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白頭公在
馬球賽舉辦得很成功,東郡毫無懸念地贏了華傲。華傲來使順著安懋夸,把安懋夸得當場就頒布了加封徐氏一族的旨意。 就連安慶這些早就猜到安懋會高封徐氏的人,都不禁為這樣的加封暗自心驚。 徐氏一門之中,一個國公、一個貴妃、一個親王再加一個遠嫁鄰國的公主,就算是為了聯姻,這樣的加封也太高了。 但是安懋在興頭上,又是外交場合,自然是全場無異議,一片贊和聲。 王杰離開的時候發現徐寧不知什么時候又出現了,像往常一樣伺候他上輦返回山池院。 徐寧雖然非常鎮定,但是眉眼間不時露出深思的神情,這讓本來很不高興徐寧中途離席的王杰也不好立刻發作他。 徐寧顯然心事重重,一進山池院,徐寧就讓蘇敏兒去傳晚膳,因為吃晚飯的時候一般是徐寧單獨伺候的。 擺完了膳,終于只剩徐寧和王杰兩個人了,門一合,徐寧就說了兩件事,一件是安懋要追封王氏為恭嬪,一件是御史陶靖節曾上書安懋要求整治內宦,也因此,安懋才下旨讓王杰入學。 在徐寧看來,安懋要追封王氏是從王杰入學這件事就有先兆了。 但是,當時誰都不可能知道烈昭公主大限將至,也不可能料準顧明誠會趁著華傲來使同時出使兩國的時候篡位。 那在華傲來使來之前,指使御史上折子讓王杰入學又是為了什么呢? 王杰卻不急著和徐寧討論這兩件事,他反倒問起了另一件事,“御史陶靖節是什么時候上的折子?” 徐寧一怔,下意識道,“是圣上下旨讓主子入學前?!?/br> “你又何時知曉此事?” 徐寧沒料到王杰在意這件事,反應過來后趕緊輯手謝罪。 王杰對徐寧的信任出現危機的原因很簡單,在宮里,徐寧比他有門路、有手段多了。 王杰沒了徐寧,在宮里就形同聾啞人。 所以王杰才會找機會讓蘇敏兒這個宮女來伺候,因為宦官和宮女是兩個不同體系,可沒想到蘇敏兒對徐寧也是又懼又怕,因為徐寧不喜歡她,在徐寧面前,她都不敢多在王杰面前多留一刻。 這問題就嚴重了。 王杰在徐寧面前,除了“主子”這個身份,竟沒有其他可以掣肘徐寧的東西。 徐寧看王杰半天沒叫起,以為王杰是生氣了,“主子息怒,只是當時一是主子身子未痊愈,不敢拿此等微末小事令主子煩憂,二是當時尚未透露出半點要追封……” “我知道,徐寧?!蓖踅芙衅鹆诵鞂?,徐寧直起身后還想再說幾句,但是看王杰神色淡漠,又不像是生氣的樣子了。 其實王杰確實沒生氣,他發現他甚至都不敢生徐寧的氣,他只是害怕。 徐寧說他愿學潔惠侯,愿為王杰爭位效犬馬之勞,說看到王杰有帝王之氣,甚至說養權宦的那個人只能是天子,這些都是基于王杰是“主子”的這個前提。 除了“是主子”,王杰一無所有。 他越是害怕,就越要虛張聲勢,拿“主子”來壓徐寧。 徐寧吃不準王杰的心思,但是他覺得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討論,于是他趕緊把話題拉回來,“主子以為,圣上此舉,意在何為?” “父皇是在華傲使者來訪之前,就有意重查當年巫蠱案?!蓖踅芤贿吽伎?,一邊道,“只是如今元昊易主,正是發兵元昊的好時機,父皇想同時借巫蠱案作為發兵借口罷了。只是不知,元昊易主之前,父皇為何要重查巫蠱案?” 徐寧皺眉道,“奴才認為,當時指使陶靖節上折子的,可能另有其人?!?/br> 主仆兩人對視一眼,王杰問道,“這陶靖節可有什么來歷?” 徐寧搖搖頭,“與來歷無關,御史有權‘聞風彈事’,御史臺不受訴訟,有通辭狀者,立于臺門候御史,御史往門外收采之,可彈者略其姓名?!?/br> 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可能,王杰撐著額頭,“既如此,倒不必糾結于陶靖節受何人指使。眼下眾人都盯著東宮和徐氏,即使父皇現在就下旨追封王氏,于我也是有益無害?!?/br> 徐寧道,“東宮無妨,而徐氏危矣,可即如此,主子也應避二者鋒芒才好?!?/br> 王杰今天已經第二次聽見徐氏要完的說辭,他問道,“徐氏如此顯赫,何以頹???” 徐寧笑道,“前后二漢,西京七族,東京六姓,又何嘗不顯赫?外戚憑靠帝王姻親,有勢逢時,則根深枝粗。一旦居權重之位,則四海側目,若事有不允,稍加不慎,則罪不容誅?!?/br> 王杰不解道,“我嘗聞‘功過不容少混,混則人懷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則人起攜貳之志’,昔年若不是徐廣助父皇一臂之力,父皇怎可得這萬里江山?即使此次徐廣兵敗元昊,父皇若因此治罪,豈不背負‘刻薄寡恩’之名?” 徐寧認真道,“主子切莫如此說,圣上登基是因禪帝已入神道,圣上德行出眾,才得禪位,又何須他人相助?” 徐寧見王杰還是不理解,“主子可聽聞‘白頭公在’乎?昔年庾元規誅殺南頓王,晉成帝尚年幼不知事。后問庾元規曰‘常日白頭公保在?’,對以‘謀反伏誅’。晉成帝泣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當如何?’?!?/br> 王杰恍然大悟,這個典故的道理其實和顧明誠篡位后就再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點喊“誅殺安逆”是一樣的。 自己做了破壞既定制度的事情,就不能指望別人不用這套破壞制度的方法來對付自己。 王杰不禁道,“可若徐廣攻下元昊,立下不賞之功,又當如何?” 徐寧笑道,“奴才雖于掌兵事上知之甚少,可助軍之賦,從來非一一用于軍中,喝兵血、拿空餉之吏不計其數。圣上為保邊境安穩,歷年戎費漸增,花費巨大,可十未有二三及于兵事上,余者悉為外用??炼?,苛賦,苛政,是誰之過也?” —————————————————— —————————————————— 1南北朝期間,御史有權“風聞奏事”,又稱“聞風彈事”。 《文獻通考》卷五十三,《職官考七》中的《御史臺》條云“故御史為風霜之任,彈糾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舊制,但聞風彈事,提綱而已?!?/br> 注云“舊例,御史臺不受訴訟,有通辭狀者,立于臺門候御史,御史竟往門外收采之,可彈者略其姓名,皆云風聞訪知?!?/br> 2“前后二漢,西京七族,東京六姓”西漢呂、霍、上官、丁、趙、傅、王七族及東漢竇、鄧、閻、梁、竇、何六姓 3“功過不容少混,混則人懷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則人起攜貳之志?!惫兒瓦^失一點都不容混淆,混淆了人們就會變得懶怠而沒有上進之心;恩惠和仇恨卻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太明顯了人們就容易產生懷疑背叛之心。 出自《菜根譚》 4“白頭公在”的典故 《資治通鑒·卷九十三·晉紀十五·顯宗成皇帝上之上》宗之死也,帝不之知,久之,帝問亮曰“常日白頭公保在?” 亮對以謀反伏誅。 帝泣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當如何?” 亮懼,變色。 司馬衍6歲時,發生了蘇峻之亂,當年五馬渡江之一的南頓王司馬宗被殺,他一點都不知道。 等到蘇峻之亂平息后,他問舅舅庾亮“往常那位白頭公(司馬宗一頭白發)何在?” 庾亮奏道“司馬宗謀反伏誅”。 司馬衍很傷心,哭著說道“舅舅說誰做賊,便殺之,如果人說舅舅做賊,我又該如何?” 庾亮一聽,嚇得臉色大變,無言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