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避名稱字
瑯州,瑁梁府衙。 “今天是七夕,”范垂文端起茶碗,“彭大人節日里還前來府衙議事,當真勤勉?!?/br> 彭平康跟著端起茶碗,“范大人特特地遣人來請,我如何能不來呢?”他掀開茶碗蓋,慢慢呷了一口,“嗯,好香的茶?!?/br> 宋圣哲也端起茶碗,笑道,“這是‘法煎香茶’,今年上春時,我特意囑咐他們用嫩茶研的,彭大人嘗嘗,可還覺得合意么?” 彭平康又喝了一口,也笑道,“宋大人的這碗茶,該配了‘南都麥心面,作槐芽溫淘,糝以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粳,薦以蒸子鵝’來吃?!?/br> 宋圣哲打趣道,“我原以為,彭大人這樣的武官,會拿匕首割了‘灌了杏酪的爛蒸同州羊羔’來配著吃呢?!?/br> 彭平康哈哈一笑,“宋大人風趣,”他笑了兩聲,斂了斂笑容,道,“我才不用宋大人拿‘廬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來招待,有一碗上春研好的‘法煎香茶’就足夠了?!?/br> 宋圣哲笑笑,轉頭看了看范垂文,范垂文捧著茶碗,還沒喝上一口,“宋大人是覺得,彭大人昨兒剛赴了文家的家宴,肚中必定油膩,因此才奉上這細研的上春嫩茶,彭大人可莫要覺得受了怠慢?!?/br> 彭平康道,“宋大人遞了這茶來,是要我清刮肚腸,免得我膩積五臟,油傷六腑。這全然是為我的身體著想,自然是一片好意?!迸砥娇的抗庖黄?,看到在一旁只喝茶不作聲的周胤緒,“就是周大人這樣慣吃‘吳興庖人斫松江鲙’的定襄人,也要靠宋大人的這碗茶清了肚腸,我又如何會多心受了怠慢呢?” 周胤緒聞言,放下茶盞,笑著“喲”了一聲,“彭大人此言差矣,我要是說‘食鲙恰好’,豈不是正應了‘少’嗎?”他轉向宋圣哲,半真半假道,“宋大人聽見了罷?彭大人是拿我做筏子,唱小喏譏諷你呢?!?/br> 宋圣哲還沒來得及說話,彭平康就接口道,“我不像周大人這般聽呼喚、會傳語,難免就‘失了本體’,讓兩位大人見笑了?!彼鹗?,拿著碗盞半遮了嘴,“不過周大人的好家教,想來在座誰也比不上罷?” 周胤緒“呵呵”一笑,“彭大人抬舉我了,話又說回來,昨兒,我是不該在彭大人面前談經史,不達時宜啊?!?/br> 彭平康放下手,“無妨,周大人少知塵俗,昨兒,我也不該向周大人吟詩?!?/br> 周胤緒剛想還口,就聽范垂文咳嗽一聲,“兩位大人,醒酒后,莫說醉時語?!?/br> 彭平康閉上了嘴,呷了一口茶。周胤緒伸手拿過方才擱下的茶盞,捧在手里卻不喝。 宋圣哲看了看彭平康與周胤緒,打了個圓場,“論起來,還是文好德的不是,截一句話,分兩次傳,三頭兩面趨奉人,難怪兩位大人心里不舒坦?!?/br> 彭平康道,“我不舒坦倒無妨,要緊的是周大人不舒坦。周大人初來乍到,也不好作出惡模樣來,只好忍氣吞聲,可是受了大委屈了?!?/br> 周胤緒道,“彭大人這話說的,好像我待的時日長了,就會作出惡模樣似的?!?/br> 彭平康玩味道,“這話,是周大人自己說的,我可沒這個意思?!彼w上茶碗,“再說了,周大人就是作了惡模樣,我在廣德軍也瞧不見,到頭來,還不是落在范大人與宋大人眼里?” 范垂文終于受不了兩個人不間斷的冷嘲熱諷了,他輕輕地把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放,“想來是我節日里還請彭大人來談公事,讓彭大人受累了。這樣罷,彭大人想喝什么茶,現下就開口,我這就遣人給彭大人換了去?!?/br> 彭平康道,“多謝范大人的好意,可我若是開了口,豈不是正應了周大人先前說我譏諷宋大人的話嗎?”他微笑道,“這兩頭不討好的事兒,瑯州也只有文好德做的出,我可沒有這么大的臉面?!?/br> 范垂文掀開茶碗,呷了一口,悠悠道,“但是依我看,文好德似乎已討了彭大人的好了?!?/br> 彭平康道,“范大人何出此言?” 范垂文蓋上茶碗,“上回請彭大人來府衙議論是否共參文經登一事時,彭大人對文好德,是稱名不稱字;而如今,彭大人卻也避其名諱了?!?/br> 周胤緒聞言不禁一怔,不由轉頭看了彭平康一眼,“共參文經登?” 宋圣哲接口道,“這是周大人來之前的事了?!彼α诵?,“說到底,還是為了征役一事,最后也沒議成?!?/br> 周胤緒反應不慢,宋圣哲一說,他就明白了,“就是因為沒議成,范大人和宋大人才天天下鄉的罷?” 范垂文道,“是啊?!彼馕渡铋L道,“所以,說文好德兩頭不討好,真是有失公允?!?/br> 周胤緒皺起了眉頭,他覺得自己像是一腳踏進了一個不知深淺的爛泥坑,前后左右都動彈不得。 彭平康道,“文好德可沒討了我的好,我稱他的字,是因為他畢竟對圣上盡忠了?!?/br> 宋圣哲反問道,“盡忠?這上邶州的事還不知真假,彭大人怎的一口咬定文好德所聽聞的是實情呢?” 范垂文道,“上邶州赫然已是一筆糊涂賬,虛實難探,你我身為旁州外官,實在不宜插手?!?/br> 雖然范垂文的話是對彭平康說的,但是他說話時,看著的卻是周胤緒。 周胤緒開口道,“我也覺得可疑,上邶州地方官轉賣投獻土地一事,文好德早已讓三位大人知曉,怎么偏偏我一來,就多出‘通敵賣國’這一樁事體呢?”他說著,視線緩慢地轉過面前的三個人,最后定格在彭平康身上,“這也太過巧合了罷?” 宋圣哲道,“這幾處倒還都能恕得,頂頂可疑的是,文好德明明有個好弟弟在御前行走,他得了這樁消息,不告訴家里人,反宣揚出去,讓旁人撿功勞,這里頭必定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大名堂?!?/br> 彭平康沒有一一駁斥三人的分析,只是悠悠道,“那末,萬一那紀萬里當真‘通敵賣國’了,你我得了消息卻知情不報,豈非形同‘從犯’?” 這時,范垂文忽而道,“其實,彭大人心里也覺得,紀萬里并沒有真的‘通敵賣國’罷?” 彭平康抬眼看向范垂文,“范大人何出此言?” 范垂文微笑道,“因為彭大人在稱呼紀萬里時,依然避其名諱,以字相稱?!?/br> —————— —————— 1“法煎香茶” 陳元靚《事林廣記》上春嫩茶芽每五百錢重,以綠豆一升去殼蒸焙,山藥十兩,一處細磨,別以腦麝各半錢重,入盆同研,約二千杵,納罐內密封窨三日,后可以烹點,愈久香味愈佳。 2朱弁《曲洧舊聞》東坡與客論食次,取紙一幅,書以示客云“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南都麥心面,作槐芽溫淘,糝以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粳,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松江鲙。既飽,以廬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先生赤壁前、后賦,亦足以一笑也?!睎|坡在儋耳,獨有二賦而已。 3李商隱《義山雜纂》 失本體 仆子著鞋襪衣裳寬長,失仆子體。 不聽呼喚、不會傳語,失院子體。 逃席后不傳語謝主人,失賓客體。 唱小喏、行步遲緩,失武官體。 (院子仆傭。) 隔壁聞語 說所送物好還么,必是不佳。 新娶婦卻道是前緣,必是丑。 說食鲙恰好,必是少。 說太公八十遇文王,必是不達。 惶愧 醒酒后說醉時語。 犯人家奴婢。 撞見仇家。 誤說他心中諱事。 不達時宜 不相稱強學時樣妝束。 向娼婦吟詩。 入境不順風儀。 隔席和人唱。 下賤人前談經史。 認他高貴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