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失態至此,再做掩飾反而欲蓋彌彰,她只抬頭望著蘇秉正。 三郎自己哭的本來就少,更是頭一回見旁哭??窗⒖吐錅I,便抬手給她擦。阿客瞧見他無知卻又一本正經的神態,眼淚越發止不住。她多么的想將他抱到懷里??山K于還是對蘇秉正道:“三郎……小殿下尚不懂事,等大些就——” 蘇秉正卻驟然道:“怎么,三郎這一聲,還叫委屈了?” 這話音里已帶了些怒意,阿客分辨得出來??伤热贿@么不能接受,做什么還非要讓三郎再叫一遍? 她便說道:“臣妾不敢……只是心里歡喜得緊,可又知道自己當不起。所以難過……” 蘇秉正就被噎了回去。 他的心情也十分復雜。一面想敦促自己下定決心,一面卻又隱隱的憤懣和難過。這是他和阿客的孩子,這孩子卻要管旁叫娘——誰敢取代了阿客,令他的兒子叫娘? 可這也許就是盧佳音的命。她就是有這樣的福分。輕而易舉的,就將本該屬于阿客的一切,接到手里去。 他將三郎抱懷里,三郎還懵懂的回頭看盧佳音。 他且猶豫著,便聽王夕月道:“meimei也不必難過,小殿下只是有樣學樣。他才多大,哪里知道這個字的含義?要說當不起,這闔宮上下,誰能當得起呢?小殿下的娘親,也只能是文嘉皇后?!?/br> 阿客輕聲道:“是呢……”她的聲音便哽咽了,“可想當這孩子的娘?!?/br> 蘇秉正腦中就一頓,不由就抬眼望向阿客。阿客也回望著他,淚眼朦朧,“知道這是癡心妄想??烧娴南氘斶@孩子的娘,孩子怎么可以沒有娘疼?”她又怎么能放得下自己的孩子。 她這話說出來,便觸了王夕月的底限。王夕月一時便顧不得,張口就道:“未免貪心太過,文嘉皇后豈是能攀比的?螢火之光也敢冒犯明月之輝,也……” 蘇秉正道:“夠了,輪不到來評判?!?/br> 王夕月屈膝跪倒,卻倔強的仰望著他,“陛下!” 蘇秉正于她畢竟是有些默契的,聲音便寬和了些,道:“知道,這數月里養育三郎辛苦。然而也該明白自己的身份?!?/br> 王夕月抿了嘴唇,淚水就涌上來。她平日里幾乎將眼淚當成了武器,那是說哭就哭,想哭成什么樣就能哭成什么樣,比如意還如意??蛇@次卻不知怎么的,越是止不住淚水,便越是不想哭出來。她便知道自己這回是真的委屈了。 都是一樣的侍妾,憑什么她就要明白身份,盧佳音就能大放厥詞?想當三郎的娘,她還真敢說出來啊,這后宮里誰不想當三皇子的娘?可也要看自己配不配。吵著嚷著想給當娘,有……有這么不守規矩的嗎?! 然而她也是知道的,這話盧佳音敢說出來,她卻不敢。她若敢說想給三郎當娘,甚至都不值蘇秉正一笑,便要被徹底淘汰出局。 她忽然就有些后悔,若自己當日聽從了華陽公主的話,用妻子而不是侍妾的方式去愛護而不是諂媚蘇秉正。如今敢說出這話的,是不是就能換成自己? 可她隨即就搖頭了——她不敢。她既不敢冒險去愛蘇秉正,也不敢冒險說出“想當三郎的娘”這番話。蓋因蘇秉正有三尺逆鱗,犯之則必奮起傷。這真龍猛虎面前,任何都不過是碾之即死的螻蟻。而不論是她對蘇秉正的關切還是對三郎的喜愛,都沒深厚到讓她甘于去承擔這后果的地步。 可是她也并非沒有付出心力啊……憑什么她就該拱手相讓? 王夕月只覺得,委屈之一物,實是害不淺。瞧她戰斗力直降為渣,竟就感情用事了。她又沒長一張酷似文嘉皇后的臉,就算再淚眼朦朧的望著蘇秉正,蘇秉正也不會感到半點心疼,大約就只會覺得煩不勝煩。 想到這里,便將淚水擦了擦,道:“是,是臣妾不懂事了。臣妾只是看不到有冒犯文嘉皇后,舍不得讓小殿下受委屈,可陛下心里必然比臣妾更心疼他們?!?/br> ——這個時候,她唯一能給自己加分的做法,也只有體諒蘇秉正了。 可蘇秉正凝眉審視了她片刻,忽而就淡漠的道:“……明白就好?!?/br> 王夕月心里就又停了一拍……隨即她便想起那日華陽失望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沒有做錯,可她此刻的做法,必定又要令華陽失望。這一對姐弟,為處事上固然諸多不同,可他們肯交心,卻也都是同一類——肯將真心給他們的。而她似乎已失卻了交付真心的能力,就只剩下計算優劣了。 真是可悲……因為她偏偏也總是不可抗拒的,被華陽那般性情中所吸引。 她就又瞧了盧佳音一眼,心想——她哭的可真難看,就不怕讓男嫌棄?可她不得不承認,敢這樣哭的女,才會有真心喜歡。 她只抿緊了嘴唇,等一旁。 阿客就只是望著蘇秉正。她知道,自己今日是犯了險的。若成了還罷,若不成,就真要四面受敵了??扇羲丝滩徽f,她不知自己還有什么機會可以說。那是她的孩子啊……她已經忍耐得夠久了。 蘇秉正將三郎抱懷里。這孩子還回頭瞧阿客。他并不明白自己今日導致了什么,只是瞧見阿客哭,便也十分的無措。他伸手去讓阿客抱,這也就是他安慰的法子了。 蘇秉正與王夕月說完話,也再度望向盧佳音——她那么渴切的等待的模樣,令他心口酸痛。他就想,幸而自己不曾令阿客流露出這般卑微的模樣。 他說道:“……哭什么。連三郎一聲‘娘’都賺到了,都不肯過來抱抱他?” 阿客的淚水倏然便止住了。這轉折來得太突然,連她自己都不相信。一直到將三郎抱懷里了,腦中都還是空白的。 還是蘇秉正調侃她道,“又哭又笑的……”三郎也她懷里一躍一躍的笑起來。她才知道自己竟不自主的笑起來了。便擦著眼淚道,“太高興了……” 王夕月瞧見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模樣,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她本以為蘇秉正至少也該問聲憑什么——盧佳音憑什么就敢說她想給三郎當娘……說她怎么就不直接說她當皇后呢,這不更不要臉嗎?可蘇秉正竟就這么默許了。 她到底還是猜不透蘇秉正的心思,卻也知道此刻大勢已去。白蓮花也是有姿態的,她不愿留這里傷眼傷心,便假作擁戴蘇秉正的決定并且替盧佳音歡喜的模樣,上前道:“恭喜meimei了…………便不打擾們團聚了?!?/br> 再哀怨的瞧三郎一眼,便屈身向蘇秉正跪安。 她畢竟養育三郎久了,三郎見她要走,注意力便被吸引過去——他顯然以為自己該跟王夕月一起走的,目光便追著她。 王夕月也一步三回頭。三郎便指著王夕月咿咿呀呀說些什么,往她那邊使勁。 阿客便抱著他過去。他會說的字太少,就瞧著王夕月,道:“嗯……” 王夕月眼淚珠子似的就滾落下來,緩緩的向他解釋,“今日三郎就留下。一個走……” 三郎似乎是聽懂了,待要伸手讓她抱,另一手卻又死拽著阿客的衣襟,兩個都想要的模樣。糾結了一會兒,垂頭瞧了瞧身上,發現自己沒那么多手。就無辜的去瞧蘇秉正——他的認知里,他阿爹是無所不能的。 蘇秉正便道:“阿爹不走?!?/br> 他又瞧阿客,阿客道:“也不走……” 三郎于是就不糾結了。安心坐阿客手臂上,拽著王夕月,又道:“嗯……” 王夕月畢竟跟他待久了,且常見他難舍阿客的模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就輕聲抱怨道,“誰知道‘嗯’是什么意思啊……”可連三郎也做了取舍,再糾纏便太難看了,便道,“……明日再來看?!?/br> 三郎就十分滿足的松開她,揮手道別了。 王夕月又想哭又好笑,只恨恨的道,“……個小沒良心的!”她決心明日說什么也不來瞧三郎,且讓他也試試滋味。 自蓬萊殿出來,流雪便替王夕月抱不平,道是,“這個盧婕妤真是個白眼狼。前頭還受著娘娘的恩惠呢,回頭就咬了!沒見過這么沒良心的。又反復無常,沒個準星……娘娘您別難過,回頭她一準遭報應!” 她指天道地的罵,反倒將王夕月給弄笑了,道:“好了。別讓給瞧了笑話?!?/br> 流雪這才收了聲,問道:“以后咱們怎么辦?” 王夕月就望著太液池中千畝碧波,一時寂寥涌上來。她自入宮就沒吃過虧,吃一次就是大的,說不恨盧佳音?她簡直都恨死她了??稍傧胂?,她早先不吃虧,是因為有盧德音和華陽護著,后來連蘇秉正也護著她。還會吃虧那簡直要遭雷劈。如今這三個去世的去世,遠行的遠行,變心的變心。她日子能不難過起來嗎……她忽然就想起當時年少,一家子都圍著阿弟轉,她一個遠遠的站著,像個外似的情形了。 不過盧佳音可不是她阿弟。她無情,須也怪不得她無義。 “還能怎么辦?”王夕月就道,“……記賬吧!先過了節再說?!?/br> 作者有話要說:嗯……本來想多寫些的 不過今天就不熬夜了吧…… 正文 46霧散(四) 阿客將三郎抱懷里,便覺得這生已圓滿了。再瞧見蘇秉正的時候,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不由就垂下頭來,唇角帶了淺笑,便如微雨時節杏花初綻。蘇秉正亦不追問太多,她身旁坐下來,與她一道逗弄三郎。 阿客忽而就想起來,回頭說道:“三郎已會叫了,卻還不曾取名字?!?/br> 蘇秉正就道:“朕本打算乳名讓阿客……讓文嘉皇后來取的??伤サ脑?朕自己便也沒了心思。正名是該啟蒙時再取,須先令欽天監推演——免得到時候還要再改?!蓖A艘粫?又道,“這孩子既已叫過了,便給他取個乳名吧?!?/br> 阿客亦不推辭,沉吟片刻,道:“便隨了民俗,就叫他三郎吧?!?/br> 蘇秉正笑道:“倒是個極親昵的名字。三郎,三郎,”他輕聲喚著三郎,三郎便十分開心的笑起來,蘇秉正便點著他的小鼻子,道,“叫阿爹?!?/br> 三郎便脆脆的叫了一聲,“爹?!碧K秉正笑道,“看聰明的!”便又回了他一聲,“三郎?!?/br> 片刻后又有些低落,道:“……阿客總歸是聽不到了?!痹偻虬⒖偷哪抗饫锉阌行﹤?,卻也溫暖柔和著,“需得好好的待這個孩子。便如說的,他已沒親娘疼了?!?/br> 阿客只凝眸望著三郎,道:“他便是親生?!?/br> 蘇秉正便愣了一愣,道:“能這么想便好?!卑⒖吞ь^去瞧蘇秉正,待要說些什么,卻又咽下去。如今他們一家三口,于阿客而言已是滿足,再多說些有的沒的,反而徒生事端。只含笑道:“嗯?!?/br> 蘇秉正瞧見她眸光瀲滟,臉頰帶了些潮紅,竟是從未有過的羞澀模樣,一時便有情動。便俯身親了親她的耳朵,阿客只笑著抬手一揮,道:“別鬧,孩子看著呢?!?/br> 蘇秉正心里便覺得說不出的熨帖,便從她手里接過三郎,舉過頭頂,仰頭對他笑道:“別看了。瞧將阿娘羞的?!?/br> 三郎揮舞著手臂,樂呵得合不攏嘴。蘇秉正作勢被他打倒了,往床上一躺。便跟三郎滾到一處去。三郎坐他胸口上,作出騎馬揮鞭的模樣,蘇秉正便也笑道:“膽子大了啊,敢將阿爹當馬騎?” 再偷眼瞧見阿客含笑望著他們,便也道:“罷了,就讓騎一回……不許令旁知道了??!” 阿客才忙將三郎抱回來,笑道:“多大的了,還跟著孩子胡鬧。小心別寵壞了他?!?/br> 這一年上元節卻是個難得的晴日,一碧萬里,天光澄澈。 因又有朝賀,蘇秉正早早的就去了。后宮倒是無事。只盧三娘入宮來瞧阿客,順著問起上回宮女私相授受之事。阿客只將王夕月的話與她轉述了。那宮女送了絲帕給侍衛,顯然是有私情的。阿客便不與三娘子多說。只道,“不是什么大事?!?/br> 盧三娘也只笑道:“如今姊夫疼您,自然不是什么大事??蛇@種事到底不體面,阿姊御下也該嚴厲些?!?/br> 阿客笑道:“曉得,就輪到來教訓了?” 盧三娘待要說什么,瞧著這一殿,又將話咽下去,只說:“這確實是不體面的事?!?/br> 阿客也未曾多說些什么——若真說起來,她這一生做過許多“不體面”的事??扇粢穯?,她自認不曾背德。便不欲輕易評判。 盧三娘又將話岔開,道是:“不知怎的,今次傳賞,居然連涿州家中都是有份的?!闭f罷便含笑望著阿客,“是有什么好事嗎?” 阿客道:“能有什么好事?”又切切提點她道,“縱然有好事也要默默的上進。盧家不曾有過什么功勛,原本許多事都只仰仗君恩,興衰只一句話之間。根基浮淺,可是最忌諱招搖的?!?/br> 盧三娘吐了吐舌頭,輕聲笑道:“記下娘娘的教誨了?!庇值?,“阿姊這么說,必然就是有好事了?!?/br> 阿客聽見外間遠遠的鼓樂聲,知道紫宸殿里朝賀將畢。只笑著指給盧三娘,道是:“聽到了沒?這會兒傳的才是賞賜呢,有好事也得這會兒說了才算數。就別閑cao心了?!?/br> 然而她話音才落,外間芣苡已經氣喘吁吁的跑進來,竟是連儀容禮節都不顧了,道:“娘娘,有好事!” 阿客瞧見她笑得都合不攏嘴里,便和盧三娘一對視,雙雙站起來,道:“怎么了,慢點說?!?/br> 芣苡道:“紫宸殿吳內侍遞來消息,陛下適才將娘娘晉為賢妃,擇吉日冊封。又特賞了大夫入京,說要封侯呢!” 一時連盧三娘都歡喜得失態了,瞧見阿客仍只是淡淡的笑著,便向她撒嬌道:“那豈不也是賢妃的meimei,侯府的三娘子了?” 阿客笑著拉了她的手,道:“適才怎么跟說的?” 盧三娘道,“平日里自然要低調——可這會兒高興,才是之常情啊。阿姊一端莊起來,真是太不解風情了?!?/br> 阿客知道必然有這么一日,且她早已曾經滄海,實沒覺出有多么驚喜。只命葛覃芣苡進來為她理妝,盧三娘也喜滋滋的上前幫手。不片刻功夫便幫她收拾妥當。紫宸殿隨后才來傳旨。因吳吉提前來告知了,阿客殿中并沒有太大的動靜,安安穩穩的接了旨。依舊該做什么做什么,無半點浮躁之氣。 盧三娘急著回去給盧毅報信兒——阿客心知盧毅必然比她知道的還早,可也無需掃她的興致,便命送她出去。 她略覺得煩惱的,也不過是日后與盧佳音的父母相見的情形。盧三娘到底年少,且對盧佳音一心望好的,便覺察不出什么??杀R佳音的繼母也許沒這么容易應對——不過片刻后她又想,能有多么不容易應對?她日后見了她,都要行跪禮,只怕跟她說話兒都不敢抬頭,又能覺出什么不對勁兒來?且便覺出來又如何?日后盧家的富貴,還寄托她的身上。 她情知晉位為賢妃不過只是跳板罷了。也許過不了多久,就又要立后。她總歸還是要跟蘇秉正做一輩子的夫妻的。 再想到三郎,不覺面上又帶了笑。這一生也許真的可以平安喜樂,相諧至老,她想。 受賀也并不是個輕松的活計。光那一身冠冕端坐著,就是個極累的活兒。饒是蘇秉正素來精力過,自紫宸殿里出來,也覺得有些疲乏了。然而他急著去見阿客,便不回乾德殿更衣。 他近來很覺得,蓬萊殿比乾德殿舒適多了。以往回乾德殿去還有些念想,只因三郎還那里。如今連三郎也和阿客同住了,更是無可挑剔。他就又想起十四五歲時每每急著回家的光景——蓬萊殿里住著他的心上,那里他能尋到安穩。 他一身盛裝進了蓬萊殿,卻不叫通稟。 殿內靜謐,宮們比素來都更恭謹,并無喜慶忘形的態狀——蘇秉正就覺得略有些失望。這失望也很有些微妙,就好比他每每拿了自以為稀罕的東西來討好阿客,阿客卻隨手與了似的。他愛她從容淡定,寵辱不驚。卻又十分希望她能為自己失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