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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庶帝在線閱讀 - 第三百四十一章 重陽景新

第三百四十一章 重陽景新

    大明宮,紫宸殿。

    “文卿今兒怎地來得這樣遲,”安懋呷了口茶,朝殿下人輕笑道,“莫不是,來的路上被什么事耽擱了?”

    文一沾作揖道,“臣今日從翰林學士院一路走來,恰遇清暉閣中,有教坊樂伎正在排練一支新曲,此曲樂聲清揚,入耳幽然,臣不禁駐足聆聽了片刻,望圣上恕罪?!?/br>
    安懋笑道,“無妨,近來樂伎所奏,定是朕為賀重陽佳節所譜的新曲,”他放下茶碗,“文卿且免禮罷?!?/br>
    文一沾直起了身,安懋又加了一句,“賜座,上茶?!?/br>
    文一沾照舊謝了恩,行動舉止依然儒雅有禮,看上去與平日并無不同。

    安懋見文一沾坐下了,復淡笑著問道,“文卿方才聽曲時,可有細聽唱詞為甚?”

    文一沾微微笑道,“臣聞之,仿佛是昔年漢武帝幸汾河時所作的《秋風辭》?!?/br>
    安懋微笑道,“確實如此,文卿好識見啊?!彼D了頓,又問道,“文卿可知,朕為何特擇此辭以譜新曲?”

    文一沾微笑道,“韓魏王嘗有詩云‘誰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陽景自新’,圣上定是感念重陽佳景,故而親自譜曲詠誦罷?!?/br>
    安懋笑了一下,道,“是啊,‘霜叢繞蝶’又哪里比得上‘重陽香萼’呢?”他滯了一滯,似有感傷地道,“昔年漢武帝平定四方,威振天下,然與臣下泛舟汾河,飲宴中流時,卻仍作此‘悲秋’之辭,可見英明如漢武,亦會有時光匆匆,年華易逝之感?!?/br>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才到而立之年,韶華正茂,何況顧君叔嘗有論云‘松柏之姿,經霜猶茂;蒲柳常質,望秋先零’,圣上乃經歲松柏,寒而不凋,漢武帝喲喲悲秋,哪里能欣賞得了這‘黃花萬蕊雕闌繞’的深秋盛景呢?”

    安懋揚了下嘴角,道,“文卿才思敏捷,尚不亞于昔年之‘孟嘉答落帽’啊?!?/br>
    文一沾傾了傾身,“‘帽逐秋風’,臣不過就事論事罷了?!彼Ь吹?,“圣上不嫌臣聒噪就好,臣哪里能與東晉名士顧君叔相提并論呢?”

    安懋撫茶碗的手輕輕一撤,“文卿何出此言?”

    文一沾微笑著低眉道,“昔年孔德璋聞群蛙鳴,而棄之鼓吹,如今圣上召翰林議新曲,而不論政事,此二者異曲同工,臣若再多言,圣上豈不要嫌臣聒噪了?”

    安懋笑了起來,“孔稚圭邋遢,又不甘托名效法陳蕃,朕不學他?!?/br>
    文一沾又端坐正了身子,微笑著看向坐于殿上的安懋,“圣上向來有那‘一埽天下’之志,今日與臣‘悲秋’,可是遇到了什么難事?”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會兒,身子往后微微一靠,慢慢開口道,“難是不難,多是意料中事,只是秋風乍起,朕不舍那‘重陽香萼’陡然失了枝葉?!?/br>
    文一沾微笑道,“不知臣可否為圣上分憂?”

    安懋笑了笑,眼中隱約透出一絲銳利的光來,“有?!彼麛S地有聲地說完這個字,停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朕想處置瑯州文氏?!?/br>
    文一沾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他依然端坐在那兒,像是一尊燒得無可挑剔的白瓷雕像,“文氏何罪?”

    安懋道,“勾結官員、殘害孤童、瞞占田土、欺上罔下?!?/br>
    文一沾的眉頭微微一動,看上去像是在調整自己的情緒,“圣上聞聽此等惡行,定是龍顏大怒了罷?”

    安懋拿過茶碗,“是啊,”他呷了一口茶,“朕近日接連接到幾封折子,徐、周二黨且不用說,可就連朕上回欽定去瑯州巡訪的孟寧昂也連上了兩份請罪折,第一份彈劾的是廣德軍都督彭平康,第二份直接就說文氏行賄、枉法受獻,看得真叫朕不知如何是好了?!?/br>
    文一沾默然片刻,待安懋又一次擱下了蓋碗,才緩緩問道,“圣上將以何刑罰處置文氏?”

    安懋抿了下唇,他看著文一沾神色平靜的臉,心下陡然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歹毒惡意,他輕咳了一聲,竟笑著反問道,“文卿以為呢?”

    文一沾道,“依臣之見,必得先讓刑部或御史臺搜集人證、物證,有了口供刑狀才得后續料理?!?/br>
    安懋的眉頭一揚,“哦?”

    文一沾微笑道,“譬如說,那位孟寧昂孟大人前后言辭不一,依臣看來,便十分有可能與文氏勾結,圣上不妨先將那位孟大人下御史臺問訊,若是他問心無愧,圣上再行處置不遲?!?/br>
    安懋一怔,隨即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文卿答得好?!?/br>
    文一沾稍稍傾了傾身,“‘風至帽落’,臣不過是即興一答而已,圣上謬贊了?!?/br>
    安懋笑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止了笑意,“朕看出來了,”他似半開玩笑地道,“文卿是不服?!?/br>
    文一沾微笑道,“臣非不服,只是哀嘆?!?/br>
    安懋道,“文卿哀嘆,所為何事?”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遠見卓識,然當重陽秋深之時,英明若圣上都未嘗不有昔年魯昭公棄國走齊時的‘傷秋’感懷,可見‘秋蓬’雖小,但茲事體大啊?!?/br>
    安懋聞言便道,“文卿哪里是哀嘆,”他的語氣中笑意漸失,“分明,是在笑話朕‘內無拂而外無輔’呢?!?/br>
    文一沾低眉道,“臣不敢?!?/br>
    安懋頓了好一會兒,又道,“朕愿效仿古之賢君,只是朝中可用又可親之人少之又少,魯昭公‘知儀不知禮’,乃至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分其國,最終致其內亂流亡,文卿說朕似魯昭公,朕不否認?!?/br>
    文一沾默然片刻,淡淡地開口道,“臣并無此意?!彼D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道,“圣上論‘禮’,可謂是頭頭是道,臣之前在此間親眼所見,端的是欽服不已?!?/br>
    安懋微微偏過了頭,“文卿是不信朕?!?/br>
    文一沾抿了一下唇,道,“臣是不信有人會讓圣上束手無策?!?/br>
    安懋笑了笑,似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何?”

    文一沾微笑道,“《易經》有云‘陽爻為九’,‘兩九相重’乃為陽之極數,倘若圣上果真束手無策,又怎會與臣議論重陽賀曲?恐怕臣方才一開口,便就嫌臣聒噪了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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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秋風辭》

    元鼎四年,漢武帝劉徹率領群臣到河東郡汾陽縣祭祀后土,時值秋風蕭颯,鴻雁南歸,漢武帝乘坐樓船泛舟汾河,飲宴中流,觸景生情,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秋風辭》。

    這時漢武帝四十四歲,即位已二十七年,身為大漢天子的劉徹,一生享盡榮華,又同常人一樣,無法抗拒衰老和死亡。

    《昭明文選》上行幸河東,祠后土,顧視帝京欣然,中流與群臣飲燕,上歡甚,乃自作秋風辭曰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攜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2這里安懋和文一沾話中引用的是韓琦(也就是韓魏王)的兩首重陽詩。

    3重九會光化二闋

    宋·韓琦

    誰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陽景自新。

    隨分笙歌行樂處,菊花萸子更宜人。

    4壬子重九

    宋·韓琦

    菊有黃花氣候移,重陽香萼已乾枝。

    金鈴后坼孤芳在,玉液輕浮一醉宜。

    煙渚去來鴻自適,霜叢飛繞蝶何知。

    風前客帽從吹落,且伴山翁倒接。

    5“松柏之姿,經霜猶茂;蒲柳常質,望秋先零”是顧悅之(也就是顧君叔)的典故

    顧悅之和簡文帝同齡,而頭發很早就白了。

    簡文帝問他頭發白得早的原因。

    顧悅之回答道“我是蒲柳一樣的資質,同秋天樹葉一般,到了秋天就掉落了;您是松柏一般的質地,經受了秋霜反而更加茂盛?!?/br>
    簡文帝聽了很高興。

    《晉書》顧悅之字君叔,少有義行。與簡文同年,而發早白。

    帝問其故。

    對曰“松柏之姿,經霜猶茂;蒲柳常質,望秋先零?!?/br>
    簡文悅其對。

    6文中文一沾說安懋如松柏,寒而不凋,還取自《論語》的典故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br>
    孔子說“到了寒冷的季節,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謝的?!?/br>
    7“黃花萬蕊雕闌繞”

    漁家傲

    宋·歐陽修

    九日歡游何處好。黃花萬蕊雕闌繞。通體清香無俗調。

    天氣好。煙滋露結功多少。

    日腳清寒高下照。寶釘密綴圓斜小。落葉西園風裊裊。

    催秋老。叢邊莫厭金尊倒。

    8“孟嘉答落帽”和“帽逐秋風”是一個典故

    庾亮死后,征西大將軍桓溫繼任江州刺史,他見孟嘉待人謙遜而正直,很是看重他,便任命他為參軍。

    那年的九月初九重陽節,桓溫帶著屬下的文武官員游覽龍山,登高賞菊,并在山上設宴歡飲,桓溫的四個弟弟和兩位外甥都列席。當時大小官員都身著戎裝。

    山上金風送爽,花香沁人心脾。突然一陣無頭風撲面吹來,竟把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但他一點也沒有察覺,仍舉杯痛飲。

    桓溫見了,暗暗稱奇,以目示意,叫大家不要聲張,看孟嘉有什么舉動。

    但見孟嘉依然談笑風生,渾然不覺。

    又過了很久,孟嘉起身離座去上廁所。

    桓溫趁機讓人把孟嘉的帽子撿起來,放在他的席位上。

    又命人取來紙筆,讓咨議參軍太原人孫盛寫了一張字條,嘲弄孟嘉落帽卻不自知,有失體面。

    寫好后讓桓溫過目,桓溫覺得很有趣,想乘酒興調侃奚他一番。

    便把紙條壓在帽子下。孟嘉回到座位時,才發覺自己落帽失禮,但卻不動聲色地順手拿起帽子戴正。

    又拿起字條看了一遍,即請左右取來紙筆,不假思索,奮筆疾書,一氣呵成一篇詼諧而文采四溢的答詞,為自己的落帽失禮辯護。

    桓溫和滿座賓朋爭相傳閱,無不擊節嘆服。

    《晉書》后為征西桓溫參軍,溫甚重之。

    九月九日,溫燕龍山,僚佐畢集。

    時佐吏并著戎服,有風至,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

    溫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

    嘉良久如廁,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

    嘉還見,即答之。

    其文甚美,四坐嗟嘆。

    9“聞群蛙鳴,而棄之鼓吹”是孔稚圭(也就是孔德璋)的典故

    孔珪風韻清疏,喜好文章和吟詠,飲酒七八斗。

    和他的表兄張融情趣相合,又和瑯琊的王思遠、廬江的何點、何點的弟弟何胤都很要好,不喜歡世俗事務。

    他居住的宅院里營建了許多山水,在小桌前獨自飲酒,別無雜事,門庭以內,雜草不剪,當中有青蛙的叫聲。

    有人問他說“想做陳蕃嗎?”

    孔珪笑著回答說“我拿這可以當作兩部樂隊,何必效法陳蕃!”

    王晏曾經奏著樂等候他,聽到了群蛙亂叫,說“這叫聲很聒人耳朵?!?/br>
    孔珪說“我聽樂曲,還不如聽這個?!?/br>
    王晏的臉色非常慚愧。

    《南史》圭風韻清疏,好文詠,飲酒七八斗。

    與外兄張融情趣相得,又與瑯邪王思遠、廬江何點、點弟胤并款交,不樂世務。

    居宅盛營山水,憑幾獨酌,傍無雜事,門庭之內,草萊不剪,中有蛙鳴。

    或問之曰“欲為陳蕃乎?”

    圭笑答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效蕃?!?/br>
    王晏嘗鳴鼓吹候之,聞群蛙鳴,曰“此殊聒人耳?!?/br>
    圭曰“我聽鼓吹,殆不及此?!?/br>
    晏甚有慚色。

    10這里的“欲為陳蕃乎”是指東漢陳蕃

    陳蕃的祖父曾任河東太守。

    陳蕃十五歲時,曾住一室無事可做,而室內外十分骯臟。

    父親的朋友同郡薛勤來看他,對陳蕃說“小子,為什么不打掃干凈迎接客人呢?”

    陳蕃說“大丈夫在世,應當掃除天下的垃圾,哪能只顧自己的一室呢?”

    薛勤知道他有澄清天下的志氣,因而非常贊賞他。

    《后漢書》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也。祖河東太守。

    蕃年十年,嘗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

    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灑埽以待賓客?”

    蕃曰“大丈夫處世,當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11“魯昭公棄國走齊”

    魯昭公失位而逃亡到齊國,齊景公問道“您為何年紀輕輕卻早早失去了國家?為何落到這樣的地步?”

    昭公回答說“我年輕的時候,很多人愛戴我,我卻禮待而不能信任他們很多人向我進諫,而我獨斷專行不采納他們的意見。所以,內外都沒有輔佐之人。輔佐的人一個也沒有,諂諛之人卻特別多。就好像是秋蓬,它的根孤單而它的枝葉華美,秋風一到,就拔根而去了?!?/br>
    景公被他的話所打動,將這些話告訴了晏子,并說:“如果讓昭公返回他的國家,難道不會成為一個像古代賢君一樣的明君嗎?”

    晏子回答說“不是這樣。愚蠢的人好后悔,無能的人好說自己有才干,落水的人事先不問深淺,迷路的人事后才問路。這就像已經面臨大難才急忙去打造兵器,噎住了才急忙去挖井,即使再快也來不及了?!?/br>
    《晏子春秋》魯昭公棄國走齊,齊公問焉,曰“君何年之少,而棄國之蚤?奚道至于此乎?”

    昭公對曰“吾少之時,人多愛我者,吾體不能親;人多諫我者,吾志不能用;好則內無拂而外無輔,輔拂無一人,諂諛我者甚眾。譬之猶秋蓬也,孤其根而美枝葉,秋風一至,根且拔矣?!?/br>
    景公辯其言,以語晏子,曰“使是人反其國,豈不為古之賢君乎?”

    晏子對曰“不然。夫愚者多悔,不肖者自賢,溺者不問墜,迷者不問路。溺而后問墜,迷而后問路,譬之猶臨難而遽鑄兵,噎而遽掘井,雖速亦無及已?!?/br>
    12魯昭公“知儀不知禮”

    魯昭公去到晉國,從郊外慰勞一直到贈送財貨,從沒有失禮。

    晉平公對女叔齊說“魯侯不也是很懂禮嗎?”

    女叔齊回答說“魯侯哪里懂得禮!”

    晉平公說“為什么?從郊外慰勞一直到贈送財貨,沒有違背禮節,為什么不懂得?”

    女叔齊回答說“這是儀式,不能說是禮。禮,是用來保有國家、推行政令,不失去百姓的?,F在政令在于私家,不能拿回來。有子家羈,不能任用。觸犯大國的盟約,欺侮虐待小國。利用別人的危難,卻不知道自己也有危難。

    公室的軍隊一分為四,百姓靠三家大夫生活。民心不在國君,國君不考慮后果。做為一個國君,危難將要到他身上,卻不去憂慮他的地位。禮的根本和枝節在于此,他卻瑣瑣屑屑地急于學習儀式。說他懂得禮,不也是距離太遠了嗎?”

    君子認為“女叔齊在這里是懂得禮的?!?/br>
    《左傳》公如晉,自郊勞至于贈賄,無失禮。

    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于禮乎?”

    對曰“魯侯焉知禮?”

    公曰“何為?自郊勞至于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

    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羈,弗能用也。jian大國之盟,陵虐小國。利人之難,不知其私。

    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為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這本末,將于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于禮,不亦遠乎?”

    君子謂“叔侯于是乎知禮?!?/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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