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那夜月亮早早的沉下去,他們就坐庭院里看天河。還像年少的時候,她面前他總有炫耀不完的本事,她就含笑靜靜的聽。她還叫他“黎哥兒”,偶爾也插嘴說些瑣事。她讀的雜書多,什么東西都是信手拈來。聽她娓娓道來,蘇秉正心境總格外容易平復。 不知不覺就聊到很晚……他便踟躇起來,不知她是忘了該趕他,還是默許他留下過夜。 終于一直耗到不能再拖延的時辰,她已經露出了倦意,仿佛垂頭就能睡過去。 他偷偷的想要摸一摸她的手,卻被她拉住了。她只垂著頭,輕輕的說,“別走?!?/br> 那一晚他抱她的時候,手上其實一直都發抖。他手心的汗漬沾了她的頭發,生怕扯疼了她,便不敢動。那大概是他一輩子最笨拙的一場性事。天明的時候她他臂彎里睡過去,他只是將她貼懷里,生怕一覺醒來發現是一場夢。 他以為十年錯過,終于有了轉折。那是這輩子他唯一想要的,她終于愿意和他一起。哪怕她還沒有愛上他,只要給他機會,他們總還是有未來的。 但這一輩子,其實也就只有這么長而已。 他居高臨下的嘲諷蘇秉良,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罷了。 接連數日,蘇秉正心情都不好。 這不是能道與外的事,他就只能悶心里。 只有蓬萊殿里,瞧見盧佳音的時候,才能將這些心事暫且遺忘了。 忘記自己喜歡的固然難,但死別的時日久了,明知無望,漸漸也就習以為常。甚至連痛楚都覺不大出來。自那日當著盧佳音的面提起阿客,蘇秉正便再不能將她做阿客的替身??伤袝r也會恍惚,覺得自己現對她和之前其實并無太多的區別——畢竟都生著那樣一張臉,叫著那樣一個名字,連日常的談吐習性都難以區分。 然而再像也不是同一個。她不曾經歷過阿客所經歷的生,不曾和他一起長大,也不曾那些年歲里被他愛過。她們就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 不過這世間也并沒有不許移情別戀的道理。憑什么他就只能一輩子只喜歡阿客?阿客都不肯愛他。 如今這樣過日子,很好。 這一日他照舊宿了蓬萊殿中。因眼看著就是上元燈節,王夕月又忙碌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進展太慢了 到了很關鍵的時候了,腦子里構思了很多遍,一下筆又跑了 本來想多寫些再貼的……熬不住了。明天補吧 正文 44霧散(三) 三皇子身旁照料的奶媽、保母盡夠用了,又有采白這一等的掌侍姑姑在,也并不需王夕月cao持許多。 只是近來她頗有緊迫之意,便十分不想被這些瑣事削減了與三皇子相處的時間。干脆將他帶著身邊聽事。 三皇子也不淘人,安坐在王夕月的懷里,就瞧著底下人生百相。沒見過的東西和人,總是容易吸引他的注意,他倒也十分得趣。宮里的姑姑們自然都是懂事的,只隨口說幾句得體的奉承話,并沒有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姿態。這一上午過得倒也平靜。 一時各宮里、親眷間的賞賜,灑掃祭祀一干事宜安排妥當了。王夕月才略起來活動了活動,將小皇子托在懷里,笑道:“你卻十分乖巧,給我省了不少心。瞧你盯著看了一上午,都看出些什么來呀?” 小皇子自然不明白這底下許多人的許多關節,他愛高,王夕月一將他托舉起來,便十分開心。咿咿呀呀的說道,“娘娘……娘娘……” 他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王夕月只是逗弄他,哪里想的了這么多?還是流雪忽然歡喜道,“小殿下可是在叫‘娘娘’?” 王夕月才“哎呀”了一聲,立刻歡喜得狠親了他兩口??梢仓肋@個“娘娘”她是當不起的。這宮里能讓皇子公主們叫一聲“娘娘”的,也只有已故的文嘉皇后。小皇子叫了,她敢不敢應,也得看蘇秉正準不準。 然而若不能叫娘,以后小皇子又怎么稱呼她?若也只跟旁人一般稱她昭儀,未免太憋屈。畢竟這是她養育的第一個孩子,雖不是她懷胎十月所生,可也用了許多心力。這孩子在她心里,也與旁人是不同的。 是以歡喜過后,竟有些酸澀了。笑道,“也不知你是從哪里學來的。萬一你阿爹以為是我教的,可就說不清了?!毕肓讼胱约旱挂擦巳涣恕切﹣矸A事的姑姑,自然都是稱呼他“昭儀娘娘”的。這孩子聽了一上午,也跟著有樣學樣。隨口就冒出來了。 若只知道悲春傷秋,那也就不是王夕月了。她想明白了原委,也只斟酌了小半刻,便對流雪道:“若再有人來稟事,且讓甘棠看著處置。我帶著三郎去蓬萊殿走一趟?!?/br> 蓬萊殿里,蘇秉正正在窗下畫梅花。 也是那日與盧佳音說起阿客為他繡的窗屏,忽而就想要畫了。那畫屏在他記憶中多么清晰,仿佛觸手可及般,可真去畫時,卻又覺得自己仿佛什么都不記得。紙上筆勢游走著,那寒梅根骨清韻漸成,記憶中畫屏上的圖案,卻漸漸模糊至不可分辨了。 他提著筆端詳了一陣子,反而更覺得感傷了,“總以為自己都記得的……” 阿客便道,“世事繁蕪,哪能一枝一葉都記得分明?陛下記得當日那片梅花海,必也是有所觸動的。那份用心便沒有被辜負?!?/br> 蘇秉正仍只是悶悶的,自嘲道,“縱然辜負了,阿客大約也不會在意。就只是朕自己難過罷了?!?/br> 便將畫隨手挪到一旁,說道,“阿客最不愛的便是工筆白描與刺繡。偏偏這兩樣做的最多。阿娘愛她的花鳥,她便給阿娘畫,每一根羽毛都細及纖毫,仿佛可以捧著手里觀賞。我不愛帶旁人的針線,她便也給我繡。千枝萬朵也一針一線的繡起來??伤鍪轮灰驗樵撊プ?,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是不是真的愿意?!?/br> 他說的淡然,可阿客卻聽得難過——她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人生本就有許多不如意。若都由著自己喜歡,得過成什么樣子?可自蘇秉正口中說出來,卻又令人覺得體貼這本身就是件十分無情的事。 她瞧見蘇秉正的肩膀,那月白的衫子竟讓她感到落寞。猶豫了片刻,還是上前抱住了他。 看著多么瘦的青年,抱上去也才能覺出那肩膀的寬廣堅強來。男人的身體終究跟女人是不同的。 也只有抱上去了,才覺出,擁抱他也不過就是這么簡單的事。她手上有些虛,卻還是沉心圈住了他的腰,就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輕輕的舒了口氣。 “……女人的針線,也不是給誰都肯做的?;屎螽斈暌脖厥莾尚耐缫?,想與陛下白頭偕老的?!?/br> 她說的也并不全是假話。當年她確實想要蘇秉正好好過日子的。只是世事難料,縱然你已一退再退,最后也還是難免生變。 那日良哥兒去山寺里尋她,其實也是對她的心的逼問。她選擇留下來,便是最后的答案??闪几鐑旱男雄檯s被發現了,寺里的戒備驟然嚴密起來。阿客固然笑他“蠢”,嘲笑他居然以為她會放棄眼看要到手的太子妃位,跟一個逃犯去流亡??伤K究不能眼看他去送死。 她將他暫且藏在自己的齋房里。想著將他藏在衣物箱子里,尋機下山的時候,將他帶出去放走。因他身上衣服臟污破爛,難免引人注目,便尋了件侍衛的衣裳令他換上??善湍敲辞?,他換衣裳的當口,蘇秉正去了。 阿客在門外攔了蘇秉正,想將他引開??山K究還是沒能瞞過去,他就那么闖進屋里去,瞧見良哥兒衣衫不整的自衣櫥里跌出來。 再后來的事,便不可控制了。 蘇秉正殺了良哥兒,將劍釘在她的臉旁,最終還是沒下去手傷他。 他將她的名聲保全得很好,甚至沒有人知道良哥兒曾出現在她房里。只以為良哥兒是要挾持蘇秉正時,反而被他擊殺了。 可良哥兒畢竟死在他的手里。 她想忘卻終不能忘,良哥兒就那么在她的夢里,一點點的將她的自欺欺人剝去。跟蘇秉正的每一次肌膚相親都要加重她的心病,終于到了無藥可醫的地步。她縱然真的想過,要和蘇秉正好好過日子,也已經不能。 蘇秉正說她無情,其實她也并不是無情。就只是追求不同罷了。上天不許她嫁與良哥兒,又不玉成她和秦明橋。就非要令她和黎哥兒做夫妻。她固然百般抗拒,可最后也還是接受了。她始終都在努力將日子過順了,可不論良哥兒還是黎哥兒,都只想拷問她是不是喜歡……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歡就一定要在一起,在一起就一定要不死不休??? 她只是個普通人罷了。想將日子過平順了,哪怕再艱難,也總是不停的調整心態與策略去適應??伤某惺芤彩怯袠O限的,太重的打擊也會讓她從內里崩壞掉,再調整不好,再也修不好。 她還是那句話。她一輩子固然諸多不如意,可真的回首往事,每一個選擇,她都不后悔。 ——她就只是在此刻旁觀時,忽然便破出了自己那個小世界,看到了蘇秉正的心。他是有哪怕拋棄一切,也要愛她。哪怕她從內里崩壞掉了,也不放開她的覺悟的。而他想要的,就只是能和她在一起罷了。若她表露出喜歡來,他還不知該怎么幸福。 他們所求都只有這么簡單。只因她喜歡上良哥兒而不是他,就成了不可調和。 他們的一輩子,就因這一點差錯,給毀掉了。 她靠在蘇秉正的脊背上,輕聲道:“黎哥兒……” 蘇秉正便回過身,將她抱在了懷里。固然知道眼前的人是盧佳音,可她叫黎哥兒時,他依舊會恍神。俯身瞧見她似有迷茫的目光,便略有些疑惑。 她似乎要說什么,他耐心的等著??伤龔埩藦堊毂忝蛄舜?,垂下長睫半含著眸光,似是十分難以啟齒。 他等了片刻,恍然便明白了些什么。心口乍然就砰砰的跳動起來。 可他什么也不替她說。 阿客踟躇了一會兒,便閉上眼睛,踮腳來親吻她。蘇秉正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問道,“無緣無故的,怎么了?” 阿客咬了嘴唇,連眼角也微微的泛紅。那赧然便如桃花□般熏人。 她低頭沉默片刻,還是開口道:“就只是想親親你?!?/br> 蘇秉正瞇了眼睛,靜默的審視著她,忽然就道:“朕并沒有脆弱。得不到阿客的喜歡,便需要旁人來安慰?!?/br> 阿客微微的有些羞惱,道:“我就只是想趁人之危罷了。沒有得逞,此刻力氣也散盡了。再不敢了?!?/br> 她轉身欲走,蘇秉正只一伸手,就將她圈住了,沉了聲音,輕輕道:“你好大的膽子啊?!?/br> 他才有俯身教導她,外間便有一聲輕呼。阿客下意識便要將他推開,蘇秉正已將她按在懷里護著,叱道,“什么事?” 芣苡忙躬身進來,把頭垂得低低的,十分懊悔,“王昭儀與三皇子到了?!?/br> 王夕月進屋便覺得有些不對。一面與蘇秉正請過安坐下敘話,一面就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一圈。就已經明白,阿客與蘇秉正之間也許是發生了什么。 她腦子里便頓了一頓。 蘇秉正這些妃嬪們,要說清醒,誰能清醒得過王夕月?可就算是王夕月,要說對蘇秉正半點心動都不曾有,那也是騙人的。她記得自己初初入宮時,遙遙望見蘇秉正,那儀容宛若天人,已然心生憧憬。只不過她比旁人更敏銳,早早的就看穿蘇秉正癡情的是盧德音——若蘇秉正癡情的是周明艷乃至她的表妹蕭雁娘,她大可以一爭,橫豎都是給人做妾的??扇思蚁矚g的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還攙和什么?嫌不夠多余嗎?便早早的就將這份心思疏散了。 她人生態度十分的現實且平和。固然看誰都滿身毛病,可也沒覺得自己就比旁人更純潔善良,該當寵愛。因此蘇秉正利用她,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毋寧說還覺得十分合算,畢竟蘇秉正給她的回饋十分豐厚。且她心里敬重盧德音端方寬厚,覺得自己站在皇后這邊,那就是站在道義這邊。她很愿意將周明艷想象做jian妃——人活在深宮,能受寵晉位斗jian妃,那就是圓滿人生啊。何況這jian妃總找她麻煩讓她十分想抽她的臉,有皇帝贊助何樂而不為? 就算是現在,人人都瞧見皇后的位子了……王夕月也還是安于當一個妃子——這心態很有些矯情,屬于她人生中風花雪月的那一面。蓋因自己對蘇秉正的憧憬,其實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癡情。她想見他與盧德音終成眷屬。如果不成,那他就一輩子光棍著吧。 是以,蘇秉正拿盧佳音當替身,她樂見其成??涩F在她乍然意識到,蘇秉正可能真的動心了……心里忽然就停了一拍。 阿客似乎也覺出了她的不對勁,便關切道:“是遇著什么煩心事了嗎?” 王夕月忙就回過神來,笑道:“是忽然想起一件事。前日皇上說起來,要放出一批宮女去——那些個犯錯被罰的,也一并赦免了。橫豎是不得用了,干脆一并放出。更有一批年紀大些的,也不好總耽擱著……” 阿客拿了布老虎給三郎玩。一面點了點頭,表示聽著。 王夕月就接著道:“你殿里有誰要送出去,且先打個招呼。怎么補還要商量?!?/br> 阿客道:“這個卻得好好的查一查?!?/br> 王夕月道:“不急,橫豎得過了十五呢?!?/br> 三郎已經跟布老虎滾到一塊兒去,他模樣比布老虎還要憨態可掬。兩個人注意力便被吸引過去,一起瞧著他玩。王夕月就對阿客笑道,“你做的?” 阿客道:“橫豎沒什么事兒,做來給孩子玩?!?/br> 王夕月也不多問,就湊過去問三郎,“這是什么啊……” 三郎光玩的高興,還真不知道是什么。因是阿客拿給他的,便仰頭望阿客。 阿客就笑道:“老~虎~” 三郎試著學了嘴型,阿客便又教了一遍。他大概得法了,便高興的拍著手,道:“虎……虎……” 阿客笑著去揉他的頭發,“對了,老虎,虎虎……” 三郎眉眼晶亮的望著她,忽然就蹦出一聲,“娘……” 阿客驟然就有些發懵,瞧見三郎還在望著她,卻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就只是無措的回頭望蘇秉正。 這一聲叫的突兀,可又清晰無比,滿屋子人都瞧著蘇秉正,只三郎望著阿客,尚不更事,那眼睛干凈無辜,映著的世界也單純美好。他尚不知自己投下了什么,還在等著阿客回應。 這一聲也出乎王夕月的預料。 她本想著,三郎當著蘇秉正的面叫出來,蘇秉正總要有表態的??扇山械氖前⒖?,不能不令她失措。 她待要糊弄過去時,蘇秉正已經走上前,一把將三郎托起來。三郎便又揮舞著手臂笑。 蘇秉正跟著他笑起來。一屋子人都松懈下來,面色各異。 可蘇秉正托著三郎,送至阿客面前,就那么讓他細瞧著。忽而就沉靜下來,問道:“你叫她什么?” 正文 45霧散(三) 三郎尚不會瞧眼色的年紀,可一屋子的目光驟然集中到他身上去,他也會警覺。就懵懂的望了一圈,那聲音越發低下來,卻還是清晰可辨的叫了一聲,“娘?!?/br> 阿客那一聲“嗯”就含嗓子里,幾乎就要不受控制的沖出來。她想,也許他并不真的懂這個字的含義,他就只是隨口一喊罷了??伤倥Φ目酥?,想要說些場面話打破這令不安的沉靜,眼淚還是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