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皮里陽秋
王杰道,“李敢擊傷衛烈侯,是因怨恨昔年衛烈侯逼父自刎,此為‘父母之仇’,不報則已,既而報之,可稱‘孝’矣?!?/br> 安文微笑道,“但景桓侯亦與衛烈侯有親,后景桓侯殺李敢以還,豈不能稱‘孝’者也乎?” 王杰輕輕地搖了搖頭,道,“此二者不可相提并論?!?/br> 安文想了想,笑道,“四弟是讀了《禮記》罷?”他道,“只是,漢武帝雖行‘獨尊儒術’之策,但實則‘儒表法里’,再者,衛、霍以軍功起家,想來許是不讀‘五經’的罷?!?/br> 王杰皺了皺眉,輕聲答道,“儒家以‘孝’為首,景桓侯此舉……” 安文接口道,“四弟的意思是,景桓侯殺李敢,實是以昔日私怨為由鏟除政敵嗎?” 王杰又搖了搖頭,越發輕聲地囁嚅道,“我,我沒這么想……只是……” 安文追問道,“只是什么?” 王杰抿了抿唇,道,“……當時,漢武帝置大司馬位,令衛烈侯與景桓侯皆為大司馬,并令二人秩祿相等。自是之后,衛烈侯權勢日衰而景桓侯日顯,且衛烈侯故人門下多投景桓侯而去,此‘烈火烹油’之間,景桓侯于甘泉宮中射殺李敢,難免有仗勢欺人之……” 安文接口道,“倘若衛、霍真有專權之心,《漢書》又為何特在其傳中褒揚衛、霍二人的‘為將之道’?” 王杰想了想,似乎遲疑了一下,低頭道,“此為‘皮里陽秋’?!?/br> 安文看著王杰低下頭去的模樣,不禁揚起了嘴角,“四弟何出此言?” 王杰道,“二哥所說的‘褒揚’之辭出自《漢書》中衛、霍紀傳的最末一段,而在此前文卻有載云‘自衛氏興,大將軍青首封,其后支屬五人為侯。凡二十四歲而五侯皆奪國。征和中,戾太子敗,衛氏遂滅’……” 安文挑起了眉,就聽王杰繼續道,“且《漢書》褒揚衛、霍二人奉法尊職時,引衛烈侯昔日謝平陵侯之言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待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這分明是意指……” 安文笑了起來,笑聲自動打斷了王杰將要說出口的話。 王杰卻低著頭,心下思緒萬千,怎么都擠不出一個笑來。 安文笑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停了下來,“好,好,依我看,四弟的《漢書》讀得比弘文館的先生們還通呢?!?/br> 這回王杰沒推辭,也沒謙虛,“說通確能算通,說不通也能算不通,”他說著,慢慢地抬起了頭來,“究竟通是不通,全看二哥怎么說了?!?/br> 安文笑道,“要我道一聲通也不難,只是我以為,”他斂了斂笑意道,“霍氏縱有百般不是、千般不妥,可封狼居胥、迎立少主乃有漢一代之不世奇功,即使漢宣帝以為霍氏功高震主,但‘鄭伯克段’之策,亦非君子所為?!?/br> 王杰道,“可……若是衛、霍仍在……” 安文道,“若是衛、霍仍在,則定無人能如博陸侯一般權傾朝野,行人君廢立之事?!?/br> 王杰道,“人君廢立自非常事,但外戚干政,定會傷及……” 安文擺了擺手,接口笑道,“四弟是說,漢宣帝誅霍氏,是為昔年‘恭哀皇后’之死而耿耿于懷?” 王杰抿了抿唇,道,“難道二哥以為不是?” 安文微笑道,“自然不是,漢宣帝聰明遠見,制持萬機,怎會浸于兒女私情?” 王杰道,“昔年漢元帝為宣帝太子時,漢宣帝察其‘柔仁好儒’,嘗評曰‘亂我家者,太子也’,且有意欲用淮陽王取太子而代之,然因少依恭哀皇后,故終不肯背焉。情深至此,”他道,“怎么看,都不似那等嗜血冷酷之人?!?/br> 安文笑了笑,沒答王杰的話,反轉而道,“是啊,我和四弟的心一樣?!?/br> 王杰歪了歪頭,露出一點兒小孩子特有的好奇表情來,“難道,有人與二哥不一樣嗎?” 安文淡笑道,“對,有人?!?/br> 王杰覺得安文此刻臉上的神情十分地耐人尋味,“可……《漢書》言之鑿鑿,恭哀皇后之死,是博陸侯夫人連同宮廷女醫淳于衍,在恭哀皇后娩后以附子藥飲之,故致產后猝逝,難不成……” 安文接口道,“這卻不好說了,畢竟,漢時內宮儀制與今時早已截然不同,”他笑了一下,“再者,如今宮中產婦皆得內官照料,也無人再會去飲附子藥了罷?!?/br> 王杰心下驀地一跳,下意識地應道,“是,是啊?!?/br> 安文笑道,“比如,六妹出生的時候,父皇就一直陪伴在側,各色藥飲也配內宮醫官一一嘗過呢?!彼f著,探究似地看了王杰一眼,“四弟可還記得?” 王杰心中又是一跳,同安公主出生在他穿越之前,對這具身體而言,差不多也就不到半年之前的事,“我……”王杰支吾了一會兒,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終究還是如實答道,“……我記不太清了?!?/br> 安文盯著王杰看了好一會兒,道,“對,我忘了,四弟那會兒好像正和五弟鬧別扭呢,”他道,“難怪四弟記不清了?!?/br> 王杰一怔,他和五皇子鬧過別扭的事情,徐寧和蘇敏兒居然從來沒在他面前提過。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內侍敲門的聲音,似乎是宋皇后遣人來傳話尋安文回去。 安文應了一聲,隨即朝王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時辰不早了,我便不多留了?!?/br> 王杰禮貌道,“二哥慢走?!?/br> 安文站了起來,“明兒我便遣人將琴幾與琴譜送來,四弟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清寧宮尋我就是?!?/br> 王杰應了一聲,跟著也站了起來,作勢送安文到了屋門口。 王杰目送安文出了山池院,又在門口立了一會兒,才折返回屋。 少頃,穆翰德端了一杯新煮好的茶走了進來,似乎是想換走之前那杯應該已經涼透了的茶。 不想,他剛放下茶碗,就見王杰伸手端起那杯方才被安文棄之不用的舊茶,一氣兒喝盡了。 穆翰德見狀,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主子……是捱渴了罷?” 王杰放下茶盞,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道,“……是啊?!?/br> —————— —————— 1關于衛青逼李廣自盡這件事是這樣的,元狩四年,漢武帝發動漠北之戰,由衛青、霍去病各率五萬騎兵由定襄、代郡出擊跨大漠遠征匈奴本部,李廣幾次請求隨行,漢武帝起初以他年老沒有答應,后來經不起李廣請求,同意他出任前將軍。 漢軍出塞后,衛青捉到匈奴兵,知道了單于駐地,就自帶精兵追逐單于,而命令李廣和右將軍隊伍合并,從東路出擊。東路迂回繞遠,而且缺乏水草,勢必不能并隊行進。 李廣就請求做前鋒,先與單于決戰。而衛青曾暗中受到漢武帝警告,認為李廣年老,不應該讓他與單于對陣。 當時公孫敖剛剛丟掉了侯爵任中將軍,隨衛青出征,衛青也想讓公孫敖跟自己一起與單于對敵,所以故意把李廣調開。 李廣也知道內情,所以堅決要求衛青改調令,衛青不答應,命令長史寫文書發到李廣的幕府,對他說照文書上寫的辦。 李廣不向衛青告辭就啟程了,心中非常惱怒地前往軍部,領兵與趙食其合兵后從東路出發。 軍隊沒有向導,有時迷路,結果落在衛青之后,衛青與單于交戰,單于逃跑,衛青沒能活捉單于只好收兵。 衛青南行渡過沙漠,遇到李廣與趙食其領,李廣謁見大將軍后回自己軍中。 衛青派長史送給李廣干糧和酒,順便向李廣、趙食其詢問迷路情況,衛青要給漢武帝上書報告軍情。 李廣沒有回答。衛青派長史急令李廣幕府人員前去受審對質。 李廣便親自到大將軍幕府去受審對質。 到大將軍幕府,李廣對他的部下說“我從少年起與匈奴作戰七十多次,如今有幸隨大將軍出征同單于軍隊交戰,可是大將軍又調我的部隊走迂回繞遠的路,偏偏迷路,難道不是天意嗎?況且我已六十多歲,畢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筆吏的污辱?!?/br> 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廣軍中將士都為之痛哭。 百姓聽到這個消息,不論認識李廣否,不論老少都為之落淚。 《史記》後二歲,大將軍、驃騎將軍大出擊匈奴,廣數自請行。 天子以為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 是歲,元狩四年也。 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於右將軍軍,出東道。 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 廣自請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發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原居前,先死單于?!?/br> 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 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前將軍廣。 廣時知之,固自辭於大將軍。 大將軍不聽,令長史封書與廣之莫府,曰“急詣部,如書?!?/br> 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慍怒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 軍亡導,或失道,後大將軍。大將軍與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南絕幕,遇前將軍、右將軍。 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 因問廣、食其失道狀,青欲上書報天子軍曲折。 廣未對,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 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br> 至莫府,廣謂其麾下曰;“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馀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馀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br> 遂引刀自剄。 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 2然后李廣死了以后,他的兒子李敢就為了為父親報仇就打傷了衛青,衛青隱匿了這件事。 而霍去病知道以后,趁著李敢隨漢武帝行獵的時候,在甘泉宮射殺李敢。 當時漢武帝十分寵信霍去病,所以就隱瞞真相,說李敢是被鹿撞死的。 又過一年多,霍去病死了。 《史記》頃之,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 居無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 驃騎將軍去病與青有親,射殺敢。 去病時方貴幸,上諱云鹿觸殺之。 居歲馀,去病死。 3《禮記》中關于孔子議論血親復仇的內容 子夏向孔子請教說“對于殺害父母的仇人應該怎么辦?” 孔子說“睡在草墊子上,枕著盾牌,不擔任公職,時刻以報仇雪恨為念,決心不和仇人并存于世。不論到什么地方,武器都不離身。即令是在市上或公門碰到了,拔出武器就和他拚命?!?/br> 子夏又間“請何對殺害親兄弟的仇人應該怎么辦?” 孔子說“不和仇人在同一國家擔任公職。如果是奉君命出使而和仇人相遇,應當以君命為重,暫不與之決斗?!?/br> 《禮記》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 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br> 曰“請問居昆弟之仇如之何?” 曰“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斗?!?/br> 4然后關于衛青和霍去病到底有沒有養門客,《漢書》里面的記載是有些矛盾的。 朝廷就設置大司馬的職位,讓衛青和霍去病都為大司馬。制定這個法令,使驃騎將軍的秩祿與大將軍相等。 從此以后,衛青的權勢曰益衰落而霍去病則日益顯貴。 衛青的許多舊朋友和門下賓客多數去投靠霍去病,也多能得到官爵,衹有任安不肯離去。 《漢書》乃置大司馬位,大將軍、票騎將軍皆為大司馬。 定令,令票騎將軍秩祿與大將軍等。 自是后,青日衰而去病日益貴。 青故人門下多去,事去病,輒得官爵,唯獨任安不肯去。 按照這一段的說法,霍去病應該是有門客的,而且很多門客都通過霍去病得到了官爵 5但是在《漢書》中衛青和霍去病兩人列傳的末尾,有這樣一段話。 從衛氏興起,大將軍衛青首先受封為侯,后來衛氏子孫有五人為侯。 二十四年后,五侯都失去封國。 征和中,戾太子落敗,衛氏遂滅。 而霍去病的弟弟霍光顯貴,另外有傳。 蘇建曾經責備衛青說“大將軍十分尊貴,而天下賢能的士大夫沒有人稱贊您,愿將軍觀察古代名將招選賢士的辦法,多加勉勵自己!” 衛青答謝說“自從魏其侯竇嬰、武安侯田紛招募了眾多賓客之后,皇上常常有切齒之恨。這種厚待士大夫、招徠賢者而擯棄不賢之人的做法,是人主的權力。人臣奉公守法盡職而已,何必去招士!” 驃騎將軍霍去病也仿照此意審慎約束自己,衛、霍兩將軍的為將之道就是如此。 《漢書》自衛氏興,大將軍青首封,其后支屬五人為侯。 凡二十四歲而五侯皆奪國。 征和中,戾太子敗,衛氏遂滅。 而霍去病弟光貴盛,自有傳。 贊曰蘇建嘗說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士大夫無稱焉,愿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者,勉之哉!” 青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待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 票騎亦方此意,為將如此。 6衛青的子嗣和霍去病的一樣,衛青一死,幾年之后就都被褫奪了封國和爵位。 霍去病死后,衛青長子宜春侯衛伉因犯法免去了侯位。 五年后,衛伉的兩個弟弟,陰安侯衛不疑、發干侯衛登二人都因進獻祭祀黃金缺少份量而丟了侯位。 二年后,冠軍侯霍去病的封國斷絕了繼承人。 四年后,元封五年,衛青去世,謐號烈侯。 長子衛伉繼承侯位,六年后犯法被免去了爵位。 《漢書》自去病死后,青長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 后五歲,伉弟二人,陰安侯不疑、發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 后二歲,冠軍侯國絕。 后四年,元封五年,青薨,謚曰烈侯。 子伉嗣,六年坐法免。 7恭哀皇后就是漢宣帝在民間娶的妻子,許平君。 大臣們提議冊立皇后,都傾向于霍將軍的女兒,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漢宣帝就下詔說要尋求自己貧賤時的一把舊寶劍,大臣們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就奏請冊立許婕妤為皇后。 《漢書》公卿議更立皇后,皆心儀霍將軍女,亦未有言。 上乃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婕妤為皇后。 8關于霍光的夫人霍顯用附子作毒藥殺死了剛剛分娩的許平君 《漢書》顯曰“將軍素愛小女成君,欲奇貴之,愿以累少夫?!?/br> 衍曰“何謂邪?” 顯曰“婦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后當免身,可因投毒藥去也,成君即得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貴與少夫共之?!?/br> 衍曰“藥雜治,當先嘗,安寧?” 顯曰“在少夫為之耳,將軍領天下,誰敢言者?緩急相護,但恐少夫無意耳!” 衍良久曰“愿盡力?!?/br> 即搗附子,赍入長定宮。 皇后免身后,衍取附子并合大醫大丸以飲皇后。 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 對曰“無有?!?/br> 遂加煩懣,崩。 衍出,過見顯,相勞問,亦未敢重謝衍。 后人有上書告諸醫待疾無狀者,皆收系詔獄,劾不道。 顯恐急,即以狀具語光,因曰“既失計為之,無令吏急衍!” 光驚鄂,默然不應。 其后奏上,署衍勿論。 按照中醫的記載,附子確實是對孕婦有毒的。 《別錄》“腳疼冷弱,腰脊風寒,心腹冷痛,霍亂轉筋,下痢赤白,堅肌骨,強陰,又墮眙,為百藥長?!?/br> 《品匯精要》“妊娠不可服?!?/br> 《本草匯言》“若病陰虛內熱或陽極似陰之證,誤用之,禍不旋踵?!?/br> 9漢宣帝嘆道“亂我劉家朝綱的,將是太子??!” 由是就疏太子而愛淮陽。 漢宣帝說“淮陽王明于察斷而愛學法律,應繼承我的事業?!?/br> 淮陽王的母親張婕妤更得寵。 漢宣帝有意用淮陽王取代太子,但由于少年微賤時依靠許氏,夫婦義結糟糠,所以最終還是不肯背棄許皇后而另立太子。 《漢書》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 由是疏太子而愛淮陽王,曰“淮陽王明察好法,宜為吾子?!?/br> 而王母張婕妤尤幸。 上有意欲用淮陽王代太子,然以少依許氏,俱從微起,故終不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