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耳秀才
巳時正時一刻,御史臺。 “紀大人三緘其口是對的,”杜韞玉一坐下來,就對紀鵬飛笑道,“雖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紀大人若果真‘無辭’,誰也不能‘加罪’?!?/br> 紀鵬飛沒答杜韞玉的話,而是別過頭去,顯得有幾分生疏的樣子。 杜韞玉道,“說到‘投獻’、‘詭寄’,在座諸人有幾個不是……” 姚世祉打斷道,“杜大人,現下審的是‘謀反案’?!?/br> 杜韞玉冷笑一聲,“我說的就是‘謀反案’!”他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紀大人不好為他自己分辨,我卻要替紀大人喊一聲冤。轉賣投獻土地分明是德政,一則有助于清查人口隱田,二則有助于朝廷賦役收入;三則緩和了縉紳土地兼并。如此良策,就是推廣全東郡也不為過,現下竟然卻因為幾個鄉間胥吏的誹謗污蔑,就要將紀大人治罪,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文一沾開口道,“可這法子并非出自紀大人啊?!?/br> 紀鵬飛輕輕拍了拍官服上的灰。 向和暢道,“投獻的事體另論,目前的問題是,紀大人對七夕時上邶州兵變之事一言不發,企圖混淆視聽,蒙蔽君上?!?/br> 杜韞玉道,“要是投獻單歸投獻來論,此案也就不成立了?!?/br> 文一沾道,“杜大人所言極是,紀大人的經略使當得好好的,為何要出一個與自己治下毫不相干的主意,甚至不惜要開罪胥吏呢?” 向和暢瞥了文一沾一眼,見文一沾仍低頭記著錄本,便口氣隨意地附和道,“是啊,究竟是為什么呢?” 紀鵬飛還是誰也不看,只低頭平撫著自己的袖子,道,“莫要再辯了,我只是想見圣上,僅此而已?!?/br> 姚世祉問道,“為何不辨,難不成,紀大人是‘心虛’嗎?” 紀鵬飛道,“諸位‘辭勝于理’,我卻是‘理勝于辭’,如此辯者,了無可論之處,不如不辯?!?/br> 向和暢笑了起來,“紀大人是在說在座眾人都是‘三耳秀才’么?” 姚世祉微笑道,“我看,紀大人是在譏諷在座有人‘佯聾’罷?!?/br> 文一沾抬起頭,看了徐安一眼,徐安臉色晦暗不明,他見文一沾看了過來,眼神一別,淡淡道,“兩位大人都說錯了,紀大人方才言中所取掌故為‘公孫龍言臧之三耳甚辨析’,‘臧之三耳’,便是意指‘奴才’,紀大人譏諷的分明是我啊?!?/br> 紀鵬飛抬起頭來,朝徐安一笑,“徐侍監聰敏,我可不敢譏諷徐侍監?!?/br> 徐安道,“紀大人,是圣上不想見您,不是我有意為難您。您借‘三耳’之典引會‘近貴全為聵,攀龍即作聾’之句,嘲諷得也太過了罷?!?/br> 紀鵬飛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懸著手腕沒落筆,他見紀鵬飛看了過來,淡笑道,“紀大人方才的話,說的是太過了些?!?/br> 紀鵬飛道,“全因文大人惜墨如金?!?/br> 杜韞玉輕輕咳嗽一聲,圓場道,“紀大人,用典不須牽強附會,依我說,向大人與姚大人解得才對。蘇東坡與秦少游的唱和詩中便有‘今君疑我特佯聾,故作嘲詩窮險怪。須防額癢出三耳,莫放筆端風雨快’之句,可見此‘三耳’絕非彼‘三耳’,只作調侃戲說之意罷了?!?/br> 紀鵬飛還是不看杜韞玉,只道,“我可從不‘牽強附會’,卻防不住旁人‘對號入座’?!?/br> 徐安的臉色沉了沉,“其實,紀大人心里也清楚,這為難您的,可不是我這個‘奴才’啊?!?/br> 紀鵬飛道,“因此,我方才并沒有譏諷徐侍監,徐侍監姓‘徐’不姓‘聶’,我就是想借郭恕先之句嘲諷徐侍監,也是,”他揚了揚嘴角,一語雙關道,“‘名不符實’?!?/br> 徐安道,“那我便亦借典回紀大人一句,‘勿笑有三耳,全勝畜二心’?!?/br> 紀鵬飛挑眉道,“徐侍監這難道不是‘牽強附會’?我的名兒中,可絕沒有‘二心’啊?!?/br> 徐安微笑道,“既有‘二畜’,何無‘二心’?” 紀鵬飛向下彎了彎嘴角,他盯了徐安一會兒,轉而面朝文一沾道,“我的難聽話,文大人不記,那徐侍監的過分話,文大人也執意略去嗎?” 向和暢開口道,“徐侍監的話并不過分,儒者戲云而已,紀大人何必較真?”他說著,看了文一沾一眼,“既與案情無關,文大人不須錄記,免煩圣聽?!?/br> 紀鵬飛沒說話,又低頭彈了彈官服上的灰。 徐安瞟了一眼紀鵬飛,道,“‘雖然三個耳,其奈不成聰’,紀大人既如此以為,文大人還是且錄下罷,否則,紀大人將要說我‘阻塞言路’、‘構陷大臣’呢?!?/br> 文一沾笑道,“萬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文一沾拿起筆,一邊笑,一邊記,一邊說,“有道是,‘天下無二道,圣人無兩心’,紀大人又非‘圣人’,我再如何錄記,也應不了‘二心’一詞啊?!?/br> 向和暢道,“文大人似乎總在有意偏幫紀大人呢?!彼绷艘谎鄱彭y玉,又看了看姚世祉,道,“卻不知文大人為何要如此做?” 文一沾記著錄本道,“我并無意偏幫紀大人?!?/br> 向和暢微笑道,“是么?”他道,“大約是我會錯了意?!?/br> 姚世祉道,“向大人毋需會意,有道是,‘天下熙攘,皆為利往’,文大人偏幫紀大人,是情理中事?!彼⑿Φ?,“旁的不提,僅‘投獻’這一樁事來說,文大人就該偏幫紀大人,若是紀大人因‘投獻’獲罪,且不論是什么罪,于文大人自身,都是無益的?!?/br> 杜韞玉冷笑道,“姚大人是在挑撥離間,還是在危言聳聽?‘投獻詭寄’在地方上早已蔚然成風,圣上若得知紀大人的好法子,必會查清事故原委,嚴懲上邶州鄉間胥吏,還紀大人一個清白?!?/br> 向和暢道,“紀大人若本就清白,哪須圣上來‘還’?”他意味深長道,“難道杜大人是以為,紀大人的‘清白’,是在圣上手中攥著的嗎?” —————— —————— 1“公孫龍言臧之三耳甚辨析” 趙王封弟弟趙勝為平原君。平原君好養士,門下的食客常有幾千人。 其中有個公孫龍,善于作“堅白同異”的辯論考證,平原君尊他為座上賓。 孔穿從魯國來到趙國,與公孫龍辯論“奴婢有三個耳朵”的觀點,公孫龍辯解十分精微,孔穿無以對答,一會兒就告辭了。 第二天他再見平原君,平原君問“昨天公孫龍的一番論述頭頭是道,先生覺得如何?” 回答說“是的,他幾乎能讓奴婢真的長出三只耳朵來。說起來雖然如此,實際上是困難的。我想再請教您現在論證三個耳朵十分困難,又非事實;論證兩個耳朵十分容易而確屬事實,不知道您將選擇容易、真實的,還是選擇困難、虛假的?” 平原君也啞口無言。 第二天,平原君對公孫龍說“您不要再和孔穿辯論了,他的道理勝過言辭,而您的言辭勝過道理,最后肯定占不了上風?!?/br> 《資治通鑒》趙王封其弟為平原君。平原君好士,食客嘗數千人。 有公孫龍者,善為堅白同異之辯,平原君客之??状┳贼斶m趙,與公孫龍論臧三耳,龍甚辯析。 子高弗應,俄而辭出,明日復見平原君。平原君曰“疇昔公孫之言信辯也,先生以為何如?” 對曰“然。幾能令臧三耳矣。雖然,實難!仆愿得又問于君今謂三耳甚難而實非也,謂兩耳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其亦從難而非者乎?” 平原君無以應。 明日,謂公孫龍曰“公無復與孔子高辯事也!其人理勝于辭;公辭勝于理,終必受詘?!?/br> 2“三耳秀才” 陶潛《續搜神記》“兗州張審通為泰山府君所召,額上安一耳,既醒,額癢,果生一耳,尤聰俊,時號‘三耳秀才’?!?/br> 傳說,有個叫張審通的秀才,夜間夢到自己在冥府任記錄。一次,冥官為了獎勵他,在他額頭上也安上一只耳朵。張審通醒來后,覺得額頭發癢,轉瞬間涌出一只耳朵,比原來的聽覺更靈。這件事一時傳為奇談,人們稱張審通是“三耳秀才”。 這一詞語喻指很聰明的人,但是這只耳朵有如雞冠,頂在額頭上,有損美觀。 3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 蘇軾 君不見詩人借車無可載,留得一錢何足賴。 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雖存耳先聵。 人將蟻動作牛斗,我覺風雷真一噫。 聞塵掃盡根性空,不須更枕清流派。 大樸初散失渾沌,六鑿相攘更勝敗。 眼花亂墜酒生風,口業不停詩有債。 君知五蘊皆是賊,人生一病今先差。 但恐此心終未了,不見不聞還是礙。 今君疑我特佯聾,故作嘲詩窮險怪。 須防額癢出三耳,莫放筆端風雨快。 后面四句詩的大意是,你心疑我是裝聾,所以寫出這樣險怪的詩來調侃,可是,你須明白,你這種過分的聰明,會使你自己受到上天的戲弄,成了“三耳秀才”。 4《宋史》崇義為學官,兼掌禮,僅二十年,世推其該博。 郭忠恕嘗以其姓嘲之曰“近貴全為聵,攀龍即作聾。雖然三個耳,其奈不成聰?!?/br> 崇義對曰“仆不能為詩,聊以一聯奉答?!?/br> 即云“勿笑有三耳,全勝畜二心?!?/br> 蓋因其名以嘲之。 忠恕大慚,人許其機捷而不失正,真儒者之戲云。 這里的“三個耳”是郭忠恕借聶崇義的姓“聶”來作詩嘲諷,然后聶崇義就也皆“忠恕”名字里面的兩個“心”來作詩譏諷回去。 5《荀子·解蔽》“天下無二道,圣人無兩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