把她知道的東西都倒出來的沖動,表情不知不覺變得猙獰起來。木戶加奈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調整五官,訕訕地轉過臉去。木戶加奈眨巴眨巴眼睛,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大概是我的樣子太傻了吧。 吉普車一路向北,很快來到岐山郊區的一處幽靜所在。這里風景秀麗,背靠巍巍青山,前有小河,不太像陜北的黃土高坡,更像是江南風光。吉普車離開公路,進入一條土路,顛簸了約摸十幾分鐘,在一處院子前停住了。 這院子很古老,四周被青磚高墻所圍,正面兩扇朱漆門板,頂部出檐,氣魄大得很。墻頭居然還有幾個垛口,不過上頭已經長滿了荒草,還有幾處坍塌的痕跡。姬云浮道:“這是我家解放前的老宅,原先被沒收了當美術廠,現在還了一小部分到我手里?!?/br> 他下了車,掏出鑰匙開門,把我們領了進去。這大院的主人估計以前權勢不小,照壁高大,甬道寬闊,看這個架勢,少說也有七八個大院落。正中一棟宗祠,上頭有幅姬姓楹聯:教稼田官,肇周家始祖;行仁者王,徙岐山古公。不過宗祠大門緊閉,估計也是好久沒修繕過了。唯一有現代氣息的,是屋頂高高豎立起的一截天線。 到了姬云浮住的院子里,他一開門,一股混雜了書墨香氣和舊蠹的味道撲鼻而來。這個地方,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一代大儒形象,家里應該是書畫在壁,處處梅竹,素凈木椅,可眼前這屋子里卻是雜亂無章——甚至可以說有些邋遢。 這屋子頗為軒敞,光是大廳就有七十多平米,廳里最多的東西,是書。大廳三壁都是頂天立地的實木書架,上面書本擺得滿滿。還有更多的書,被塑料繩一捆捆綁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發旁、茶幾底下、三角櫥的邊縫、花盆上頭,也都擱著兩三本書。那些書半開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隨手放下,就再沒拿起來過。放眼一望,真是密密麻麻,亂得不可開交。 在大廳正中,還擱著一臺老式幻燈機,正對著幻燈機的書架上卷著一團白布,應該是做屏幕用的。屋子里唯一和書沒關系的,是靠著窗邊的一架無線電臺,一根長長的天線伸出去,估計是和外頭的天線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云浮問。 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我以為像他這種收藏大家,屋里起碼得擺上幾件老瓷玉鼎才配得上身份,可這里除了書就只有書。 姬云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藏,都擱別的地方了。這里是專門放書的。至于那個無線電,是因為我除了搞收藏以外,還是寶雞市無線電愛好者協會的會員。我從不離開岐山,就靠它跟外面的朋友聯絡了?!?/br> 他讓我們隨便坐,然后拎起個熱水瓶要給我們倒水,晃了晃,發現空了,一掀簾子走了出去。 我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盜火》和《馬克思傳》這兩本書從沙發上挪開,一屁股坐了下去。木戶加奈卻饒有興趣地背著手在書架前瀏覽,不時抽出一本翻上兩頁。 “你也在找姬云???”我輕聲問道。 “味經書院?!蹦緫艏幽问掷锢^續翻著書,吐出四個字來,然后補充了一句,“對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戶有三在日本一定留下了味經書院的相關記錄。姬云浮是岐山最有名的書籍收藏家,木戶加奈循著這條線摸到這里,必然會找他。這一點我們的思路不謀而合,但她比我搶先一步。 我問她這個姬云浮到底什么來頭,木戶加奈卻搖搖頭,說:“我與他剛剛接觸,我對這個人知道的和你一樣多?!蔽摇芭丁绷艘宦?,不置可否。 “許桑,你是不是生我的氣?”木戶加奈轉過身來湊近我,輕聲輕氣地問。她一副怯弱弱的樣子,仿佛怕觸怒到我。我不動聲色:“我們在追查同一段祖輩的歷史,本該坦誠相待才對?!蹦緫艏幽蔚溃骸斑@件事我本來可以解釋,可對許桑造成的困擾卻是無法彌補……” 我以為她又要鞠躬道歉,不料她的身體前傾,先是細長的頭發撩到我的面孔,然后一對熱唇印上了我的額頭。在我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已似觸電般飛快地脫離。我猝不及防傻在那里,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就算要表達歉意,也不必用這么親熱的手段吧……”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木戶加奈站得稍微遠了點,滿臉漲紅,雙手絞著衣角,雙眼卻勇敢地看過來,仿佛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此時的她,不再像是山口百惠,而是更接近小鹿純子。 這時姬云浮已經回來了,手里拿著兩個玻璃杯。他似乎沒發現我們兩個的異狀,徑直倒了兩杯水給我們,然后坐到一張檀木書桌后。我們收斂了剛才一瞬間的尷尬,四道目光同時投向姬云浮。這個人一舉一動,似乎都頗有深意,我和木戶加奈都有這種感覺,與其說是我們找到他,倒不如說他一直在等我們出現。 果然,他十指交疊,墊住下巴,開口第一句就是:“我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br> “您知道我們是誰?”我問。 姬云浮大笑:“能夠和許一城、木戶有三兩位前輩的后代相遇,見證一段傳奇,實乃我平生一大幸事?!?/br> 我們兩個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彼此心中的驚駭。他一口就說破了我們兩個人的身份,他到底是誰?木戶加奈開口道:“莫非您……也是當年佛頭案的參與者?”說完她自己笑了,姬云浮看年紀不過四十出頭,佛頭案那會兒他還沒出生呢。 姬云浮搖搖頭道:“你們甭猜了,我跟你們五脈沒有任何關系,我家長輩也沒任何瓜葛,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佛頭這件事,純屬我的個人興趣?!彼叩綍芘?,隨手抽出一本書,從里面拿出一張剪報:“這是許一城佛頭案事發以后,上?!洞蠊珗蟆返膱蟮??!?/br> 我接過剪報,看到上面,內容和我了解的差不多,說許一城漢jian賣國盜竊文物云云。 姬云浮背起手來,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我這個人身體不好,不大外出,所以就窩在家里,嗜書如命,喜歡搜集各類資料。一次偶爾的機會,讓我接觸到了佛頭案的這篇報道,發覺里面疑點頗多。一來,許一城這個人在民國古董圈子聲望很高,這么一個耆宿,何以自甘墮落?二來,我尋遍了民國當時各大報章甚至日本的資料,內容多是事后采訪各界人士的反應,對案子本身卻所提甚少,他們如何找到佛頭,佛頭是什么樣子,均語焉不詳。如此大案,細節卻如此潦草,其中必有緣故。我就動了調查的心思……” 他一邊說著,又走到另外一處書架旁,拈出一張透明膠片,把它擱到幻燈機里,將白屏拉下來。一開機,一張巨大的照片映現在白布上。我和木戶加奈頓時都屏住了呼吸。 “其實一開始我只是隨便查查,結果無意中發現了這個東西,才真正讓我開始集中精力挖掘?!奔г聘〉?,拿著一根小講棍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張照片。這是一張我們都很熟悉的照片,是木戶有三在坍塌城墻前的合影。 姬云浮道:“這張照片兩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日本考古學報上登出來的,是木戶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們仔細看,在兩個人身后有一條坍塌的城墻,仔細看城墻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對不對?在木戶先生身旁本該是陰影的部分,卻透過來陽光,難道木戶先生是個透明人?而且你們看,城磚的接縫處很不自然,像是拼起來的?!?/br> “您的意思是……”木戶加奈皺起眉頭。 “我認為,這張照片是偽造的,至少是經過了處理?!奔г聘∨牧伺氖?,“而且偽造地點,就在岐山的味經書院刊書處?!?/br> 我聽到味經書院這四個字,心里一跳。似乎玉佛頭在岐山的所有線索,都繞不開這個名字。我連忙問道:“有什么證據嗎?” 姬云浮仔細擺弄了一下照片,又調了一下燈光。我們看到,放大后的照片右側邊框,有一些不規則的黑印,排列稀疏,頭部尖銳,像是高速飛行的墨點在瞬間凝固。 我和木戶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 姬云浮道:“光是這么看,是看不出來什么的?!彼帜贸隽硗庖粡埬z片,這膠片上是一簇工筆風格的竹枝,頗為雋美。他將這兩張膠片的邊緣重疊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燈下,我們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葉尖端輪廓貼合得分毫不差。 “味經書院刊書處的印記,皆以竹林為標記。這張照片在沖洗拼接時,用的是刊書處的底版,所以也帶了一點竹葉小尖,成為該照片是味經書院處理的最關鍵證據?!奔г聘〉?。 我暗暗佩服,這個發現說破了很簡單,但能從黑印聯想到書標,這需要極強的觀察能力與聯想力,還有大量的資料儲備。我看了姬云浮一眼,越發覺得這男人深不可測。 “當我搞清楚這件事情以后,興趣更大了。味經書院刊書處在1931年已經遷來岐山,所以這張照片肯定是在岐山處理的,我實在沒想到,佛頭案居然還能和我的家鄉扯上關系,這真可以說是宿命的安排?!?/br> “可是,味經書院不是個出版機構嗎?”木戶加奈不解。 “民國時期,照相技術與印刷息息相關。味經書院遷至岐山以后,除了搞出版以外,對攝影業務也有所涉獵。歷代陜西主政者,都利用過這個技術,來為自己做政治宣傳,像是陸建章、陳樹藩、馮玉祥、劉鎮華等等……” 姬云浮在書堆和書架之間來回徜徉,邊走邊說,說到關鍵之處,隨手就能拿出一頁文獻或照片以資佐證。那些資料看似擺放得凌亂不堪,對他來說卻是信手拈來,一切熟稔于胸。一會兒工夫,屋子里桌上地板上已經擺滿了資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木戶聽得非常認真,還拿出小本本來記錄,倒顯得我有些漫不經心。 姬云浮說:“當我發現這照片是偽造的以后,冒出來兩個問題:一、這張照片的原版是什么;二、為什么要偽造?!?/br>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個問題?!蔽移届o地回答。姬云浮聞言,雙目精光暴射,走過來雙手抓住我肩膀,急切問道:“說,快說!”我問他:“你知道付貴嗎?” 姬云浮道:“哦?付貴,是那個逮捕許一城的探長吧?”他果然對佛頭案有精深的了解,對里面的人名如數家珍。我把去天津尋訪付貴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從他手里得到一張原版照片,可惜已經被方震拿去檢驗,我只能口頭簡單描述一下。 原版與偽造版最大的差異,是少了一個許一城。姬云浮聽完我的描述,松開手,閉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睜開,拿起一支馬克筆,在膠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來,輪廓恰好是一個人形。他拿給我看,我點點頭,許一城大概就是在這個位置。 姬云浮一拍大腿:“這樣第二個問題我也搞明白了?!彼觳阶呋氐交脽魴C前,指著那張照片道:“當你們看到木戶有三這張單人照的時候,會想到什么?” 木戶加奈“啊”地叫了一聲,一臉興奮:“是拍照者!” 姬云浮滿意地點點頭:“所有的公開資料里,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考察隊只有他們兩個人。我們看到木戶有三的獨照,自然就會聯想到,拍照者是許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卻是他們兩個的合影,這說明什么問題?這說明還有第三者存在!一個在所有記錄里都找不到的第三者?!?/br> 我腦海里一下子就浮現出一個名字:鄭虎! 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個與考察有關的第三者??墒菚r間有點對不上,鄭虎在考察前就返回安陽了,難道說,還有一個人不成? “能確定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和地點嗎?”我問。姬云浮遺憾地搖搖頭:“如果有原版底片,說不定能分析出來拍攝時間,光是這張翻拍的,就沒辦法了?!?/br> 姬云浮頭腦敏銳,又對岐山掌故熟稔,如果我把鄭虎和青銅關公的事告訴他,說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入猶豫,這個人能力沒問題,但究竟可信與否,還有待觀察。 這時候木戶加奈道:“日本方面的記錄里,確實只有記錄我祖父與許一城先生同行的記錄。這個第三者,會不會只是路過的村民幫忙拍照呢?”姬云浮立刻否定了這個說法:“第一,那個時代的照相機不像現在這么便捷,沒經過專業訓練,是很難cao作的;第二,如果只是普通的旁人幫忙,為什么事后要特意給照片進行處理?” 木戶加奈失望地表示贊同,她把記錄本放下,又滿懷希望地開口道:“如果能找到當時味經書院的記錄就好了?!?/br> 姬云浮道:“我一直以來,都在搜集和味經書院有關的東西:縣志、館藏、舊書舊檔案、甚至師生筆記和校方賬本,希望能從中找到蛛絲馬跡??上У侥壳盀橹?,都沒有找到和這件事有關的任何記載。不過……”他關掉幻燈機,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過我的努力也并非沒有收獲。我想你們兩位一定知道,許一城審判的時候,留下了三本筆記。這三本筆記四角鑲蓮瓣銀,牛皮外皮,厚約八十頁,用的還是洋縣華亭鎮的蔡侯紙?!?/br> 我和木戶加奈驚疑對望,只得默默點頭,心想還有什么事是這個叫姬云浮的家伙不知道的。姬云浮隨手拿起一本書給我們,上面說陜西洋縣華亭鎮是漢代蔡倫進行造紙實驗的地方,當地造紙一直延續到民國,生產的土紙在陜西境內頗受歡迎——味經書院出版的書籍,很多都是從這里進紙。 “根據我收藏的味經書院賬本,這些筆記的制作時間大約是在1930年左右。當時主政陜西的是楊虎城將軍,他幫味經書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機??墒菞顚④姙楣偾辶?,不收重禮,刊書處便特制了這種筆記本,作為禮物相贈,一共只生產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馬倥傯之間方便記錄,所以用鞣制牛皮為封皮,耐磨;鑲蓮瓣銀,則是為了體現出楊將軍的身份?!?/br> “那怎么會流落到許一城手里呢?”我問。 姬云浮道:“味經書院贈給楊將軍的,一共只有七本,還剩下三本。我推測,許、木戶二人抵達岐山以后,在味經書院得到這剩余三本,用于野外考察記錄之用??上|窗事發以后,這三本筆記在審判時被當成了二類證據,很快被一個日本外交官要走了?!?/br> “那個人叫姊小路永德?!蔽已a充道。這是從付貴那里聽來的。姬云浮連忙把這個名字記下來。這時候,木戶加奈挺直了身體:“姬桑、許桑,非常抱歉,事實并非如此?!?/br> “哦……”姬云浮眉頭一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