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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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各自剛揀了把木椅坐定,忽然聽到頭頂一陣爽朗的笑聲,然后看到兩個人從樓上一步步下來。一個是典型的領導干部,大腹便便,旁邊陪同的是個深眼高鼻的中年人,身穿青綢唐裝,留著一頭披肩長發,頗有仙風道骨之風,唯一可惜的是頭頂卻是一片地中?!氡厮褪谴鼹Q軒。 “王局長,記得這周按照我教您的口訣練習,去除一下身體里的毒素。下周我請您和莫老吃飯,有一件新得的寶物一起鑒賞一下?!贝鼹Q軒笑瞇瞇地說道。 “戴老師的收藏,肯定不一般,我肯定要開開眼界?!蓖蹙珠L兩眼放光,滿口答應下來。 兩個人且說且行,看起來關系十分親密。戴鶴軒走到半路,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卻沒做任何表示。等到王局長出了門,他才折回身來,背著手打量了我們一番,似笑非笑。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鼻梁上有新傷,想必是煙煙留下的杰作。 這個人光看眉眼不算英俊,但五官特正,很像是電影里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黨員,一看很容易心生好感,難怪能蠱惑這么多人相信他的什么氣功。 我剛要開口說話,戴鶴軒抬起手來:“我今日早上心血來潮,起過一卦,主有客遠來。兩位既然是客,不敢不敬香茗?!彼捯魟偮?,就有穿著旗袍的女弟子端來兩杯茶和一杯白水過來。 我和藥不然捧了茶杯在手,都沒動。戴鶴軒拿起白水,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解釋道:“老毛病啦,得按時吃藥?!彼膊粩Q開蓋子,就把瓶子直接對著茶口磕了磕??牧藥紫?,突然“?!钡囊宦?,一粒藥片不知怎么倒出來的,直落入水中,很快融化。 我和藥不然面色如常,絲毫沒被他這一手“特異功能”給嚇到。這種作派在江湖上叫作孔雀開屏,意思是善于裝腔作勢,專門用來糊弄老百姓的。這種不開蓋就能倒出藥片的技巧,如果是魔術師來表演,大家全都哈哈一笑;可一旦冠以氣功大師的名頭,卻搞得神乎其神,真修成了正果似的。 我們倆目光里帶著幾絲譏誚,戴鶴軒大概也看出來了,沒再繼續表演,放下水杯袍袖一甩:“你們是來替黃煙煙求情的?” “是的,我們希望您能撤回起訴?!蔽蚁韧妒瘑柭?。 戴鶴軒彈了一下衣角,微微抬起下巴:“你們可曾了解過黃帝內功?”我一下子沒跟上他跳躍的思維,愣了一下才答道:“只是聽說過?!贝鼹Q軒雙手一抱,虛空作了一揖,特別嚴肅地說道:“黃帝內功,是我潛心幾十年研究黃帝內經創制出的一門氣功,可以延年益壽、祛病消災、開發奇經八脈,點通天眼,開發出人體潛藏的特異功能?!?/br> 我敷衍地“嗯”了一聲,戴鶴軒卻繼續喋喋不休道:“這一門功法,其實練的不是身體,是心境,最講究心態平和。怨不積,恨不累,海闊天空,才能海納百川。我修煉了幾十年,于俗世恩怨早就看淡了——這件事,只要黃小姐給我當眾道個歉,我就不追究。至于賠償,我想區區一件汝瓷,五脈也賠得起?!?/br>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磥磉@位氣功大師真是會睜著眼說瞎話,前面還裝云淡風輕,突然就變成一副無賴嘴臉,偏偏還說得大度無比。 讓煙煙開口道歉,那是絕對行不通的。且不說她的牛脾氣,明明是這廝起了色心,憑什么還得反過來跟他道歉?換了我也不能接受。我權衡再三,開口道:“煙煙脾氣不好,遇事容易起急。戴老師你們兩個可能都誤會對方了。她還年輕,就請您高抬貴手吧?!?/br> 我已經盡量說得委婉了,戴鶴軒卻怫然不悅:“你們把我戴鶴軒當什么人了?好色的登徒子?我告訴你們,我這內功可以溝通宇宙,就算是親傳弟子,都不輕易讓渡。我念在黃小姐是故人之后,根骨也不錯,好意幫她洗髓伐毛,引她領悟大道??伤堑活I情,還大打出手,要是連個道歉都沒有,會擾亂我的心境,日后修行會有心魔。她這不是害我的性命嗎?” 戴鶴軒說著這些荒誕話的同時,表情偏生格外肅穆,真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知道是演技還是他自己就這么覺得。難怪黃克武毫不客氣地評價他是個變態,這就是一看武俠小說走火入魔的瘋子。 我耐著性子又說道:“您和劉老、黃老是舊識,又曾是同事。希望您念在二老的面子上,就此揭過吧?!贝鼹Q軒卻不屑地撇了撇嘴,摸著自己的鼻梁骨道:“別跟我談什么面子。我被這個小姑娘砸了鼻子,壞了面相,已經沒什么面子了!你們還有點別的解決方案沒有?沒有就別浪費我的時間了?!?/br> 這個結果,倒是沒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戴鶴軒是那么講道理的人,也就不會干出這種爛事了。我從懷里掏出大齊通寶,輕輕擱到桌面上:“那么這樣東西,不知能否彌補戴老師您的損失?” “缺角大齊通寶?” 戴鶴軒本來是懶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一看這錢,他眼睛陡然一亮,俯身就要拈起來細看,我卻伸開手掌,把它扣在桌面上。他不動聲色地把手臂收了回去,繼續裝成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不愧是五脈,底蘊就是豐厚。這東西古泉界找了幾十年,想不到一直藏在黃老爺子手里?!彼f話時把表情掩飾得很好,可我還是捕捉到了他雙眼中的一絲貪婪,看來他對這枚銅錢極有興趣,這是個好消息。 “汝瓷傳世尚有七十余件,而大齊通寶世傳只有兩枚,物以稀為貴,是否足夠抵償這次的風波了?”我暗暗點了一句他的汝瓷不過是贗品,我這枚錢可是貨真價實。 戴鶴軒低頭撫摸自己的長指甲,陷入沉思。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來,露出詭異的微笑:“黃老爺子之前沒跟你提過?我籍貫是杭州,戴熙正是我家先祖。這錢本來就是我家所藏,不知怎么流落到黃老手里了。所以這不該叫抵償,而是叫物歸原主才對?!?/br> 戴鶴軒居然是戴熙的后人,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伤@個說法,卻實在有點強詞奪理。按照古董界的規矩,沒人能對一件古董擁有無限所有權,哪怕是傳家之寶,只要中道失傳,那么這東西與這家便再無關系。大齊通寶在清末被戴熙收藏,可戴熙死后它就失蹤了,這東西再度現世,戴鶴軒是沒權利去主張歸屬的。 不過抵償也罷,歸還也罷,只要能用這枚銅錢換回煙煙的自由,什么名目并不重要。戴鶴軒跟黃煙煙沒那么大的仇,是拿一枚稀世珍寶,還是出一口無關緊要的惡氣,這個選擇題對他來說,并不難做。 “怎么樣?”我追問他。戴鶴軒歪了下腦袋,語氣感慨:“自從戴熙自盡、大齊通寶失落以后,戴家家道中落。當初我在北京還曾拜托黃老,請他留意市面上的動靜,好尋回此寶完成祖先夙愿。黃老一直說找不到,原來他早就暗中完成了我的心愿,這是想給我個驚喜呀?!?/br> 這就隱隱有點指責的味道了,難道他既想要這錢,又不想搭人情?我雙手撫在膝蓋上,有些緊張。我現在手里唯一的籌碼,就是這枚銅錢,可不要節外生枝。戴鶴軒感慨完了,雙手在胸前一運氣,慢慢壓下丹田,然后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哎,算了。我們修道之人,不該計較這些俗世的細枝末節。黃老肯把這錢送還給我,那就是天大的情分,我自然也不會為難他的親生孫女……”我正要接口,他眉頭一挑,又補充道,“……只要這東西真是我戴家遺物?!?/br> “您這是什么意思?”我一愣。 “虧你還是五脈中人,這都不懂。你們隨便拿件東西過來,我就得信?總得驗驗真假吧?” 這個要求在情理之中。我把銅錢拈在手里,遞給他。戴鶴軒似乎不情愿和我有肢體接觸,皺著眉頭把錢拿過去,隨后拿手帕擦了擦手掌。戴鶴軒打了個響指,很快就有弟子送來一把玳瑁紋的放大鏡。他拿起放大鏡端詳了一陣,突然發出一聲冷笑,把銅錢扔了回來。 “黃老爺子是不是欺負我太久沒在古董界混,故意拿這么一枚贗品來考驗我???” “這怎么可能?”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是用來換煙煙的籌碼,怎么可能拿一枚假貨?戴鶴軒把放大鏡遞給我:“你自己看看那個‘通’字吧?!痹诜糯箸R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大齊通寶的細節。這一枚錢寬緣,平背,正面四字錢文清晰可見,邊緣齊整??墒俏挥诜娇子覀鹊摹巴ā弊?,它的走之邊朝錢幣外廓方向偏斜出一道細淺的凸起,好似是寫字時筆畫多寫了一道似的。 戴鶴軒只要不提氣功話題,整個人就顯得特別精明:“大齊通寶是李昇開國用的錢,以精致嚴整而著稱,居然出現這樣的紕漏,豈不荒謬!而且錢幣不是書法,它是用模子鑄成,千幣一面,怎么會有其中一枚無緣無故多出一筆?” 戴鶴軒連珠炮似的追問,我低頭不語。黃克武不可能騙我,但戴鶴軒說的這些,卻都是實打實的證據。我一時無從反駁,藥不然在一旁著急地幾次想張嘴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你這錢吶,還沒我手里這放大鏡值錢呢?!贝鼹Q軒把放大鏡拿回去,錢扔還給我,得意洋洋地說道,“我雖然早就離開學術界了,但這點小伎倆還是識得破。我看你們也別忙活了,簡單點。她不道歉也成,跟我學三個月氣功,我什么時候教膩了,就把她放回來?!彼K于露出了流氓嘴臉,我騰地火了,大聲喝道:“姓戴的,你別欺人太甚!” 戴鶴軒穩穩坐在椅子上,雙手一攤:“先派個小姑娘來砸我的鼻子,又派兩個愣頭青來拿假貨糊弄人,被揭穿了就惱羞成怒,現在反倒說我欺人太甚?你們五脈可真出息嘛!” “你可是長輩,請自重!” “既然知道我是長輩,那就該換你們長輩來談?!贝鼹Q軒說到這里,忽然歪了歪頭,笑道,“哎,我想起來了,你們五脈如今一腦門子官司,家里的幾位長老四處滅火,哪還顧得上管這種小事啊?!?/br> 我心中怒火越加旺盛,這個不念舊情的家伙袖手旁觀也就罷了,居然還冷諷熱嘲。戴鶴軒一點也不介意我的目光,繼續喋喋不休:“想不到劉一鳴謹慎一世,居然栽到了《清明上河圖》身上。嘖嘖,當初我就說那東西有問題,可惜他不信?,F在他讓你來找我幫忙,有說過要承認錯誤的話嗎?” “沒說過?!蔽一卮?。話一出口,突然覺得袖子被人扯動,我低頭一看,藥不然一臉無奈地看著我。我暗叫不好,再一抬頭,看到戴鶴軒正狡黠地盯著我,唇邊浮現出一絲陰謀得逞的詭笑:“果然,你來南京找我,不是為了黃小姐,是為了《清明上河圖》吧?!?/br> 我頓時明白過來,中計了。戴鶴軒這是渾水摸魚之計,先云遮霧繞扯了一堆內功,再故意拿話挑逗我的怒氣,讓我心神一亂,然后突然從黃煙煙的話題跳到《清明上河圖》,輕而易舉就釣出了我的真實意圖。 我尷尬而狼狽地站在原地,心中悔恨不已。戴鶴軒突然仔細端詳了一下我,眼睛忽然一亮:“哎,我剛才都沒注意到,你不就是那位打假英雄許愿嘛?!蔽疫@才想起來,進門以后,他一直連自我介紹的機會都沒給我們。 認出我的身份以后,戴鶴軒的態度有所轉變。不過我猜他與其說是熱情,倒不如說是好奇。任何人看到一個幾乎毀了整個五脈的人此時還替五脈辦事,都會充滿好奇。 戴鶴軒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你如今可是名人吶,以一己之力單挑五脈,大義滅親,踢破《清明上河圖》的真偽,發誓要還古董市場一片晴朗的天空,新聞標題都給你捧到天上去了。鬧騰成這樣子,劉一鳴居然沒把你開革出門,反而把你派來南京,他的胸襟可不小?!彼脑?,就像是竹篾子一樣掃在我臉上,劃出一道道的血痕。 戴鶴軒道:“你對《清明上河圖》的分析我看了,還算言之有物,只是未臻化境,只能說是犀利,尚未完全切中要害……”說到這里,戴鶴軒??诓徽f了,雙眼瞇起來。 我心中狂跳,關于《清明上河圖》,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我正要發問,戴鶴軒一揮手,自顧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來是惡客上門,可其中又隱伏著一重變化。我本來看不懂,現在可算是明白了,原來是應在你這里——得啦,你把錢給我吧?!?/br>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遲疑地把那枚假錢遞給他。戴鶴軒雙指一夾,眼睛微瞇:“拿假錢來糊弄我,我本該把你們趕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絕。姑且就用這枚假錢,換給你一個機會吧?!?/br> “機會?” “我給你一個賭斗的機會。你贏了,我如你所愿;你輸了,原路返回?!?/br>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只得沉聲道:“怎么賭?” 戴鶴軒呵呵一笑:“別緊張,我不會拿氣功來對付你,勝之不武。咱們就用古董界的規矩來賭斗。如何?” “好!”他的提議,正中我的下懷。 戴鶴軒緩緩起身,朝著二樓臺階做了個手勢:“請?!蔽液退幉蝗粚σ曇谎?,跟著他朝二樓走去。上了一半臺階,戴鶴軒忽然轉過頭來,對我笑瞇瞇地說道:“小許呀,我那一卦里,還有個登天梯的征兆,說明你跟我們戴氏黃帝內功很有緣分,不考慮入我門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將來一定能有一番成就?!?/br> “不必了,我是無神論者?!蔽蚁攵紱]想就回絕了。 “無神論又如何?氣功本來就不是鬼神之說,而是溝通宇宙、參悟終極真理的手段。國外好多科學家,也都紛紛來函,和我探討相對論呢?!?/br> 戴鶴軒一進入氣功模式,整個人就開始神經起來。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應付幾句。 我們來到二樓,放眼一看,發現這里沒有隔間,而是一片軒敞寬闊的大廳,廳前牌子寫著三個大篆:“稽古軒”。大廳里擺放著各色古物,從瓷器、木器到青銅器,琳瑯滿目,都用玻璃罩罩起來,旁邊還擱一個黃澄澄的銅牌解說。我估計這里就是戴鶴軒的私人博物館,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戶都掛著厚紗藏青窗簾,所以光線不亮,十分安靜,只有低沉的嗡嗡聲傳來,應該是配套的空調。 我掃視四周,看到其中一個櫥窗里是空的,牌子還沒撤掉,上面寫著汝瓷香爐云云??磥頍煙熒洗蝸淼臅r候,就是在這里出的手。藥不然沖我做了個鄙視的手勢,意思是周圍幾件瓷器沒一件真的。 大廳里最醒目的,是盡頭一面特別寬闊的墻壁,高約三米五。貼墻鑲嵌著一個大方木陳列架,墻體木質黃中帶著一點淺綠,紋路淡雅勻稱,隱有金絲浮現。整個木架子隔成大約三十個正方格子,好像一面貼墻豎掛的圍棋棋盤。在這個陳列架上,每一個格子里都放著一件古董。古董的種類繁多,有紫銅的香爐、茄皮曲頸花插、檀香木盒、荷葉茶盞、玉佛雕像,有紫砂茶壺,也有描金方尊,還有青花筆海,真假姑且不論,雜得是真夠可以,可謂是五花八門。 我收回思緒,直接問他道:“怎么賭?” 戴鶴軒用他長長的指甲一指這木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楊?!?/br> “百步穿楊?” “你們北京怎么說來著?哦,對了,射覆?!?/br> 我和藥不然眉頭都是一顫,沒想到戴鶴軒居然挑選了這么一個出奇的方式。 所謂射覆,本來是指中國古代的一種游戲,在甌、盂等器具下覆蓋某一物件,讓人猜里面是什么東西。不過在古董圈子里,這個詞代表了一種賭斗的手段——賭主在桌子上擺出幾件古玩,少則五六件,多則二三十件,謂之“擺陣”。請射覆者遠遠站開,以一炷香為限,隔空挑出這些古玩中最貴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贗品。這個挑選的題目,由賭主來定。 這本來只是個考校眼力的余興游戲,后來慢慢演變成了一種賭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沒那么多生死決斗,碰到無法調節的矛盾,就用這種方式一決勝負。這種賭斗和斗口不一樣,斗口是在近處仔細觀察,驗的是真假,實打實要靠鑒定水平;而射覆卻只允許你只站在遠處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觸摸,所以直覺、記憶力、眼力和經驗都同等重要,難度比斗口更甚。 正因為站得遠,看得不清,所以往往勝負的關鍵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說吧,賭主擺出兩件來,左邊青花瓷碗,右邊一管兔毫毛筆,讓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貴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較貴,但難保后者不是什么有來歷的出處,賭主會不會利用射覆者隔得遠無法仔細檢驗這個劣勢,故意挖了個坑等著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不是唱的空城計,故意來這么一出兵不厭詐?這么一路想下去,沒完沒了。 這只是兩件古玩,瞎猜還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來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擺出來,到那個時候,你不把擺陣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點勝算都沒有。 所以也有人說,斗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卻是人、是心。 北京從前有過一位八旗子弟,叫作郝人杰,人家都叫他眼釘子。他有一個絕技,走過古董鋪子,只要掃一眼,就能說出其中真品贗品,各自作價幾何,比老師傅看得都準。賣古玩的一見他來,都趕緊用布簾把店鋪擋上,所以得了個外號,叫“大街凈”。他先后參加過幾十回射覆,未嘗一敗,就連京城里的許多老行家都曾栽在他手里,靠的就是能看透人心的犀利眼力。后來郝人杰有一次玩射覆,他的對手擺陣時偷偷做了個暗格,他本來射準了,結果人家暗中給調了包,郝人杰不知內情,以為自己錯了,一口血噴了出來,自信心全垮了,從此一蹶不振,那眼力就再也不靈。 我收回思緒,望向戴鶴軒這個陳列架。上頭擺著三十件古玩,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這陣中種類繁多,古玩幾乎沒有重樣的,差異大,相對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鎮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認輸了。 戴鶴軒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爐里,興致勃勃地說:“我浸yin氣功十幾年,已經好久沒跟古董界的朋友們切磋了,今天就回歸傳統,用香不用表?!比缓笏诘厣嫌檬謩輨澚艘粭l線,“你就站這兒吧。我也不出偏門題,這個陳列架里,請你射出其中最貴的一件,一炷香的時間,挑對了就算你贏——久聞你破過佛頭奇案,這次看看是不是言過其實?!?/br> 我站到線上,嘴唇緊抿。藥不然站到我背后,悄聲問道:“哥們兒,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里沒底,但面上卻繃著,說不用你cao心,我沒問題。藥不然聳聳肩,往后退了幾步。 戴鶴軒把香點著,一縷幽煙裊裊而起,整個展廳立刻變得靜謐幽遠起來。我瞪大了眼睛,朝那邊看去。我的視力不錯,戴鶴軒那條線也不算劃得很遠,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個物件的樣式、紋飾,質地和上面的個別題字也勉強能看到,再細就看不出來了。 一炷香的時間大約是十五分鐘,也就是說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樣東西,心理壓力是相當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虛傳。我連忙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一件件看過去。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紋筆海。這東西的光澤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點點青色,上頭繪著山水,柳樹已現枯枝,一旁松柏卻依然枝繁葉茂,這畫的應該是深秋景致。這東西看起來應該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飛快地給它估了一個價,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個微胖的扁鐵盒子,有一個托架讓它豎起來。盒子應該是鐵皮的,四角包著銀邊,蓋子上還有勾勒均勻的幾何圖案。這是個銀邊煙盒,里頭的高度恰好能擺好一排香煙。這玩意若不是民國貨,我把藥不然腦袋擰下來,根本值不了多少錢,直接劃掉。 我輕輕地笑了一下。古玩種類多的好處就在這里,彼此之間差異很大,有些東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飛快地移向第三件,這是個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樸,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圖,卷藤紋、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細,刻痕深峻,邊角圓潤,刀功精湛無比。我隔著這么遠,都能感覺到一種厚重的氣勢涌過來。這東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這種疊層的雕刻技術是典型的明風,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開放,犀牛角這種材料才會大量流入中國。我掃了一眼雕紋的包漿,小童、樹藤、山石、大樹的表皮都覆著黑褐色包漿,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沒錯。 不知為何,我一看到那大樹,腦子里忽然躍進一個念頭。 百步穿楊? 這四個字一下子讓我的思緒跑偏了。 百步穿楊,這個名字怎么聽著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聽說過。我搖搖頭,想把這些無關的念頭趕出腦海,可它偏偏飛速地運轉起來。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鐘愛華在給我講述豫順樓大戰時,曾經提過這個名號。當時在斗珍會上,七家商號為了鉗制黃克武,各出高手賭斗,其中有一項,就叫作百步穿楊。 射覆是個雅詞兒,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觀的“百步穿楊”。但戴鶴軒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術語呢?難道他和豫順樓之戰也有什么淵源?這人年紀輕輕就進了《清明上河圖》的鑒定組,跟他的身世背景有沒有關系? 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飛快地劃過腦海,吸走了我大量寶貴的時間。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香已經燃了一半多。 我一時大驚,急忙收回思緒,重新去看墻上的古玩??墒悄切┮蓡柡盟齐s草一般,無論如何也清楚不了,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但這個時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輸了,不光煙煙救不出來,只怕《清明上河圖》的事也沒了著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來心,脊背一陣發涼。 香很快就燃盡了,戴鶴鳴把手臂用力一揮:“你選好沒有?”我這時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選得出來,只得草草掃過一眼,勉為其難地指著那犀角雕杯道:“我選它?!?/br> “你確定?” “嗯……”我猶豫再三,還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頭點了過去。 戴鶴軒把手一攤:“可惜,你輸了?!?/br> “為什么?” 戴鶴軒嘿嘿一笑,伸手從架子上把那個犀角杯取下來遞給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涼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紋路,徹底涼透了。 犀牛角有一個特點,它的縱向紋路永遠都是平行而展,中間絕不交錯,收藏家都稱之為竹絲紋,而其他的黃牛角、水牛角的紋路是交錯的,如同網狀。這本該是常識,我一時起急,光顧著看雕飾,卻忽略了這么一個本該放在最開始的判斷。 犀角牛角,雖然只一字之差,價格卻是千差萬別。哪怕這杯子真的是明代產物,犀角杯和牛角杯價位也差得遠去了。如果我當時能再沉得住氣一點,看到這個紋路,就不會犯這個低級的錯誤。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幾乎想一頭撞到玻璃櫥窗上。我為什么這么急!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個寶貴機會,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鶴軒見我垂頭喪氣,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輕人,你也別難過,這不是你運氣不好。其實從一開始,你就沒有絲毫勝算——想知道為什么嗎?” 他的話剛一出口,我身旁的藥不然突然臉色大變,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許愿,咱們走!”我站在原地沒動,沉聲道:“這到底怎么回事?”戴鶴軒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錢拋了拋:“黃克武這個人,脾氣是暴躁了點,但眼光和人品不會有錯,他怎么會拿贗品來蒙事呢?我告訴你吧,這枚是貨真價實的缺角大齊通寶,可惜偏偏你卻不信?!?/br>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嚨嘶啞起來:“那一道凸痕,不是偽造不精的破綻嗎?” “我若不說是假的,你怎么會那么輕易讓我拿到手?”戴鶴軒笑道,“我免費給你上一課吧。這枚錢不是普通的大齊通寶,而是鐵范銅試鑄錢。而那條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銅。你知道的,鑄錢是個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幾萬枚,所以在大規模鑄造之前,必須得先試鑄幾枚示范用的銅錢,以檢驗模具是否嚴絲合縫。這一枚錢,顯然是模具還不夠精細,以致在澆范的時候,銅液順空隙流出一截,留下這么一道錢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