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葛覃道是:“沒呢。細得牛毛似的,便聽不見聲。其實還在下。婕妤用過膳了嗎?” 芣苡便道:“喝了一碗粳米粥,配了兩樣錦絲小菜。剛剛吃過藥——我瞧著她今日精神好多了?!?/br> 葛覃便點了點頭,打起簾子進屋去。阿客正靠在床上望著窗外。其實窗子關著,只隱約瞧見些灰綠的影子罷了,可她卻看得出神。葛覃便上前道:“外間好些落葉。聽說今年的菊花已經下來了,過幾日便分到各宮里來。等您身上好了,天又轉晴,正當菊花最好的時候?!?/br> 阿客眼睛便望向她,道:“見著王昭儀了嗎?” 葛覃道:“見著了,她見了花箋很喜歡。本來是想親自來看您的,只是宮里忙,竟抽不出空閑來……”便笑著將手里的小匣子拿給阿客看,“這不,讓我帶樂譜給您呢?!?/br> 阿客打開匣子,拿出樂譜來翻看了一會兒。目光便被吸引過去,虛空撥了幾下,到底還是不能滿足,便道:“焚上香,去取琴來?!备瘃读艘粫?,道:“好。只是還請少彈一會兒,再勞了神就不好了?!?/br> 宮人們服侍著阿客起來,給她換上夾襖。芣苡怕煙氣熏著她,便在外殿熏了香。 阿客起身凈了手,又飲了一盞六安茶,葛覃才將琴布置好。 阿客便研究著譜子,間或撥弦。天地蒼茫,細雨如絲飛散,瑤光殿里琴音沉沉傳出,竟有一種別樣是肅穆典雅。 李寶林便在外間聽了好一會兒,才掀簾子進去,笑道:“想不到婕妤琴也彈得這樣好?!?/br> 阿客跟她不怎么熟,也知道她是個尤其愛交際的。便起身笑道:“怎么也不讓人通稟一聲?” 李寶林笑道:“怕擾了您的雅興?!币呀浗馊チ伺L,走過來,“婕妤深藏不露,往日里竟是我班門弄斧了。您可沒笑我吧?” 阿客道:“我自己也技藝生疏,笑你做什么?是王昭儀送了兩份譜子來,才一時手癢?!?/br> 便跟李寶林兩個一道鉆研了一會兒,她還在病中,已經覺得疲乏,應對便不是那么周全。李寶林卻不在意。阿客也不強撐,才要告乏,李寶林卻又想起什么一般笑道:“想來王昭儀要照料三皇子,又忙著打理人事,一時半刻也閑不起來。這譜子咱們可留著慢慢的鉆研,也不急著還她?!?/br> 阿客眼前便是一暈,抬手扶了一把,還是沒撐著,倒了下去。 小皇子又哭起來。 王夕月實在是沒轍了,只能將他交到采白懷里抱著,他哭聲才稍稍的歇下去。王夕月翻著撥浪鼓給他瞧,疲累的笑道:“真沒想到,照料孩子是這么折騰人的事?!?/br> 采白沉默了半晌,方道:“也是認人的,他已經是極好帶了?!庇值?,“昭儀有事務要忙,也不必總靠在跟前的。這里有我們呢?!?/br> 王夕月笑道:“有甘棠姑姑們輔助,倒是沒太多好忙的。小皇子這才將將能認出我來,我還想多留一會兒?!?/br> 采白便不再做聲。 王夕月這才來了兩天,儼然有要取代盧佳音之勢——采白也弄不懂蘇秉正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聽說他在含光殿里臨幸了盧佳音。后又厚賞了她。明明一切跡象都是好的,從蘇秉正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異樣的情緒來。只因盧佳音感風受寒,怕將病氣過給小皇子,才歇幾天。怎么忽然就又讓王夕月登堂入室了? 采白悄悄的打量著王夕月——她在蘇秉正跟前晃了也有幾天,卻全然沒有再得寵的跡象,反而將一顆心都撲在了小皇子身上。這一點卻與盧佳音當日很像。但采白還是隱約覺出兩個人是不同的。 盧佳音是真的心如止水,就和當年文嘉皇后一樣,寡淡的過著自己的日子。她眼里真的就只有小皇子,自始至終沒打算與蘇秉正有所交集??赏跸υ聟s顯然是有所求的。 到底還是跟客娘子太像了,拖累了她吧。采白默默的想,想來日日對著這么像的一個人,皇帝也是難熬的。 蘇秉正獨自一人坐在鳳儀宮后花園里。枝頭海棠殘葉上,雨水一滴一滴的落下來。 這還是三個月來,他頭一次回到鳳儀宮——阿客生活和死去的地方?;▓@里草木疏于打理,繁蕪叢生,有秋蟲寂寥的鳴叫。青苔攀上臺階。后殿門里,阿客的琴還擺在那兒,只是積灰已深,想來琴弦凝澀,已難撥動清音了。 他久久的望著那琴,想象阿客凈手焚香,端正的跪坐在那里,起手調音。 他想,也許自己就要把阿客永遠的忘了。你看他已經能將旁人認作是阿客,借著酒意肆意侵犯了。 他一直都不敢在阿客的面前飲酒。并不是怕自己露出什么丑態來,事實上他知道自己飲了酒反而更令女人喜歡的。 只是飲了酒之后他的自制力出奇的糟糕。他只是怕長久的壓抑功虧一簣,他在阿客的面前克制不住最本心的渴望,再令她起意疏離。 他也不是那么容易醉酒——固然會有些醉意,但是那時他頭腦清明,條理清晰,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一件件記得原原本本。他不會犯糊涂——那都是他心里最真的話。 “便你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認錯?!?/br> 可他切切實實的認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竟然覺得日更不能滿足了 難道我開始勤奮起來了?生理周期,一定是生理周期的緣故!過兩天一定會回復正常的! 正文 27云開(四) 但是這也未嘗不好。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死別更折磨人?每當不經意間想起阿客,蘇秉正心口便有如刀割。他再怎么想她都不能再抱她,甚或不能再看到她、聽到她。心口就像有一柄鈍鈍的刀子在割,他疼得受不住,可它兀自緩緩的一刀一刀的挫下來。仿佛總也熬不到盡頭。 他每每都疑惑,人的生命力怎么可以這么堅韌,無數次錐心刻骨,痛不欲生,也還是得活著受折磨。 他是真的受不住這疼,是真的想要忘記阿客??伤峙伦约赫嫱怂?。那他就如了她的愿了。他總是想象自己的喜歡和執念像鎖鏈一樣將阿客困住了,這樣她便哪里都不能去??v然死了也還要在幽冥中等著他。等他也死去,必定鮮血淋漓的到她面前去,將森白的指骨插入胸口把那顆心掏出來給她看。那時她便該明白他的決意,也許會抱著他痛哭,從此就甘愿被他困住了。他們之間就還有來生,還有回環。 若連他也不記得阿客,阿客也許就從此超脫了。她不會等他。她是那么淡泊無情的人,必定不會對他心存眷戀的。 可誰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幽冥,有沒有來世?也許他再怎么自我折磨都只是徒勞。 他總是在這矛盾里徘徊。有時他也會忍不住想他是六合至尊,傾天下之有所奉養的一人,為何不能讓自己好過一些?他就合該活在她給的絕望里嗎?可是有什么辦法?他想要的就只有那一個人啊,他就只是非她不可。 所以有一個能讓他錯人做阿客的人,很好。剛剛好。 盧佳音這么想當阿客,那就讓她當下去吧。 天色也漸漸的暗下來,雨聲越發的悄寂,像一張細密的網,將天地都罩住了。檐下海棠花葉上滴滴水露聲,便尤其的凄清。蘇秉正抬手撥過琴弦,錚嗡一響猶如裂帛,久久回蕩在空曠的屋宇里。 外間吳吉進屋回話,小心的道:“陛下,柳相公在宣政殿侯召,您看……” 蘇秉正眼望著殿里一桌一椅,一字一畫——這房屋也像死去了一般悄寂,灰塵都騰不起來。只一派灰暗冷寂。 “備輦吧……”他終于開口。 秋陰不散,陰雨連綿。殿內草木一夜間凋零大半,天都顯得矮闊了些。 殿內四處明燈,因這陰濕的天氣,也照不暖人。 阿客暈了那一下,葛覃和芣苡便再不許她下床。太醫來請過脈,說是一時氣血上涌,令她不要再勞心神,于是連曲譜也不讓看了。 可這樣的日子,不做些什么事打發,靜得能將人逼瘋了的。 葛覃便陪著她說話,道是:“前日王昭儀去乾德殿回話,恰小皇子哭鬧著找您,她便去逗弄了一會兒。哄住了能有一刻鐘?陛下便讓她姑且照料——也只是‘姑且’而已。若您病好了,自然還是您的差事?!?/br> 阿客眼望著一重重帳幔,道:“嗯?!?/br> 請神容易送神難,王夕月必然有辦法將姑且變為常態,她本就是沖著這個去的。 病去如抽絲,阿客只怕自己不能及時好起來。 不過她在這里亂擔憂,也沒什么用處。還是趕緊養好了身體要緊。 葛覃看她面容平靜,不像是心煩意亂的模樣,待要放下心來,卻又不能。服侍她睡下了,難免又出門跟芣苡抱怨了兩句,“這個李寶林,偏偏在這種時候跑來說,不是給婕妤平添心事嗎?” 芣苡還在擦琴,一時走神。半晌才道:“她可不就是為了這個來的?你以為她安得什么好心?” 葛覃便沉默了一會兒,“偏偏婕妤又是個格外愛藏心事的。我看著她這次還算能想開些,然而……芣苡,你服侍婕妤久些,你看著她心里究竟是好,還是?” 芣苡搖了搖頭,“我也看不透。也許經歷過小公主那次,婕妤的心已經……”她待要說死了,又覺得不吉,“便不是那么容易起伏?!?/br> 葛覃嘆了口氣,道:“……總覺得她跟文嘉皇后越來越像了?!?/br> 芣苡“呀”了一聲,道:“皇后娘娘怎么會?她那么富貴,要什么有什么,人人都敬畏。跟咱們婕妤哪里像?” 葛覃想了想,道:“我也說不上來……我沒近身服侍過,就是這么覺得罷了?!?/br> 兩人對面沉默著,還是芣苡又打破了沉寂,抬手撫摸這琴弦,“我覺得婕妤……還是想好的。她已經有四五年不曾撫琴了,我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碰了——可見人沒有解不開的心事?!?/br> 葛覃便起來好奇,“怎么至于一輩子都不碰?” 芣苡一頓,道:“也沒什么大事——就是被家里老爺責罰過,婕妤便賭氣再不彈了?!?/br> 阿客雖躺下了,卻總是睡不著。 肩膀上的咬傷越在寂靜無人的時候便越會疼,她閉上眼睛,就全是那天夜里蘇秉正對她做過的事。 到底還是又起身坐起來,望著窗外出神。重重帳幔垂下,燈火隔著紗羅氤氳開。外間草木枝葉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她就聽著那聲音放任思維在寂靜里荒蕪游蕩,直到困倦襲來,不知不覺的坐著睡過去。 乾德殿。 小皇子連著幾天見不到阿客,終于習慣下來,不再哭鬧。這一天早早的睡過去。 宮里早到了門禁時候,便妃嬪也不能輕易觸犯的。王夕月便往蘇秉正寢殿里去討要旨令。 已到了秋寒時候,殿中帷帳換了厚的,黑沉沉的像一道重影。用金線編織的絲絡挽了,垂下長長的流蘇?;实圻€坐在書案前,翻看著書卷。卻不接見她,只令御前伺候的宦官來傳話,“天晚了,就留宿吧?!?/br> 王夕月神思先是一蕩,忙又令自己清醒過來。待要說什么,宦官又道:“陛下說,去找采白安排即可?!?/br> 王夕月又有些失望,卻還是隱隱的送了一口氣,應下離開。 她是知道這代價的。想留在小皇子身旁伺候,就得離蘇秉正的床遠一些。 想來皇帝還是有心結的——當文嘉皇后還活著時,每月上半月蘇秉正從來都不招寢宮妃,當此時誰敢招惹他也必定碰一臉灰。每月十四則是他心情最好的時候,只要別錯大了,這一天犯了什么事他基本都會揮手饒過。旁人不知道,但王夕月還看不出來嗎?他是心存想望,每月十五的時候能到皇后宮中去坐坐,也許就被她留下了呢?他不愿沾染著別人的氣味去她面前。 王夕月時常覺得,跟自己比起來,這位皇帝才是貨真價實的小白花。他根本就是用小白花的方式愛旁人,可惜皇后像個焚琴煮鶴的公子哥兒,享用完了他一片癡心,隨手就將這小白花碾碎扔一旁了。 真是令人唏噓。 腹誹完了,王夕月心情終于舒暢了??苫仡^再望見皇帝在燈下剪影,還是忍不住又有些失落。 ——她一輩子都得不到這樣一份感情。若蘇秉正肯拿出對盧德音十分之一的感情來給她,讓她為他上陣廝殺也許她都不會推辭。并不是她非要算計,而是她不算計,沒有人會給她。人跟人的命是不同的。 如今蘇秉正肯讓她在側殿留宿,想來由她照料小皇子的事,變數就不大了。 既然蘇秉正要將小皇子留在乾德殿里養育,那么她能留在小皇子身邊的時日也不會太久,大約就只有三五年——不過,這反而是最可王夕月的心意的。一者,有這三五年的養恩,日后小皇子定然跟她親近。二者,她也不必擔心會因養育小皇子,而不得生育了。大約只是為了小皇子日后有兄弟輔助,蘇秉正也會優先考慮讓她生個兒子。 只是多少有些對不住盧佳音……不過,宮里生存本就是一場廝殺。好處就只有這么多,別人有了,你就沒了。誰叫盧佳音選錯了路,非要往文嘉皇后身上靠?難道她不知道,這種時候她越是像文嘉皇后,皇帝就越是把持不住?;实垡坏┌殉植蛔?,她撫養小皇子的事也就要泡湯了——天下的便宜哪有讓一個人盡得的,文嘉皇后倒是什么都得到了,可不就天妒早夭了嗎?皇帝和小皇子本來就是只能二選一的。 她只不過就是順著盧佳音的心思幫了她兩把罷了,沒什么好愧疚的。 王夕月也只在雨里嘆了口氣,就放下心事,回側殿去了。 # 阿客從夢里驚醒過來,看到蘇秉正站在她的面前。他的手伸在她脖頸下,也許是剛從外邊兒進來的緣故,指端還沾著涼,令她皮膚發疼。他似乎想把她抱起來。阿客忙起身要行禮。 蘇秉正的身形卻驟然壓下來,將她打橫抱了,放在床上。他的聲音拂在她耳邊,低低的,“……怎么坐著就睡了?” 明明只是平常一句話,阿客卻全身都沸起來。那些水氣血氣連帶著那個夜里無數的記憶碎片,全上涌到腦中,嗡嗡的就是一片響。她身上仿佛被承不住的重量給壓制了,連指節都不能動一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連呼吸都不能了。只肩膀上他的咬痕,清晰的刺痛起來。 她咬緊了牙齒,強迫自己舒緩過來。仿佛過了很久,才終于能發出聲音來,“不知陛下駕臨……” 蘇秉正俯身含住了她的嘴唇。她猛的閉緊牙關,可他也只是親了一下便離開,聲音依舊低沉舒緩,“你病了這幾日,朕都不曾來看看?!?/br> 阿客道:“有勞陛下惦記……已不礙了?!?/br> 蘇秉正便含笑望著她,“怎么個不礙法?”他的手指勾過她的衣領,笑容隱了,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眼中便有瀲滟沉靜的流光。 阿客僵硬的后退著,感到自己身上又有些抖了。她攏住了衣領,說:“還不行……” 蘇秉正便又笑了,他只抬手勾了勾她的鬢發,道:“嗯……”他又俯身親吻她的額頭,“阿客……” 這兩個字也已成了她的噩夢,幾乎將她全身的羞恥都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