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議論衛霍
王杰心下一縮,頓時警覺了起來,“是么?”他放輕了聲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沒聽過這曲兒……” 安文笑道,“此曲為昔年景桓侯為討寇校尉時所作,景桓侯勇而有氣,遠擊匈奴,斬首十馀萬級,益封萬五千戶,於是志得意歡,遂成此曲?!?/br> 王杰心中更加確定安文是在借故試探,他想了想,只喏喏應道,“是啊,景桓侯戰功卓絕,可敬可嘆?!?/br> 安文道,“卻可惜,景桓侯早逝,霍哀侯亦是天不假年,就連霍子孟,”他頓了一頓,道,“也是身死族誅,真是叫人……唏噓不已?!?/br> 王杰聞言,皺了皺眉,輕聲道,“霍氏是謀反遭誅,二哥為何……以其字稱之?” 安文一怔,就聽王杰認真道,“昔年漢宣帝因戎狄賓服,乃思股肱之美,故圖畫諸功臣一十一名于麒麟閣,法其容貌,并署其官爵姓名,而獨霍光不名,唯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候,姓霍氏’而已?!彼痤^,看向了安文,“即使二哥尊榮景桓侯昔年所立之赫赫戰功,也應以其后漢平帝所封‘博陸候’名之,如何能稱之以字呢?” 安文笑道,“四弟說得不錯,是我一時疏忽,”他微笑著朝王杰問道,“看來,四弟已是讀完《漢書》了罷?” 王杰想了想,答道,“略讀過一些,”說罷,他又謹慎地補充道,“若說讀完,卻不盡然,‘前四史’雖名載史,然博大精深,可讀可思之處太多,如今我讀是讀了些,但依舊不敢算‘讀通’,更不能說‘讀懂’?,F下與二哥議論漢時故事,必定口出妄言,惹人笑話,二哥可要多多擔待啊?!?/br> 安文擺了擺手,笑道,“哪里的話,”安文說著,笑容變得有些微妙,“我在四弟這個年紀的時候,連《論語》都未讀全呢。諸兄弟中像四弟這般早慧的,亦唯有太子而已,我又如何會笑話四弟呢?” 王杰聽安文竟在這里又提到了太子,不禁更加警惕了起來,“二哥謬贊了,我哪里能與殿下相比?” 安文微笑道,“如何不能比?從前,父皇與太子議論‘孝宣之治’時,亦以漢宣帝誅霍氏為一大奇功,”他道,“今日我聽四弟的口吻,倒與昔日太子的有幾分相像呢?!?/br> 王杰抿了抿唇,安文這話實在不好回答,無論答對答錯,都難免會留下話柄,可若是避過不答,安文必定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繼續追問下去。 王杰沉默了片刻,方慢慢開口道,“此事是非難辨,輕易不好議論呢?!?/br> 安文微笑道,“是非曲直皆有公理,有何難議?” 王杰在心里迅速斟酌地了一下言辭,想著盡量要把話說全,兩邊都不得罪,“景桓侯戰功赫赫,封狼居胥不假,但昔年漢武帝在時,已漸露恃功跋扈之象……” 他話音未落,就被安文一口打斷道,“何來‘恃功’?何來‘跋扈’?四弟這話,可是了無根據?!?/br> 王杰一怔,還沒來得及接口,就聽安文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遷‘博陸侯’入長安,是為照拂幼弟,忠孝兩全,何錯之有?射殺李敢,是為維護親舅,骨rou恩深,何過之有?至于上表請封漢武帝三子為諸侯王……”安文頓了頓,輕輕地喘了口氣,道,“不過,是為臣本分而已?!?/br> 王杰看了安文一會兒,道,“可漢時所封諸侯,皆須就藩而居,景桓侯名為諫言,實則卻是意在鏟除宮中三子勢力,回護戾太子……” 安文接口道,“戾太子身為嫡長,且七歲而立,被漢武帝寄予厚望,景桓侯何必多此一舉?” 王杰道,“可,若是戾太子當真儲位穩固,漢武帝又為何對衛烈侯口出‘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等語……” 安文瞇起了眼,“四弟的意思是……衛、霍二人沆瀣一氣,結黨營私,漢武帝時已有恃功專權之象,故武帝晚年警覺,以巫蠱之術為由除其黨羽,漢武帝表面形似昏聵,實際……” 王杰搖了搖頭,見安文自己停了口,才輕聲道,“二哥,我并未說衛、霍‘專權’?!彼蛄嗣虼?,露出一點兒小孩子特有的,被大人誤解后的委屈來,“我只是說,衛、霍形狀似有‘跋扈’之象?!?/br> 安文偏過了頭,“‘跋扈’?”他笑了一聲,“我讀《漢書》時,卻沒看到這一層呢?!?/br> 王杰越發地小聲道,“這,許是我……” 王杰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心底十分猶豫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他現在能篤定安文今日如此理直氣壯地跑來與他議論漢史是別有企圖,但他并不確定安文的“企圖”究竟是什么,因此,他實在無法準確拿捏這本來就非常難拿捏的答話尺度。 重了不是,輕了也不是。 安文看了看王杰,終于還是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頭,“是二哥不好,”他微笑著開口道,“我先前,不該在四弟開口之前提太子,更不該說太子以誅霍氏為宣帝奇功,我方才這一提,倒叫四弟為難了?!?/br> 王杰被安文的手撫得低了低頭,“殿下所說,確有一定的道理,二哥莫要說我為難?!?/br> 安文笑道,“好,四弟既不為難,”他又撫了一下王杰的頭,縮回了手,“那便仔細同二哥說說,衛、霍究竟有何‘跋扈’形跡?” 王杰默然片刻,緩緩開口道,“二哥方才所言二事,皆為衛、霍‘跋扈’形跡?!?/br> 安文挑起了眉,“是嗎?” 王杰點了點頭,幅度極小,但看上去很認真,“是?!彼钗艘豢跉?,道,“《漢書》嘗載,漢武帝曾為景桓侯治第,令其視之,景桓侯拒而對曰‘匈奴不滅,無以家為’,武帝由是益重之。 “然獲封驃騎將軍后,卻為其生父于河東大買田宅、奴婢,又迎其異母弟入長安為官。 “博陸侯時年方十余歲,便已遷諸曹侍中,景桓侯逝后,即成漢武帝托孤重臣之一,這其中來往關竅,不得不令人……” 安文抬手作了個“止”的手勢,道,“疑罪無從?!?/br> 王杰頓時閉上了嘴。 安文抿了抿唇,又問道,“那么,射殺李敢一事,又有何不妥之處呢?” —————— —————— 1甘露三年,漢宣帝因匈奴歸降,回憶往昔輔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畫十一名功臣圖像于麒麟閣以示紀念和表揚,列霍光為第一,但因其死后家族謀反被滿門抄斬,故不名霍光全名,只尊稱為“大司馬、大將軍、博陸候,姓霍氏”。 《資治通鑒》上以戎狄賓服,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于麒麟閣,法其容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候,姓霍氏”。 2本章關于霍去病遷霍光入長安為官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根據《漢書》推測和思考的觀點,可以視作“陰謀論”的一種,讀過之后不必當真。 漢武帝曾經替霍去病修建了一座宅第,讓他去看看,他回答說“匈奴不消滅,就無以為家?!币虼藵h武帝更加重視和寵愛他。 《漢書》上為治第,令視之,對曰“匈奴不滅,無以家為也?!庇纱松弦嬷貝壑?。 3霍去病被封為驃騎將軍去攻打匈奴,路過河東,河東太守到城郊去迎接,背著弓箭在前面帶路,到平陽侯家裹的接待處休息?;羧ゲ【团尚±羧フ埢糁腥鎭硐嘁?。 霍中孺急忙趕來很恭敬地晉見,霍去病上前迎接揖拜,跪下說“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您的骨rou?!?/br> 中孺伏地叩頭說“老臣能把命運寄托給將軍,這是上天所助啊?!?/br> 霍去病為霍中孺買了大量的田地、房宅、奴婢后離開。 還軍的時候,霍去病又經過河東,于是就把霍光帶到了長安,當時霍光才十幾歲,就任命霍光為郎,不久就遷升為諸曹侍中。 霍去病死后,霍光被封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皇帝出行則以奉車身份隨駕,在宮內就侍奉左右,進出禁宮有二十多年,一直小心謹慎,未曾有遇差錯,很受皇帝的親近信賴。 《漢書》會為票騎將軍擊匈奴,道出河東,河東太守郊迎,負弩矢先驅,至平陽傳舍,遣吏迎霍中孺。 中孺趨入拜謁,將軍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為大人遺體也?!?/br> 中孺扶報叩頭,曰“老臣得托命將軍,此天力也?!?/br> 去病大為中孺買田宅、奴婢而去。 還,復過焉,乃將光西至長安,時年十余歲,任光為郎,稍遷諸曹、侍中。 去病死后,光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余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 4戾太子也就是皇后衛子夫所出的太子劉據。 關于霍去病上疏表請立漢武帝三子這件事情,我個人覺得疑點重重,尤其,這件事情發生在元狩六年,同一年,年僅24歲的霍去病去世?;羧ゲ∷篮?,他的兒子霍嬗繼承了霍去病的爵位。 但是六年以后,也就是元封元年,霍嬗從漢武帝登泰山封禪,不久暴卒,謚號為哀?;翩铀罆r,只有十歲,沒有子嗣,漢制不允許其兄弟襲爵,霍去病的冠軍侯國也因此而除。 《史記》禮畢,天子獨與侍中奉車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 《史記》居六歲,元封元年,嬗卒,謚哀侯。無子,絕,國除。 5霍去病上表請封諸子是為了穩固太子劉據的地位嗎?我個人認為,根據史料記載,答案是肯定的。 關于“皇后、太子有不安之意” 劉據性格仁慈寬厚、溫和謹慎,武帝嫌他不像自己。 后來武帝所寵幸的王夫人生了皇子齊懷王劉閎,李姬生了燕刺王劉旦、廣陵厲王劉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劉髆,加之時光流逝衛皇后逐漸老去,武帝對皇后的寵愛逐漸衰退,因此皇后和太子經常有不安的感覺。 《資治通鑒》“及長,性仁恕溫謹,上嫌其材能少,不類己; 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閎,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皇后、太子寵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br> 漢武帝感覺到此事后,對劉據的舅舅,當時已是大司馬大將軍的衛青說“我朝有很多事都還處于草創階段,再加上周圍的外族對我國的侵擾不斷,朕如不變更制度,后代就將失去準則依據; 如不出師征伐,天下就不能安定,因此不能不使百姓們受些勞苦。但倘若后代也像朕這樣去做,就等于重蹈了秦朝滅亡的覆轍。 太子性格穩重好靜,肯定能安定天下,不會讓朕憂慮。 要找一個能夠以文治國的君主,還能有誰比太子更強呢! 聽說皇后和太子有不安的感覺,難道真是如此嗎?你可以把朕的意思轉告他們?!?/br> 《資治通鑒》上覺之,謂大將軍青曰“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 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 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 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 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br> 衛青聽完后叩頭感謝,并轉告衛皇后,衛皇后特意摘掉首飾向武帝請罪。 后來每當太子勸阻征伐四方時,漢武帝就笑著說“由我來擔當艱苦重任,而將安逸的事情留給你,不也挺好嗎” 《資治通鑒》大將軍頓首謝?;屎舐勚?,脫簪請罪。 太子每諫征伐四夷,上笑曰“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 6關于霍去病上疏請封的奏章,以及漢武帝批示和加封三子的詔書,在《史記》中《三王世家》的這部分里有全部記載。 眾所周知,司馬遷是衛青和霍去病的高端黑,我個人認為,他在《史記》里面對這件事的評論,是非常耐人尋味的。 太史公說古人有句話說“愛他就希望他富有,親他就希望他尊貴?!?/br> 所以君王裂土建國,分封子弟,用來褒揚親屬,分序骨rou,尊崇祖先,顯貴同族,使同姓之人散布于天下。 因此國勢必然強大,王室必然安定。從古到今,由來已久了。歷代沒有什么不同,所以不必論述。 燕王齊王受封之事,不值得采寫。 然而封立三王,天子謙恭禮讓,群臣堅守道義,文辭燦然照人,很值得觀賞,因此將此附在世家里。 ……一個賢明的國君的所做所為,本來就不是孤陋寡聞之人所能理解的,如果不是博聞強記,君子是不能透徹理解他的深意的。 至于詔書的次序分段,語言的上下行文,策文的參差長短,都有深意,別人是不能理解的。 謹論定編次這些本稿詔書,編列于下,使讀者能自己通解它的宗旨。 《史記》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愛之欲其富,親之欲其貴”。 故王者壃土建國,封立子弟,所以襃親親,序骨rou,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於天下也。 是以形勢彊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來久矣。非有異也,故弗論箸也。 燕齊之事,無足采者。 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 ……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者所能知,非博聞彊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 至其次序分絕,文字之上下,簡之參差長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 謹論次其真草詔書,編于左方。令覽者自通其意而解說之。 ——“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 ——“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者所能知,非博聞彊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 司馬遷可以說是黑得十分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