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題名奇石
徐知讓一進儀門便脫了公裳,外頭只著了件斜領交襟式的褙子就進了前院待客的主屋。 陸紹江見他進來了,立時起身道禮。 兩人原也是見過幾面的,只是陸紹江與徐知讓的交情,遠沒有與徐知溫得深。 徐知讓與陸紹江行過禮,又照舊問了兩位兄長的安。 徐知溫溫聲道,“外頭的大衣裳脫了也不知道再添一件,秋深了,一路走來冷風朔氣的,著了涼可怎么辦呢?” 陸紹江瞥了徐知溫一記,爾后不動聲色地抬起眼,上下打量了徐知讓一番。 徐知恭似有會意地接口道,“我來時恰讓小廝多帶了一件大氅,五弟隨我一同回去倒好?!?/br> 他一面說,一面作勢就要起身,未料陸紹江此時即開口道,“我那兒卻有一條紫貂毛里襯玄狐皮的裘氅,送與賢弟正合適呢?!?/br> 徐知溫笑道,“竟少見淮長兄對我五弟如此大方?!?/br> 陸紹江悠悠道,“我自是敬服能在天子面前,與翰林學士坐而論道之人,如今既親見了,又如何能吝嗇得起來呢?” 徐知讓對陸紹江觀感平平,本身也不缺那一件大氅,于是便淡然道,“曾子不受邑,無功不受祿?!?/br> 陸紹江道,“無妨,”他說著,一面又對徐知讓作了一揖,“我這兒正有樁事體要請教賢弟呢?!?/br> 徐知讓瞟了徐知溫一眼,見徐知溫面帶微笑,似若無其事,“不知淮長兄有何要事?” 陸紹江笑道,“近來我家在華傲國國境邊的熱河偶得了一塊奇石,此石臨崖危峻,高百余仞,據說當地牧守嘗命選練之士彎張弧矢,而無能屆其崇標者,因而家父便想借此石以獻圣上,只是,”他頓了頓,道,“不知該以何名目進奉呢?!?/br> 徐知恭打趣道,“難不成這塊石頭,竟比那太湖石‘玉玲瓏’更為奇峻,連遍藏天下名石的陸氏豫園也無法收之納之?” 陸紹江笑道,“豫園不過我家私園之一而已,要說‘遍藏’,也只有昔年宋徽宗所建之艮岳才擔當得起了罷?” 徐知溫微笑著接口道,“是啊,”他滯了一滯,爾后有些意味深長地道,“可見這‘名目’要緊?!?/br> 陸紹江笑了笑,又轉過頭去看徐知讓,“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徐知讓輕輕地點了下頭,問道,“這塊奇石可還有什么旁的說法嗎?” 陸紹江想了想,道,“據說此石之崖,位于三藏水與武列溪東南交匯處?!?/br> 徐知恭聽了,脫口即道,“這河溪名可是出自《水經注》?” 陸紹江笑著贊道,“敬慎好學問?!?/br> 徐知溫瞥了徐知恭一眼,淡淡地開口道,“五弟對此有何見解?” 徐知讓在心里斟酌了一刻,爾后帶了點兒小心地答道,“此地臨險,凡人常不可達,不如假托上古的神仙……就說是昔年媧皇補天剩下的一塊頑石罷……” 陸紹江奇道,“媧皇?賢弟以為,女媧是三皇之一?” 徐知讓淺笑了一下,淡然答道,“女媧化生萬物,應在三皇之上?!?/br> 徐知恭微笑著接口道,“五弟真是糊涂了,女媧為伏羲之妻,兄妹相婚,怎能在其夫兄之上?” 陸紹江一怔,剛想說點兒什么把話岔過去,就聽徐知讓不咸不淡地回答道,“自盤古開辟鴻蒙,陽輕為天,陰濁為地,天在地之上。然媧皇煉石補天拯救蒼生,伏羲只制醫藥結繩記事,伏羲差女媧遠矣,故女媧在伏羲之上?!?/br> 陸紹江又是一愣,心中自是已然覺出徐知讓話中暗含的僭越之意。 徐知溫倒是干脆得很,他直接一記嗤笑出聲,爾后用一種玩笑的口吻道,“五弟胡鬧了,若照這么說,如今乾坤之道豈不反了?” 徐知讓聽徐知溫發了話,忙向在場三人作了一揖,不再接話。 徐知恭輕笑道,“我明白了,五弟的意思是,乾可以為坤,坤亦可以為乾,正如日月盈虛循環,并無定法?!?/br> 徐知溫往徐知恭那兒看了一眼,不輕不重地道,“又在說瘋話了?!彼绷艘幌律碜?,冷淡了語氣又似玩笑般道,“淮長兄若再不加以制止,恐怕下回在紫宸殿外挨板子的就是我了?!?/br> 陸紹江忙道,“不如……也不用拘什么神仙了,用‘射覆’之法取個字兒便好?!?/br> 徐知恭與徐知讓一時都不敢再說話,反倒是徐知溫立時不咸不淡地接口道,“‘玉案金盤,徵石髓於蛟龍之窟;山樽野酌,求玉液於蓬萊之峰。溪橫燕尾,巖豎龍頭’?!?/br> 陸紹江眉頭一動,接著展顏道,“是了,王子安的《山亭興序》意頭就極雅?!?/br> 徐知溫微微一笑,又對徐知讓道,“五弟方才說得興起,這會兒怎地就沒話了?” 徐知讓沉吟片刻,忽而道,“或者,就在這方奇石上題以‘寶玉’二字,圣上見了,”他頓了頓,謹慎道,“或許會喜歡罷?!?/br> 陸紹江想了一刻,猶豫著問道,“這是怎么射著的?” 徐知讓道,“是取《韓非子》中的典故,”他隨口吟道,“‘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br> 陸紹江撫掌叫好,又喜笑顏開道,“賢弟的學問,可比我六弟精究多了!” 徐知讓忙謙讓道,“淮長兄謬贊了?!?/br> 陸紹江展顏道,“賢弟放心,那條裘氅我可是送定了,今兒回去我就吩咐底下人收拾好了給賢弟送來?!?/br> 徐知溫微笑道,“紫貂毛并玄狐皮雖少見,可斷斷稱不上稀有罷?”他淡淡地道,“怎么?淮長兄是以為,這東郡的國公府還缺五少爺一條大氅么?” 陸紹江一愣,忙又改口道,“不,不,賢弟這回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了,這裘氅應由我親自登門奉上才是?!?/br> 徐知讓聽了,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 徐知恭微笑著接口道,“‘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驕人’,現下五弟不畏,淮長兄不驕,這裘氅送得可當真是恰合時宜了?!?/br> 陸紹江一怔,就聽徐知溫開口道,“五弟剛回來,又站著說了這么會兒子的話,想必是累了,敬慎不如這就送五弟回院,小心著了涼?!?/br> —————— —————— 1“褙子” 程大昌《演繁露》“今人服公裳,必衷以背子。背子者,狀如單襦袷襖,特其裾加長。直垂至足焉耳。其實古之中襌也,襌之字或為單,中單之制正如今人背子?!?/br> 褙子是一種由半臂或中單演變而成的上衣,形如中單,但腋下兩裾離異不連。 男女均可穿,多罩在其他衣服外面穿著,男裝褙子寬松,女裝褙子窄小,宋代褙子的領型有直領對襟式、斜領交襟式、盤領交襟式三種,以直領式為多,斜領和盤領二式只是在男子穿在公服里面時所穿,婦女都穿直領對襟式。 2“曾子不受邑” 曾子穿著破舊的衣裳在地里耕種。 魯國的國君派人到他那里去封贈他一座城鎮,說“請用這座城鎮的收入,修飾一下你的服裝?!?/br> 曾子沒有接受,派來的使臣便返回了,不久后又來了,可曾子仍然沒有接受。 派來的人說“先生不是有求于國君,完全是國君自己封贈給你的,為什么不肯接受呢?” 曾子說“我聽說過,接受了人家贈送的東西,就怕得罪人家;給人家東西的人免不了會驕橫??v然魯君贈送我采邑,沒有對我表現出驕橫,我能不怕他嗎?” 最后,還是沒有接受。 孔子知道了這件事,說“曾參的話足以保全他的氣節?!?/br> 《說苑》曾子衣敝衣以耕。 魯君使人往貽邑焉,曰:“請以此修衣?!?/br> 曾子不受,反,復往,又不受。 使者曰:“先生非求于人,人則獻之,奚為不受?” 曾子曰:“臣聞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驕人?!v子有賜,不我驕也,我能勿畏乎?” 終不受。 孔子聞之,曰“參之言足以全其節也?!?/br> 3陸紹江說的這塊石頭是取自《水經注》的記載。 《水經注》水出東山下,淵深不測,其水西南流,注于三藏水。三藏水又東南流,與龍芻水合,西出于龍芻之溪,東流入三藏水。又東南流徑武列溪,謂之武列水。 東南歷石挺下,挺在層巒之上,孤石云舉,臨崖危峻,可高百余仞,牧守所經,命選練之士,彎張弧矢,無能屆其崇標者。 龍泉水發源于東山下,深不可測,往西南流,注入三藏水。三藏水又往東南流,與龍色水匯合。龍當水出自西方的龍當溪,往東流入三藏水。三藏水又往東南流經武列溪,稱為武列水,往東南流經石挺下。 石挺高據于群山之上,孤峰直插云霄,陡崖極其險峻,高達百余切。州牧太守經過這里時,常叫選拔出來的優秀的弓箭手張弓射箭,但沒有一個人射得到這樣的高度。 4王勃《山亭興序》山人對興,即是桃花之源;隱士相逢,不異菖蒲之澗。黃精野饌,赤石神脂。 玉案金盤,徵石髓於蛟龍之窟;山樽野酌,求玉液於蓬萊之峰。溪橫燕尾,巖豎龍頭。 鍛野老之真珠,掛幽人之明鏡。 山居之士興致相對,即是桃花源中避世勝地;隱逸之士欣然相逢,無異廣州山間不老溪澗。用黃土之精天然野食,吞赤石之脂神仙丹藥。 玉制的臺案金質的碗盤,征鐘乳之石于蛟龍之xue。山人的酒杯自制的野釀,求仙人之液于蓬萊之峰。分如燕尾,巖石突兀山脈峰頭。 磨礪織席老人龍潭的真珠,背掛山中隱士驅鬼的明鏡。 5“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 楚人卞和在荊山中得到一塊玉璞,捧著進獻給楚厲王。 厲玉讓玉匠鑒定。 玉匠說“是石頭?!?/br> 厲王認為卞和是行騙,就砍掉了他的左腳。 到厲王死,武王繼位。 卞和又捧著那塊玉璞去獻給武王。 武王讓玉匠鑒定,玉匠又說“是石頭?!?/br> 武王也認為卞和是行騙,就砍掉了他的右腳。 武王死,文王登基。 卞和就抱著那塊玉璞在荊山下哭,哭了三天三夜,眼淚干了,跟著流出的是血。 文王聽說后,派人去了解他哭的原因,問道“天下受斷足刑的人多了,你為什么哭得這么悲傷?” 卞和說“我不是悲傷腳被砍掉,而是悲傷把寶玉稱作石頭,把忠貞的人稱作騙子。這才是我悲傷的原因?!?/br> 文王就讓玉匠加工這塊玉璞并得到了寶玉,于是命名為“和氏之壁”。 珍珠寶玉是君主急需的,即使卞和獻的玉璞不夠完美,也并不構成對君主的損害,但還是在雙腳被砍后寶玉才得以論定,鑒定寶玉就是如此的困難。 如今君主對于法術,未必像對和氏壁那樣急需,還要用來禁止群臣百姓的自私邪惡行為。 既然這樣,那么法術之士還沒被殺戮的原因,只是促成帝王之業的法寶還沒進獻罷了。 君主運用法術,大臣就不能擅權獨斷,左右近侍就不敢賣弄權勢;官府執行法令,游民就得從事農耕,游說之士就得冒著危險去當兵打仗;那么法術就被群臣百姓看成是禍害了。 君主不能違背大臣的議論,擺脫黎民百姓的誹謗,單要完全采納法術之言,那么法術之士即使到死,他們的學說也一定不會被認可。 《韓非子》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 厲王使玉人相之。 玉人曰“石也?!?/br> 王以和為誑,而刖其左足。 及厲王薨,武王即位。 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 武王使玉人相之。 又曰“石也?!?/br> 王又以和為誑,而刖其右足。 武王薨,文王即位。 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 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 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br> 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br>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雖獻璞而未美,未為主之害也,然猶兩足斬而寶乃論,論寶若此其難也! 今人主之于法術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 然則有道者之不戮也,特帝王之璞未獻耳。 主用術,則大臣不得擅斷,近習不敢賣重;官行法,則浮萌趨于耕農,而游士危于戰陳;則法術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禍也。 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議,越民萌之誹,獨周乎道言也,則法術之士雖至死亡,道必不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