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莫辯
卻說沈雖白護著玉娘自潁州啟程,橫穿泱山山谷,抵達潯州瀛水換水路前行,兩日后上岸,沈雖白吩咐所有弟子換上農人商賈的衣裳,作尋常百姓打扮,不得張揚,一路走走停停,掩人耳目,終平安抵達楚京西城門下。 然,城門下的守備盤查森嚴,雖未貼出畫像來那般張揚,但每一位百姓,都會由守衛細細看過。 “大師兄,他們這是在找人嗎?”韓清不解地望著不遠處的守衛。 沈雖白的目光凝重起來,扣住玉娘的手腕,命所有人退到路邊的茶棚下,不得上前入城。 “大師兄,這是怎么了?”韓清與眾弟子顯然不明所以。 沈雖白卻是心如明鏡。 倉山一戰之后,那些刺客沒能取玉娘和他性命,此時自然會傳回他們的主子耳中,究竟是誰派來的人,他這一路心里也有幾分數,看到城門下陡增的守備,便更為確信了。 玉娘倘若此時貿然進城,即便已經喬裝改扮,怕也是難逃一劫。 玉娘坐在他身旁,佝僂著背,緊緊攥住了手中的包袱,焦慮地望著那道城門。 跨過去,她便能回到楚京,跨不過,這些年的隱忍不發,就白費了。 她心中已有了最壞的打算,在沈雖白手心靜靜寫道。 沈公子,倘若我被抓住,你不必相救,只需將這只包袱交與長公主殿下手中,我死也瞑目了。 沈雖白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晚輩既然將您帶到了這,定會送您安然入城。您且稍安勿躁,再等上一等?!?/br>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眼看快到午時,忽然從城郊駛來一輛綰色素面馬車,緩緩停在了茶棚邊的槐樹下。 沈雖白側目看了一眼。 “韓清,帶兩個人去城門下制造混亂?!?/br> “啊……? “快去!” “哦……哦!”韓清不明所以地帶著兩個師弟,去旁邊將一板車的果子連著車一并買了下來,扮成入城做生意的小販,朝城門走去。 過盤查時,韓清瞅準機會,一枚小石子打中了前頭一個送菜的百姓,那人只感到腿肚子一麻,登時跪了下去,連帶著車把都脫了手,一車瓜果青菜傾翻了一半,推車的弟子心領神會地推車上前,裝作不慎磕碰,把手里的板車也掀翻了,兩車東西滾了一地,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擠在城門下瞧熱鬧。 城門下守衛見人們涌了過來,忙上前驅散,一時間亂成一團。 趁此機會,沈雖白帶著玉娘走到了那輛馬車旁,馬車竟從后面另開了一扇門,里頭走出一個著翠衣的姑姑,想他略一頷首:“沈公子,久等了,奴婢奉殿下之命,前來接應?!?/br> 沈雖白點點頭,扶玉娘上車:“人已送到,但半途怕是曾泄露過行蹤,姑姑入城諸事小心?!?/br> “沈公子放心,奴婢定會將人平安帶回?!彼仙狭碎T,命車夫啟程。 城門下,圍觀的百姓在守衛的厲喝下四散而去,韓清等人也收拾好果子,掉在地上的或是摔爛,或是被人踩了幾腳,已經賣不出了,他們便就勢唉聲嘆氣地又走出了城門。 守衛們搖著頭,回到各自的位置,不消片刻,便望見一輛綰色單騎馬車駛了過來,守衛上前攔下,還未走到車前,車簾便被掀起了一角,翠衫女子伸出手,遞給他一枚金色令牌,那守衛只瞧了一眼,臉色就變了,停在了三步開外,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那女子輕聲慢語道:“怎么,這車也須查?” “這……”那守衛低著頭,頗為為難,“奉命而為,還請姑姑行個方便?!?/br> 沉默了許久,守衛愈發覺得今日要得罪貴人之時,車中的女子忽然輕笑一聲,將車簾全然掀開了:“既然要盤查,你可看仔細了?!?/br> 守衛抬起頭,望見空空如也的車內,除了這翠衫女子,并無他人,立刻讓開了路:“姑姑請?!?/br> 翠衫女子放下了簾子,淡淡道:“走吧?!?/br> 馬車駛離了城門,在一旁觀望許久的另一守衛上前詢問:“咱們接到的命令,須得細細盤查,你怎么只看了一眼就給放過去了?” 話音未落便被捅了一肘子。 “你瞎啦,這位姑姑都不認得!”他一臉鄙夷,“這可是伺候過先帝的映歡姑姑,如今也是長公主殿下身邊的紅人,敢盤查她的馬車,小心回頭丟了飯碗!去去去,趕緊的,后頭還有一堆人等著查呢,要是不小心放過了上頭要找的人,咱們都得掉腦袋!……” 漸行漸遠的馬車內,映歡起身,掀起了車座,將玉娘扶了出來。 “形勢所迫,委屈你了?!?/br> 玉娘搖了搖頭,在她身旁坐下,掀起側簾一角,謹慎地望著外面。 楚京城人來人往,百姓絡繹不絕,繁華熱鬧,難以言喻。 她的心,忽然就五味雜陳。 映歡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輕輕拍了拍她枯瘦的手背,以此寬慰。 此時,城門外。 沈雖白望著那輛馬車順利地入城,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韓清等人也回到了樹下。 “走吧,玉娘已經平安入城了?!鄙螂m白道。 韓清詫異地望著那輛遠去的馬車,心中好奇,但看著大師兄的眼神,到嘴邊的話便又給吞了回去。 人已送到,他們便啟程回去。 歸途不必繞路,自然快了許多,抵達蕪州,不過兩日功夫。 但剛準備趕回云禾山時,卻在城中聽到了一個賅人聽聞的消息。 都說人行處皆是江湖,某些傳聞也是一日千里地蔓延,前些日子還在盛傳劍宗大弟子與魔教教主有一腿,今日回城,突然變成了魔教喪盡天良,屠戮了一座山寨,臨走還一把火燒了個干凈的消息。 無論是茶棚里的游俠,還是來來往往的百姓,皆為之唏噓,若不是發生了這么大的事,還真沒幾個人知曉魔教的地盤上竟還有個寨子,魔教何等心狠手辣,慘遭屠戮,既令人唏噓又惹人憤怒。 韓清聽得渾身一震,下意識地朝沈雖白望了一眼,果見他面色鐵青,似是極為震驚。 他們立刻趕回了犀渠山莊,沈雖白進門便直奔項脊殿,莊中弟子告知,宗主與幾位長老正在殿中議事,他還是闖了進去。 “爹!孩兒聽聞……” 話音未落,沈遇便面色凝重地看了過來,:“瓊山的事,看來你已經聽說了?!?/br> 長老在座,他遲疑片刻終是先停了下來,行禮一一拜見。 “人可送到了?”沈遇問。 “是,貴人已平安抵達楚京?!彼鸬?。 沈遇嘆了口氣,道:“瓊山的事,為父正與諸位長老在議,你若想聽,便留下罷?!?/br> 他也無心隱瞞,畢竟此時鬧得如此沸沸揚揚,即便瞞的了幾日,也瞞不過一月。 他既然回來了,早些知曉也好。 “前些日子傳出的消息,瓊山中有座山寨,被紅影教屠殺一空,燒得只剩一片廢墟,寨子中十幾戶人家,無一幸免。聽聞,寨子遭屠的那日,曾有人看見紅影教教主率領一眾魔教弟子朝寨子去了,不久便望見山谷中冒出了沖天的火光……” 這話雖未點破,但個中意思已顯而易見,年邁的長老搖了搖頭,頗為感慨。 “造孽啊,沒想到這顧如許已經到了如此殘忍無度的地步!”另一人捶胸頓足,為死去的無辜百姓鳴一聲不平。 “何時發生的事!”沈雖白追問。 “似是小雪那日?!?/br> 聞言,他腦海中頓時閃過了倉山遇襲的時候,那一日,正是冬月三十,小雪初至。 “不可能是十一……絕不可能是她!”他堅定地反駁了回去。 他還記得那時隨她去瓊山寨,紅影教與村民相談甚歡的景象猶在昨日,她怎么可能會對寨子里的人下殺手! 陸璋臉色一沉:“子清,你怎的幫著一個魔頭說話!那些無辜之人的性命難道還不能讓你對其死心?顧如許是何等殘忍之人,一群毫無還手之力的村民,豈能逃過的她的魔爪!” “陸師伯!無論傳聞如何,十一屠寨一事,萬萬不可相信,此事定然另有蹊蹺!” “有何證據,能讓人相信顧如許的清白?” “這……”一時半會,他的確拿不出任何證據,但他絕不相信十一會對那些村民痛下殺手,他轉而看向沈遇,義正辭嚴地稟報,“爹……不,宗主,弟子那日在潁州倉山遭襲,若不是十一趕來相救,只怕早已回不來了,此時韓師弟也可作證。那日十一受了傷,而從潁州趕回青州快馬加鞭至少兩個時辰,趕回瓊山再帶傷屠寨,未免太過不合情理!” “顧如許來救人?”陸璋冷笑,“她若是這么好心,這些年江湖上的名聲也不會是這般樣子,只怕是另有所圖,自己前往潁州,卻派遣手下魔頭前去殺人?!?/br> 此話一出,諸位長老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沈雖白試圖為顧如許辯解,道出真相,卻想起她曾再三叮囑,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可將瓊山寨與紅影教之間的關系泄露半句,此時將話說開,死去的村民頃刻間便會從無辜遭害的可憐人,變成勾結魔教咎由自取的同黨,一旦傳開,保不齊還會傳出各種因分贓不均,或是內訌難解,終招致報應的說法,若是如此,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瓊山寨村民怕是九泉之下都難以安寧…… 他咬咬牙,還是暫且將話咽了回去。 陸璋與幾位長老斥責他鬼迷心竅,不明事理,竟為一個魔頭頂撞師門,實乃大錯。然念在其奔波勞碌,剛剛回山,許是事發突然,還沒想通,看在宗主的面子上,便打算從輕處置,回一朝風漣抄錄宗規百遍,以此思過。 韓清一直在門外張望,見他走出項脊殿,臉色卻不大好看,登時明白這是又吃了癟,趕忙上前:“大師兄,宗主和長老責罵你了?” 韓清看他面色凝重,也多少能猜出長老們和宗主說了什么,瓊山寨的事他也十分震驚,這事兒發生得太突然了,他這一路上還想著欠了這么大一人情改日可怎么還?要不把大師兄推出去報恩吧之類的云云,哪成想轉眼就落下這么個晴天霹靂。 一座寨子啊,那是數十條活生生的人命,不添油加醋已經夠驚得人心肝直顫,還捅到了宗主和他師父耳朵里——誠然被他師父曉得了好像比宗主曉得了更為難辦,但眼下看著大師兄的臉色,這事兒八成是個大簍子,難保轉眼又得來一次替天行道。 沈雖白搖搖頭:“無事,奔波多日,你也該累了,先回規儀峰歇歇吧?!?/br> 說罷,便朝著一朝風漣走去。 回規儀峰的路上,韓清迎面撞上了風風火火趕過來的沈新桐,被她一把拽住。 “韓師弟!瓊山寨的事你可有聽說!” 他無奈地點了點頭:“剛入城便聽聞了不少說法,方才大師兄還去項脊殿與宗主和長老們理論呢,多半已經被教訓了一通?!?/br> “你是如何想的?”此時她也是剛剛從一個消息靈通的師妹嘴里套出來的,這會兒腦子還亂著呢。 “難說……”他目露遲疑,“此次去楚京,途徑倉山時,我們還承了顧如許一個人情,突然說她殺了一座山寨的村民,著實有些……” 他也想不明白,但不知是不是被救了一回的緣故,他這心不知不覺地竟朝著顧如許那廝偏了,總隱隱覺得此事似有蹊蹺,但此時若是跑去理論,多半除了挨一頓臭罵,并無其他用處。 “我也不信十一會做出這等事來,不行,我得去跟爹解釋!”說著,她就風風火火地要往項脊殿去。 韓清趕忙拉住她:“連大師兄都說不明白,你再去也只是給宗主添堵啊,沒有證據,沒人會信的!” “那可如何是好?”她急得冷汗直冒,一想到十一惹上這么大的事,心都要揪起來了。 “且稍安勿躁,等晚些時候,咱們去找大師兄商量商量?!?/br> 他勸得在情在理,沈新桐也只好打消了沖進項脊殿,頂著她爹的怒火為十一力爭的打算。 是夜,一朝風漣中靜得落針可聞,沈雖白坐在案邊,看著面前的宗規,陷入了沉思。 這宗規,他已能盡數背下,可這數百條規矩,卻沒有一條寫著,該如何幫十一洗清罪名。 屠寨一事,他一個字都不會信,但僅僅是他不信,又有何用?這個罪名,足以引得群情激奮,十一今后的處境只會愈發艱難,他須得知道小雪那日,究竟發生了什么…… 一籌莫展之際,外頭突然想起叩門聲,他抬眼看去,站在門邊的青衫男子正靜靜地望著他。 他吃了一驚。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