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再訪青州
“哥,怎么了?”季望舒見他忽然頓住,不免擔憂,她這一問,正準備上馬的顧如許和蘭舟也停了下來。 “可是身子不適?”蘭舟問。 林煦皺著眉,搖了搖頭:“無妨,先啟程罷,日落之前須得到青州城下。衛護法在城郊小莊等我們,正事要緊?!?/br> 季望舒點點頭,回身看了孟思涼一眼,他昨晚在半山小筑拿那個長生殿的殺手試藥試了半宿,光是下毒解毒,就不下十來種,她晨間給他送早點的時候,他才歇下沒兩個時辰。 到底是萱谷傳人,被綁在角落里的殺手縱然一夜死去活來,偏偏還留著一口氣,格外絕望地耷拉在那,見她進來,也不過抬了抬眼皮,便再沒有力氣了。 此去青州,教中不可無人,便讓他留在閻羅殿中,他這會兒一個連一個地打著呵欠,懶洋洋地倚著門框,揣著手,瞇著眼的時候瞧著活像個分外慈祥的老大爺,她不由得笑出了聲。 “看什么?”孟思涼疑惑地望著她。 她莞爾,一如從前在萱谷時那般,邁出門去,也記得同他揮揮手:“師父,我出門了?!?/br> 晨曦中,她作一身男兒妝扮,笑容似朝暉明媚,端的是清秀昳麗,眉眼之間依稀能瞧出女兒家的一絲嫵媚來。 孟思涼不由得愣了愣,旋即干咳一聲:“去吧?!?/br> 眾人翻身上馬,沿著門前山路,揚塵而去。 瓊山至青州城下,快馬加鞭也需一日腳程,顧如許近來騎術見長,日落之前,總算是趕到了青州城下。 此生閣名下的別莊,就在距青州城約摸二里地的山腳下,依山傍水,前有竹林通幽,頗為安靜。顧如許上回來時,倉促了些,莊子里只留了幾個使喚下人,這回倒是早早準備著,等著他們到。 之前沈雖白給她的那疊紙,救沈新桐的時候泡了水,紙上墨跡糊作一團,也不曉得那日是怎么想的,起了個大早將那些濕乎乎的紙擱在院子里晾了一日。當日午后她便后悔了,宣紙薄,哪里經得起這又是泡又是曬的,待她想起那些可憐的紙,它們早已成了一團抹布,輕輕一碰,就片兒碎了……碎了! 哦草,這什么破質量! 本以為這已經夠見鬼了,可當她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碎片拾掇進籃子里,準備認命回屋里慢慢拼的時候——殘酷的現實給她上了一節名曰“山里的天就如女人的臉”之課。 迎面一陣狂風來,漫天紙張翩翩飛。 顧如許覺得,史上穿越同僚中,大概沒有比她更慘淡的了。 天有不測風云,但人得百折不撓,她深吸一口氣,鎮定地——寬容地——原諒了這陣妖風,積極發動群眾力量,大喝一聲,讓當時院子里樹杈上草垛后——所有暗閣弟子都出來,眾人如下地插秧般勤勤懇懇將被吹散的紙撿起來,送到她屋里。 誠然已十分努力,但還是有不少碎片不曉得被吹到哪個犄角旮旯里去了。 她一片一片地拼到半夜三更,舉著燈趴那兒琢磨,在那些糊成一團又裂成兩半的紙張上仔細辨認。 趴了半宿,只瞧出一些零零散散的線索,其中一條便是長生殿殿主阮方霆,曾是楚京人士。 還有一條更為零碎,只能依稀瞧見一個女子的名諱,喚作司菀。 此外,尚能看清的只字片語中提及了幾個地名。 青州,楚京,歸華寺。 青州她倒是去過,歸華寺不過是寺廟罷了,而楚京更是從未踏足,相隔數百里的三處地方,她實在想不出這其中會有什么關聯,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煩憂不已。 顧如許的死,就像一團亂麻包裹著的謎團,從她穿越到那片荒郊野嶺的時候就搞不清狀況,到今日依舊云里霧里。 她憑著求生欲與系統的指點,渾渾噩噩地過了小半年,只知道如何活下去,卻不懂為何要她做這些才能活下去。 她曉得搞事是一個職業反派應盡的責任,將沈雖白一步步推上武林盟主的位子也是她享受這條命理所應當負起的責任,可 一路走來,她總感覺自己進了一個套。 一個難解的迷局。 最近她真的想不起從前的爸媽是個什么模樣,什么性子,甚至她的童年——都隨著在這個時空停留的時間,煙消云散了。 她只能憑借自己寫的日記,一點一滴,還能記住多少,就趕緊寫下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看著那一行行的字,不過是越看越陌生罷了。 近來她愈發感覺,自己就是顧如許了。 她死的那一日,只要稍稍一回想,便能瞧見那副光景。 白衣的女子,一身是傷,孤零零的躺在荒郊,閉上雙眼的時候,該有多絕望啊…… 她替顧如許想一想,都覺得揪心。 那么年輕,美得像畫一樣的女子,她就該舒舒服服地躺在美人靠上,或是站在繁花下笑。 ——可她就這么死了。 從前她看書,看電視劇里,那些替別人強出頭,打抱不平的愣頭青,一度覺得那有些望塵莫及。 等輪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她才死過一回,著實擠不出什么熱血細想顧如許的死因,只聽系統所她是被毒死的,便“哦”了一聲,就這么揭過去了。 如今想想,自己真是個混賬東西。 坐著顧如許從前坐的位子,躺在她躺過的床上,受著她的下屬的恭敬與照拂,享著她的師兄師姐對她的思念與溫柔。 這是顧如許拿命鋪的路,她在上頭走了這么久,卻沒為她做過什么。 或許為其昭雪,便是她此生能給顧如許最好的報答了。 她不是什么無私奉獻的大善人,也受不起后世敬仰,她不愿狼心狗肺地過一生罷了。 既來之,則安之,正與邪不必深究,在這片土地上,好好地做一個人,才是她今時今日應當記在心上的事。 沈雖白給她的線索毀于一旦,其實也怨不得誰。 水是她自個兒跳的,紙是她親手晾的,風是沒來由地吹的,還能抽死自個兒不成? 況且這次的事兒吧,她確實過分了。 站在反派的立場上,的確沒什么不對的。 但她為了幾張紙又是綁人家meimei,又是威脅人家把東西交出來,半點臉面都不留,從前的師兄妹,如今被她折騰得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沈雖白的確傷心了。 她可以兢兢業業地演一個反派,層出不窮地搞事情,但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傷了一個那么好的人的心,總還是有些膈應的。 沈雖白太好了。 他若是像那些熱血沸騰,嫉惡如仇的男主,見了面就斥責她,義正辭嚴地教訓她,如何如何的不對,給她的“三觀”來上一課,或是刀劍相向,先拼個你死我活再說。不見面的時候,也時刻把她的不好記在小本本上,等著秋后算總賬。 那樣的,她至少心安理得。 你不讓我痛快,我哪能讓你痛快? 可沈雖白不。 他豈止不這么想,他跑偏到她都不曉得該怎么把他拉回套路上! 有生之年,她還是頭一回遇上這么佛系的男主,不爭不搶不懟反派也就罷了,還溫柔貼心端茶送水一條龍,這哪是男主的路數??! 既不身世悲苦,也不曾背負血海深仇,瞧著也不像個內心隱忍,就等著掄天掄地一鳴驚人的那種死傲嬌,身后也沒一串兒漂亮小姑娘死心塌地愛得要死要活,唯一一個岳溪明,背地里還忒嫌棄他。 可他對顧如許好到,她都有些不忍心傷他。 這大概也是金手指的一種吧,嗯,就這么想吧。 不指望沈雖白和劍宗,她就只能靠紅影教的手段了。 自從孟思涼不見血問出了那日刺客的來歷后,她便在心里給那鬼面羅剎記了一筆。 虧她當初還想過要不要悄咪咪地跳槽到長生殿,在里頭做一條躺金睡銀的咸魚王,哪想到轉眼就上了長生殿的追殺名單,憑紅影教教主在江湖上的地位,說阮方霆那癟犢子不曉得這事兒,她才不信! 咸魚是做不成了,她還得想法子翻個身,跟長生殿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地把事兒拾掇明白。 頭一件,便是弄清一個江湖門派,明明靠出租殺手掙人頭為生,為何跟不要命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摸進閻羅殿,吃力不討好,還不惜送人頭,也要從她手里搶一塊跟朝廷有關的鐵疙瘩。 她這人愛財,尤其是曉得自己還得養這一大幫下屬之后,就更精打細算了。 到了她手里的寶貝,豈能輕易叫人搶了去? 昨日收到闌珊的飛鴿傳書,前些日子吩咐此生閣查的事有眉目了,恐出意外,衛岑便先一步趕去,他們稍后便至。 日落時分,他們到了別莊,衛岑已恭候多時。 衛岑雖然平時話少,但辦事極為利索,小半天功夫,已經將路都摸透了,他們到了別莊外無需下馬,便直接跟著他往山谷中去。 “此生閣徹查了大周境內所有的鍛造作坊,那把刀上的紋樣并未在任何一處出現過,蘭公子便吩咐去查邊疆外族,費了番功夫,才查到那花的紋樣在塞外一處小城中上出現過,出自一個小部族,一年到頭皆在塞外游牧,還未查到其近日落腳于何處?!毙l岑稟報。 顧如許眉頭一皺:“長生殿竟跑到番邦去買刀?” 蘭舟看了她一眼:“并非如此。我看過那把刀,刀身與刀刃雖是外族樣式,但刀柄卻是大周的造式,大周的刀劍,先帝早已頒布其形狀,大小,越矩私造為重罪,小部族可沒本事照其仿制?!?/br> “教中弟子皆在江南十四州附近,中原武林之人,便是有再多人手,也不便涉足塞外部族內務?!奔就娴?,“此生閣暗中查探許久,才查到那小部族,期間數次,險些被塞外大部族察覺?!?/br> 顧如許沉吟片刻,點點頭:“好,本座明白了,先將塞外的弟子都撤回來,如今大周邊疆相安無事,別因爭一時真相,惹來禍端?!?/br> 自古邊境多事,交戰之時自不必說,兵荒馬亂,尸橫遍野,乃是家常便飯。 即便弘威將軍驍勇,一舉退敵千里,如今也不過是一時的風平浪靜。 百姓得數年安穩,求老小平安,活著已是萬分不易。 若因江湖門派兩相爭斗,引得外族進犯,兩軍交戰,屆時橫尸千里,便是別人不說,她自個兒也曉得——這是一樁她窮竭一生,都擔不起千古大罪。 至于長生殿為何會用外族紋樣掩人耳目,倒是件值得深思的事了。 “教主,快到了,就在前面?!毙l岑道。 她抬頭望去,只見密林深處,有一山坳,山坳之中,依稀可以瞧見兩座挨得極近的小木屋。 今晨衛岑便飛鴿傳書告知,找到了長生殿鍛造刀劍之處,此生閣追查多日,從天子腳下到塞外邊關,兜了一大圈回來,才發現那把刀竟是從青州流出去的。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燈下黑”,她怎么都沒想到,長生殿能在此生閣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造了這么一處作坊。 到木屋前,他們翻身下馬,瞧見屋檐下掛了盞小燈籠,燈火幽微,門前柵欄緊閉,院中還零零散散地種了些花草,泥墻上掛著蓑衣與箬笠,兩支鐮刀。 若不仔細看,只當這是山中獵戶樵夫歇腳之處,往來百姓根本不會細想這其中的古怪。 “怎么這么安靜?”她狐疑地打量著四下。 這兩座木屋藏在密林之間,四下鳥獸蟲鳴卻一概全無,只有蕭蕭風聲,在林間穿梭,吹起燈籠下的流蘇,無聲飄搖。 衛岑道:“昨日屬下曾來此處探查過一回,屋中住的,是個聾啞的佝僂老漢,只會鍛造刀劍?!?/br> “那也太安靜了?!奔就鎴陶瓢甸w多年,是風平浪靜還是另有端倪,她看一眼便能辨得出。 這四周別說鍛刀開爐的動靜了,一只鳥都瞧不見,壓根不像是有活人住著的地方。 顧如許也覺得這地方古怪得很,一座木屋罷了,卻總讓她感到陰氣森森。 但都到這了,甭管是聾是啞,老朽還是少年,先將人捉來,剩下的交給教中萱谷毒仙,自然有法子套出些線索。 “走,進去瞧瞧?!彼齽傔~出一步,突然被蘭舟拉住。 “等等?!彼欀伎戳怂谎?,“把紅影劍借我一用?!?/br> “……怎么?” “拿來?!彼?。 極少見他如此凝重的臉色,顧如許有些怔楞,遲疑片刻,還是解下腰間長劍給他。 自從曉得他是她的表弟之后,對這孩子她就寬容了不少。 養弟弟就養弟弟,什么童養夫,胡扯! 蘭舟拔出劍,走到門前,推開木柵欄,站在那些花草邊細細看了片刻,突然揮劍將其一一斬斷。 眾人緊跟著進來,不解地看著他:“蘭公子?” “這些花草有毒?!彼囍?,斬斷了最后一株。 “有毒?”顧如許吃了一驚,伸手將他拉到身后,“曉得有毒你還上前?不要命了?” 蘭舟低頭看了看緊緊攥著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似乎愣了一下,旋即解釋道:“這些花草綻放時才有毒,斬斷后便死了,不妨事?!?/br> 聞言,顧如許依舊皺著眉,取了一枚解毒丹塞進他嘴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今后不許這樣,聽見沒?” 這熊孩子,咋啥地方都鉆,片刻都不讓人省心! 一想到他有可能是顧如許在這世上最后的親人了,她就頗為緊張。 還沒查出殺死顧如許的兇手,別再連人家弟弟都護不住,那她可就真是個畜生了。 蘭舟看著她緊張的臉色,將“其實這花草之毒需得聞上許久,才會危急性命”默默咽回了肚子里,十分稀罕地沖她笑了笑:“嗯,聽見了?!?/br> 少年清秀的笑顏在漸漸暗下的天色中格外好看,眉宇間英氣款款,已能依稀瞧出日后會是何等俊美出色的翩翩公子,多少姑娘得為之一見而誤終身。 顧如許渾身一震。 “怎么了?”蘭舟不解地看著她的反應。 她有些發虛:“……你突然對我笑,我心里沒底?!?/br> “……”曇華般的笑意剎那間僵在了嘴角。 “等等?!彼蝗环磻^來,扭頭朝著屋舍中跑去,還未踏入木屋中,臉色便沉了下去,“糟了……” 只見木屋中爐火正旺,四下齊整,鍛了半截的刀還躺在臺邊,嗶啵的木柴漸漸成炭——簡陋而干凈的屋舍中央,躺著一具七竅流血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