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春分
掌心里是她冰冷的手指,絲絲縷縷的涼,伏城忍不住用力,握得更緊一些。 沒有轉身,不敢回頭,只是任由希遙牽著,留給她一片沉默背影。 不知過多久,聽她在身后輕聲說句:“膽小鬼?!?/br> 心尖一顫,他眉頭下壓。 “想跟我好好說,那就說啊,”希遙望向他們相連的手,“回來就吵架,發完脾氣就跑……什么道理?!?/br> 她聲音很平,恢復往日的冷冽,似乎已經沉靜下來??蓱B度溫和,架不住內容太氣人,伏城哽了半晌,無奈一笑:“我說了你會聽嗎?從剛才到現在,你哪句話不是想推開我?還有……” 他頓了頓,冷冷說:“我沒有要跑,是你讓我滾的?!?/br> 哪怕看不到臉,也能想象他錙銖必較的神情。希遙把胳膊抽回,伏城的手虛空一握,懸了半秒,又垂下去。 “那現在說吧,”她低頭,視線經過自己胸前,觸目是他留的斑痕,語氣一滯,“我聽?!?/br> 說完她抬眼,從側后方的角度,看見他下頜肌rou牽動,欲言又止。于是又補充一句:“或者走也可以?!?/br> 二選一的題目,考生卻遲遲不作答。 伏城就那么直挺挺站著,不挪步,也不做聲,希遙探身彎腰,從床腳揀一件吊帶慢慢穿上。僵持過后,好心給他個C選項:“好,你不說,那我說?!?/br> 伏城聽了明顯一愣,扭頭偏側,半轉過身來。 有些詫異,在他的記憶里,她不是個喜歡主動開啟話題的人。以此他困惑又緊張,捏緊了拳目不轉睛朝她看去,視線交匯片刻,希遙別開眼,輕笑一聲:“以前我話少,你話也不多。結果這么久了,我們居然一次都沒好好聊過……想想也是挺可笑的?!?/br> 他們關系特殊,相處時從來都是話留半分,同床異夢??捎直舜四?,都在心里將分開視作合理的終點,每時每刻都是末路的狂歡。那樣糊涂又迷茫地愛了一場,直到終于望見岔口,才發覺他們的過往,再熱鬧也僅是交談,不曾交心。 時至今日,她覺得惋惜——不過惋惜已晚,而既然已是最后一面,不如把話說開。 算讓自己心安,也算試過善始善終,好聚好散。 她捻著汗濕的發梢,低眉斟酌詞句,娓娓道來:“有些話你說得很對,我的確不夠依賴你,很多事上也騙了你。比如你問過的,纏著我的那個男人,比如希冉跟徐逸州的事情,哦,還有,其實你讓我在家休息的那天……” “我知道?!?/br> 話被打斷,希遙一怔。一陣腳步輕響,伏城身體后撤,輕輕倚住衣柜,笑了一笑:“那天,你去公司了?!?/br> 幾秒的消化,希遙了然,彎唇開個玩笑:“看來我秘書不太忠心,該換換了?!?/br> “不關魏哥的事,”伏城淺笑搖頭,“是我自己猜的。咱們家在南邊,可那天下午你從北門方向來接我。不然也就不會碰見……” 再下一步,就該提起別人的名字,他及時反應,抿住唇不再繼續。而見希遙沉默,他又握拳抵口,咳了一聲:“不說了?!?/br> 可惜不知道,她走神并不是因為聯想起伏子熠,是為他話里轉瞬即逝的三字——“咱們家”。 不知為何,這個稱呼讓她一瞬心酸,梳理頭發的手指停頓,她搖一下頭,強迫自己回神。 接著淡淡說起別的,卻不知是為回避當前的話題,還是真的急于引到下面:“一開始也騙了你。我對你沒什么感覺,還答應你表白,也是不太誠信?!?/br> “我知道?!?/br> 再次被打斷,希遙笑了:“這你也知道?!?/br> “我知道,你就是跟我玩玩嘛?!狈强粗?,許是她錯覺了,覺得他目光很溫柔,“我們那么多年沒見面了,跟陌生人沒兩樣,你怎么可能喜歡我。再說了,一直到今天……” 語氣忽然放輕,許久,他低下頭去笑了笑:“……你也從來沒說過愛我啊?!?/br> 事已至此,他笑得坦然,好像心情也平靜些。 其實很多事情早有端倪,他也不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只是察覺了卻不愿接受,于是故作遲鈍又純情,狀若無事地繼續纏在她身邊,一丁點亦真亦假的甜蜜就讓他滿足,心甘情愿地跟她得過且過。 他承認,希遙說得沒錯。她是騙了他,但他什么都知道,又何嘗需要她騙。 真正騙他的人,是他自己。 可轉念一想,難道她就沒有錯? 她當然有。錯在讓他著迷,更錯在對他太好,允許他在她枕邊安眠,又縱容他接二連三地做夢。 這么一琢磨,他們是共犯。兩人走到這步田地,誰也怨不得誰。 耳邊一聲氣音,分不清她是在笑還是嘆氣:“你真的很聰明?!?/br> 又問:“你還知道什么?” “我還知道……”抱臂靜立的姿勢,伏城斂眉思索,食指抬落,一下一下敲著肘關節,“你去法國出差時我發的消息,其實你看到了,只是忘了回;國慶節去莘州度假,你早想到了分房的問題,可你沒告訴我。還有今天……你不是安全期?!?/br> 他說完慢慢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鎖定,希遙笑道:“有這么多啊。聽起來我像個騙子似的?!?/br> 伏城勾唇反駁:“難道不是?” 她搖頭:“我也說了不少真話。比如情人節那天,我說我想放下那些過去……” 談及此,伏城面色一沉。希遙只裝作不見,語氣淡淡地繼續說:“那是真心話,不純是為你,也為我自己?!?/br> 活在仇恨里太久,終于有一天,她覺得累了。 漸漸也想明白了,在這個科學又民主的社會,再思念的人也不會死而復生,再痛恨的人也無法殺人償命。 終究她只是個普通人,或信法律,或信天道??赡切┻b遠殘缺的證據,早就不足為今天的她辯護,雖然殘忍,可事實就是這樣,于她而言,空有一腔怒火沒什么用,那些活著的惡人依然活著。 伏城走的那晚,她在站窗邊看了很久的煙花??粗驳幕鹦钦训蛄?,她第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想收起仇恨,也放過自己。 “你問我想沒想過未來,其實我想過?!彼f,“想忘記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好好地愛,可又一想,就算我能做到,也沒理由要求你也一樣。畢竟我插足了你的父母……” 心頭一陣發澀,伏城聽不下去,搶聲質問:“那你為什么不問問我呢?你明知道我會答應,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啊?!?/br> 希遙望著他,搖頭:“可是我害怕?!?/br> 人心難測。他人的心思難猜,自己的心思,又有多少人真看得清楚? 開不了口,是她在害怕,怕她以愛的名義哄過自己,心想著放下過去,卻放不下;也怕他是被愛沖昏了頭,以為自己愛她,可將來有朝一日,卻發覺心底還是在恨她。 以往她用來說服自己的,高尚又冠冕堂皇的借口,怕耽誤他,怕連累他……才不是。 她這樣自私的一個人,怎么會去考慮別人?終究還是怕愛情脆弱,怕有天被埋藏已久的恨意擊垮。而到那時候,不比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地談心談判,他們再沒有路可以一起走。 不過這些心思,伏城不知道。他揉著頭發,只莫名又煩躁地皺眉:“這有什么好害怕……” 說一半,他忽然停住。被突然的心念襲擊,他瞇眼回味她前幾句的語氣,這才覺出哪里不對。 呆愣了半晌,輕輕問:“這么說,你是喜歡我的?!?/br> 想忘記過去,想好好生活,一切打算都與他有關,卻因為不想他犧牲,又全部作罷。 這可不就是在意他的嗎?可該說他敏銳還是愚蠢,混混沌沌那么久,自卑又脆弱,居然直到現在才如峰回路轉,乍然驚覺。 心臟瘋狂跳動,強烈的預感,又不敢確定。伏城死盯著她,希遙不答話,他呼吸混亂,艱難地吞咽一下追問:“……是不是?說話?!?/br> 灼灼目光投來,希遙避無可避。忽然間一個沖動,她心軟又眷戀,亦不想再偽裝:“是?!?/br> 答案傳到耳邊,伏城僵住。靈魂一瞬出竅,好像不太相信,又緊迫地接著問:“那……你想我嗎?” 希遙無奈一笑,似是為他對這個問題的鍥而不舍頭疼。默然思量著,終于她妥協,嘴唇微啟:“想?!?/br> 伏城身體在發抖,嗓子也急得啞了。手撐住衣柜門,怔怔地問第三個問題:“你說的是真的?” 這次沒等她回答,他已經撲到床邊來。攬過她的肩膀按到懷里,希遙貼在他胸膛,聽見他狂亂的心跳。 “不管了,好不好?”手臂收緊,他死死抱住她,“我什么都不管了,讓我跟你在一起?!?/br> 語無倫次的表達,同他的身體一般熱切又顫抖,希遙從他懷中掙脫,仰頭看向他。眼眸安靜凝視許久,她輕道:“那可別后悔?!?/br> “不后悔?!狈橇⒖探釉?。 像得到準許的憑證,他不由分說,雙手將她臉捧住,用力去吻。牙齒碾咬她嘴唇,希遙閉眼迎合,雙手環過他的腰。 伏城扣住她后腦,將這個吻加深。蠻橫翻攪著,喜悅過去,又記起仇來,于是恨恨松開她。 俯身額頭相抵,他狠勁抓住她手,粗重喘息著喃喃:“你這個騙子……氣死我算了?!?/br> 希遙聞聲一笑,下巴輕抬,吻一下他嘴角。 安撫行為很受用,伏城接著又貼上來,臉蹭在她的頸窩。她摸著他干爽的頭發,彎著唇,慢慢垂下眼去。 好吧,她想。她人生的荒唐事,至此又多一件。 微亮的天色透進紗簾,這夜折騰到很晚,好像睡下沒多久就到了清晨。 記掛著第二天公司的會議,希遙睡得很淺,鬧鐘響了一聲便關掉,輕手輕腳下床洗漱。 打開衛生間的燈,她閉眼皺眉適應光線。再睜開時看見鏡子里的自己,脖子胸膛處處是痕跡,不由得一陣惱。 她咬牙切齒地洗著臉,一邊琢磨穿哪件衣服可以遮得多些。將洗面奶沖凈再抬頭,鏡子反光,她見臥室門拉開,伏城迷迷糊糊走了過來。 心里埋怨他胡鬧,她擠著牙膏,頭也不抬:“怎么這么早就起了,才五點多?!?/br> 伏城抄著褲袋倚在瓷磚墻面,剛睡醒,頭腦還不太清亮,也不做聲,就歪頭看著她刷牙。 希遙納悶他的舉動,不過嘴被牙刷占著,也就懶得問。等她漱了口直起腰來,伏城才走近幾步,站到她身后。 他雙臂一展,便有什么東西在她眼前閃過,隨即覺得胸口一涼。 希遙握著牙刷,愣愣望向鏡子,畫面里,一條細項鏈環過她脖頸,鎖骨處彎彎的一枚月亮。而伏城雙手捏著搭扣,抿唇擰眉,正費力地幫她戴。 “生日禮物?!甭曇粲行┥?,大概是剛起床的原因。 好半天終于戴好,他低頭,在她臉頰印一個吻:“困死了,再見?!?/br> 說完他轉身就走,希遙好笑地看著他晃出衛生間,晃進臥室,又晃到床上。 忍不住抬手去捏項鏈墜,薄薄的金屬片,月亮的尖角觸到指腹。 回憶來得生動又迅速,她記起夏夜的燭光與紅酒,少年雙肘支著桌面,身體前傾,殷切地問她喜歡什么。 彼時她完全不走心,眼尾一揚,像調侃,更像刁難:“我喜歡天上的月亮?!?/br> …… 水汽漸漸升騰,將鏡面覆上層霧。希遙松開吊墜,伸手去抹,來回幾下都不見效,才知道,原來模糊的并不是鏡子。 牙刷丟回杯子,她照照自己不爭氣的眼眶,“切”地一聲笑了。 “叮咚”,是早間的天氣推送,她拿手背抹著眼角,一手抓起手機去看。 3月21日,今日春分,天氣晴。 自此開始,白晝長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