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及人之幼
屋內一時靜默了下來。 少頃,紀洵美開口道,“彭大人大約不會喜歡罷?!?/br> 周胤緒眉頭一動,微笑著反問道,“那你以為,彭寄安會喜歡什么詞呢?” 紀洵美輕聲道,“彭大人喜歡‘小令’?!?/br> 周胤緒道,“哦?” 紀洵美滯了一滯,道,“彭大人喜歡‘小山詞’,”她咬了下唇,“彭大人曾召妾身彈過《風入松》呢?!?/br> 周胤緒道,“是么?”他微笑道,“那你彈得好嗎?” 紀洵美道,“不好,彭大人說妾身彈得不好,”她補充了一句,“技法有余,情致不足?!?/br> 周胤緒笑了笑,道,“是啊,我記得我頭一回在廣德軍聽你彈琴時,彭寄安也這么說?!彼?,“看來,你這是老毛病了啊?!?/br> 紀洵美一怔,又聽周胤緒半似譏諷地說道,“不過我倒是好奇,彭寄安竟能賞出‘小山詞’中的情致?” 紀洵美低眉道,“黃魯直嘗為《小山詞》作序,評其詞中‘四癡’,正所謂詞如其人,妾身情無所感,自然無法演繹詞中情致?!?/br> 周胤緒的手撫摸著榻幾子上的圓潤邊角,“何為‘四癡’?” 紀洵美應聲道,“《小山詞序》中云‘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皆負之而不恨,已信之終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癡也’?!?/br> 周胤緒聞言便笑,“如此‘四癡’,與彭寄安半點兒不相干,他又如何能品這‘小山詞’?” 紀洵美笑了一下,道,“爺說得是,晏小山乃至情之人,彭大人如何擔得起這‘四癡’?”她垂下了眼,似是把眼底的情緒都斂進了纖長的睫毛里,“因而,若是妾身‘有負’彭大人,彭大人必定不學晏小山之‘癡絕’,而是將妾身實實在在地恨之入骨了罷?” 周胤緒道,“若按你這算法,被彭寄安恨入骨的人可多了去了,”他微笑道,“譬如,與你相較起來,我篤定彭寄安厭我更甚?!?/br> 紀洵美道,“古諺云‘妍皮不裹癡骨’,爺雖篤定,妾身卻不敢掉以輕心?!?/br> 周胤緒一怔,隨即大笑道,“從前我怎不知你的這張嘴這般利害?”他的拇指關節刮過幾邊的邊角凸起,“料想你素日里在背后,也沒少同旁人編排彭寄安罷?” 紀洵美淡然道,“編排即‘無中生有’,婦人長舌固不可免,爺何等身份,如何能同妾身一般暗嚼舌根?” 周胤緒聽了這話卻不惱,只是溫聲笑道,“昔有嫠婦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就是《女誡》七則,亦不過是要求女子恭敬和順而已,自古,”他頓了一頓,仍是道,“就沒有不許女子議政的道理?!?/br> 紀洵美淡淡道,“《禮記》有云‘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妾身謹遵《女誡》之訓,‘修身莫若敬,避強莫若順’,爺又何須作此惺惺女兒態?” 周胤緒抿了下唇,他復抬起眼來,上下打量了紀洵美片刻,輕笑道,“我當然不會學你,”他有點兒意味深長地道,“入了后宅還不梳‘婦人頭’,可是不安分啊?!?/br> 紀洵美一愣,反射性地抬手就要摸頭,又聽周胤緒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你不會是,喜歡上彭寄安了罷?” 紀洵美的手停在了發上的一支銀簪上,她看著周胤緒的重新轉回去的側臉,猶豫著要不要將簪取下重新挽一個倭墮髻。 周胤緒道,“我不明白,”他似在自言自語,“為什么連你都喜歡彭寄安呢?” 紀洵美慢慢放下了手。 周胤緒又道,“……喜歡孩童有什么錯?我亦為人父,如何不能說一句‘稚子無辜’?”他的聲音輕柔而緩慢,“彭寄安分明面善心狠,貪吝輕浮,而我恪守君子之道,卻僅是因為不好女色就被歸為異類,好不公平?!?/br> 紀洵美張了張口,道,“《禮記》中云‘諸侯不下漁色,故君子遠色以為民紀’,爺不好女色,原是好事……” 周胤緒接口道,“是啊,漁色乃非君子所為,更有違禮制,女色如此,孩童更是如此了?!彼f著,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了起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此乃孟圣人所說之仁政根本。從前我與他們打牌時就說過撫邊良策不在軍馬,而在他國歸順之人心,我又如何,會對慈幼局的孤童下這般毒手呢?” 紀洵美默然片刻,道,“妾身……” 周胤緒道,“你也視我為異類罷?!彼届o道,“縱使通讀《女誡》、《禮記》,也依然覺得男子理應生來就好女色罷?” 紀洵美又一次地沉默了下來,這一回她默然的時間比上次要長許多,過了好一會兒,她復抬起手,一面取下發上的銀簪,一面道,“妾身不以為然?!?/br> 周胤緒微微偏過了頭,“什么?” 紀洵美一邊動手將原本散落在下的發辮挽成髻,一邊淡漠道,“妾身在廣德軍時,嘗見有些許幼童在軍中左右逡巡,妾身一問之下才知,這些稚兒,皆是從文氏私設的慈幼局中逃出,爾后才投奔廣德軍的?!彼畔率?,頭上儼然髻發已成,“若說‘及人之幼’,東郡無出文氏其右者,可莫說‘運掌天下’,就是瑯州這一席之地,爺不發話,文氏哪里敢越過爺去?” 周胤緒垂下眼簾,“這倒不好說了,彭寄安與文氏向來相交甚密,連范揚采與宋茂行都不敢貿然說你這話呢?!?/br> 紀洵美微微一笑,“范大人老成,自是不會說的,可爺就不一樣了……” 周胤緒打斷道,“我有什么不一樣呢?范大人上了折子,我可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br> 紀洵美道,“爺不說,但可以遣旁人去說?!?/br> 周胤緒眉頭一挑,“你是說文氏么?” —————— —————— 1晏幾道“四癡” 黃庭堅《小山詞序》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處亦自絕。 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旨“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 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語,此又一癡也。 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 人皆負之而不恨,已信之終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癡也?!?/br> 乃共以為然。 2“妍皮不裹癡骨”是南燕末帝慕容超的典故。 慕容超十歲時,祖母公孫氏去世,臨終前把金刀傳給慕容超,并說“如果天下太平,你能夠向東回到故土,可以將這把刀還給你叔叔慕容德?!?/br> 呼延平又帶慕容超母子投奔后涼國主呂光。到呂隆統治后涼時向后秦皇帝姚興投降,慕容超母子又被遷往長安。 慕容超的母親對慕容超說“我們母子得以保全性命,都是呼延氏出的力。呼延平現在雖然死了,我打算為你娶呼延平之女,用以報答呼延平的厚恩?!?/br> 于是慕容超娶了呼延平的女兒為妻。 慕容超因為自己的叔父都在東邊,擔心被姚興抓起來,就裝瘋行乞。 后秦人鄙視他,只有姚紹見到后很驚異,勸姚興用爵位來牽制他。 姚興召見慕容超,和他交談,慕容超不露聲色,姚興很鄙視慕容超,對姚紹說“諺話說的‘妍皮不裹癡骨’,真是一句荒誕話而已?!?/br> 于是慕容超能夠來去自由。慕容德派人來接慕容超,慕容超不稟告母親、妻子就隨人回去。 等到到達廣固,慕容超出示金刀,把祖母臨終時的話全都對慕容德說了,慕容德撫摸著金刀,悲痛地號哭。 《晉書》年十歲而公孫氏卒,臨終授超以金刀,曰“若天下太平,汝得東歸,可以此刀還汝叔也?!?/br> 平又將超母子奔于呂光。及呂隆降于姚興,超又隨涼州人徙于長安。 超母謂超曰“吾母子全濟,呼延氏之力。平今雖死,吾欲為汝納其女以答厚惠?!?/br> 于是娶之。 超自以諸父在東,恐為姚氏所錄,乃陽狂行乞。 秦人賤之,惟姚紹見而異焉,勸興拘以爵位。 召見與語,超深自晦匿,興大鄙之,謂紹曰“諺云‘妍皮不裹癡骨’,妄語耳?!?/br> 由是得去來無禁。德遣使迎之,超不告母妻乃歸。 及至廣固,呈以金刀,具宣祖母臨終之言,德撫之號慟。 3“嫠婦不恤其緯” 《左傳》鄭伯如晉,子大叔相,見范獻子。 獻子曰“若王室何?” 對曰“老夫其國家不能恤,敢及王室。抑人亦有言曰‘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裢跏覍嵈来姥?,吾小國懼矣。然大國之憂也,吾儕何知焉?吾子其早圖之!《詩》曰‘瓶之罄矣,惟罍之恥?!跏抑粚?,晉之恥也?!?/br> 獻子懼,而與宣子圖之。 乃征會于諸侯,期以明年。 鄭定公到晉國去,子太叔相禮,進見范獻子。 范獻子說“對王室該怎么辦?” 子太叔回答說“我老頭子對自己的國家和家族都不能cao心了,哪里敢涉及王室的事情?人們有話說‘寡婦不cao心緯線,而憂慮宗周的隕落,因為恐怕禍患也會落到她頭上?!F在王室確實動蕩不安,我們小國害怕了,然而大國的憂慮,我們哪里知道呢?您還是早作打算?!对姟氛f‘酒瓶空空,是酒壇子的恥辱?!跏业牟话矊?,這是晉國的恥辱?!?/br> 范獻子害怕,和韓宣子謀劃。 于是就召集諸侯會見,時間定在明年。 4《禮記》男不言內,女不言外。非祭非喪,不相授器。 男子不講應該由女人關心和從事的事,女子不講應該由男人關心和料理的事。如果不是舉行祭祀和辦理喪事,男女之間不能用手傳遞東西。 5《女誡》敬慎第三。陰陽殊性,男女異行。 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故鄙諺有云“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 然則修身莫若敬,避強莫若順。 故曰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 敬慎第三。陰陽不同性。 陽以剛為德,而陰以柔為用,男女品行相異。男子以剛強為貴,女子以柔弱為美。 所以諺語說“生男如狼,還害怕他懦弱;生女如鼠,還害怕她像老虎般兇猛?!?/br> 然而修身不過一個敬字,而避強不過一個順字,以敬來修身,以順來避強。 所以說,女子的敬、順之道,是婦人的大禮。 6《禮記》子云“好德如好色?!?/br> 諸侯不下漁色。故君子遠色以為民紀。 故男女授受不親。 御婦人則進左手。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男子不與同席而坐。寡婦不夜哭。婦人疾,問之不問其疾。 以此坊民,民猶yin泆而亂于族。 孔子說“人們的愛好道德之心,如果像愛好女色那樣就好了?!?/br> 諸侯不應該在本國臣民中挑選美女作妻妾;所以君子不貪女色,為百姓樹立楷模。 所以男女應該授受不親。 為婦人駕車,應該以左手上前;姑、姊妹、女兒出嫁以后又回到娘家,男子就不再和她們同席而坐;寡婦不應該在夜間哭泣;婦人有病,可以問她病是輕了還是重了,但不要問她害的是什么病。 用這種辦法來教育百姓,百姓還有亂搞兩性關系而敗壞倫常的。 7《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 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br> 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 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 尊敬自己的老人,并由此推廣到尊敬別人的老人;愛護自己的孩子,并由此推廣到愛護別人的孩子。做到了這一點,整個天下便會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運轉一樣容易治理了。 《詩經》說“先給妻子做榜樣,再推廣到兄弟,再推廣到家族和國家?!?/br> 說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心推廣到別人身上去。 所以,推廣恩德足以安定天下,不推廣恩德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保不了。 古代的圣賢之所以能遠遠超過一般人,沒有別的什麼,不過是善于推廣他們的好行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