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半夜不要互相傷害
深夜的瓊山,寒風陣陣,吹得枝葉凌亂,一時鳥獸匿跡。 密林深處的半山小筑中,幾盞燈火照亮了竹屋,幾道人影在墻上來來回回。 “孟先生,如何了?”林煦剛包扎了傷口,放下衣袖,起身過來,季望舒將桌上的藥與清洗的布帛收拾好,隨他一同上前。 孟思涼舉著一盞明燈,照著木板上兩個黑衣人蒼白的臉,仔細打量。 “樣貌平平,尋常人即便看到了他們的臉,怕是也記不住。一個擅拳腳,一個擅用刀,都是練家子出身,瞧這骨骼,活著的時候武功該是還不錯,該是與衛護法差不多?!?/br> “若我出手如何?”季望舒問道。 孟思涼看了她一眼:“與你自然不能比?!?/br> 林煦看了看他們的鞋底與腳踝,道:“這二人不是教主的對手,輕功卻不錯?!?/br> “此次怕是趁著教主身子不適,想趁亂下手?!奔就娴?,“教主說,他們似乎想找什么東西?!?/br> 林煦皺了皺眉:“無論是什么東西,堂堂閻羅殿,竟讓兩個宵小之輩闖入教主院中,實乃恥辱?!?/br> “是我疏忽了?!奔就婺缶o了拳,“只是即便暗閣弟子被教主撤走,閻羅殿依舊戒備森嚴,他們是如何……” “自然不是光明正大地從大門走進來的?!泵纤紱鼋忾_尸體的黑衣,露出一截暗紅的料子,這料子在紅影教中并不稀罕,甚至可以說隨處可見,“他們穿著教中弟子的衣裳混進來,靜待時機,倒是個穩妥的手段??催@衣袖上的灰,怕是已經忍耐好幾日了?!?/br> 紅影教教中弟子眾多,光是閻羅殿中便有不下五百弟子,何夕身為南華洲分壇壇主,都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幾月,若是哪個教中弟子讓人冒名頂替了,怕是更難將其揪出來。 “他們中的毒叫‘封喉’,比起鶴頂紅不逞多讓,出自萱谷,最初是你師祖配的?!彼戳思就嬉谎?,“這種毒的解藥并不難配制,兩個時辰便好,但其毒發卻只需片刻,故而即便有了解藥也用不上。此人似是怕自己還有救,硬是往自己刀上磕,這血……嘖,臟?!?/br> “師父,您能看出他們的武功出自何門何派嗎?”季望舒追問。 他擺了擺手:“你們真當我是半仙啊,人都涼了,如何能瞧得出來?” 更讓人束手無策的是,這二人身上壓根沒帶一樣能留下線索的物什,干干凈凈,仿佛從沒來人世走一遭。 季望舒素來愛干凈,能讓那幾個暗閣弟子將這兩具血淋淋的尸體搬進他的竹屋已是看在季望舒的面子上,還硬著頭皮當了回仵作,眼下屋中血腥味兒,尸酸味兒交雜在一處,簡直令人作嘔。 他實在受不住這惡心的味道,轉身去開窗:“你們趕緊把這兩個人搬走啊,我這可不是義莊,不然信不信回頭我就拿化尸粉將他們溶得連渣都不?!?/br> 話音未落,他一眼瞧見幽幽密林間,有一紅衣女子披頭散發,面色如霜,直挺挺地站在那,山風一過,凄凄如哀嚎,縹緲而來。 他萬萬沒想到,打開窗通個風罷了,便有此等驚駭之景乍然而出!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他捂了捂自己的心口,扶住了身旁的柱子,此番嚇得一口氣兒差點沒喘上來—— “哎喲我的老天爺!……” “師父,怎么了?”季望舒見他神色有異,當即驚覺,快步到窗前一看究竟。 本以為是哪路仇家又尋上門,卻見屋舍前的紅衣女子打著一盞燈,昏黃的燭光照在那張蒼白的俏臉上,雙眼一瞬不瞬地瞅著他們,說是后山艷鬼奪魂索命怕是也有人信! 饒是她,都給嚇得心口一跳。 “怎么?”林煦見他二人僵立在窗前,好一會兒也沒個下文,也過來看看這窗外究竟有什么邪門兒的東西。 然,他看著屋外打著燈籠的紅衣女,也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三人面面相覷,片刻之后,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外。 “教主——這是干嘛呢?”季望舒詫異地盯著顧如許。 教主半夜三更非但沒歇下,怎么還跑到半山小筑來了? “噓,多半是夜游?!泵纤紱龅?。 “聽聞夜游之人受不得驚擾,否則多半會瘋癲……”季望舒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夜里風大,要不我去屋里拿件披風給教主?” “我屋里還有個紗笠,也一并拿來吧,教主還不曉得要走到哪里去,萬一走遠了被人認出來,可太丟人了?!?/br> “嗯……師父說得有道理?!彼c點頭。 就在這時,顧如許突然扭頭看向他們,一臉“你們腦子里進胡蘿卜了嗎”的無力神情:“本座很清醒,你們夠了?!?/br> 三人沉默須臾,當即退后一步。 “參見教主!” 顧如許的微笑中透著心累:“本座睡不著,來看看那兩具尸體如何了?!?/br> 半個時辰前,她在屋中輾轉反側,愣是睡不著,心中有事,一閉眼就是那些在順天門下身首異處的一百三十八條活生生的人命。 她的確希望那只是個巧合,普天之下顧姓之人何其之多,哪里就那么巧,這么不講理的事兒就偏偏往她腦門上砸? 可是愈想愈覺得這事兒不大對頭。 她握著那塊護國令,只覺得燙手得很,可扔掉,又覺得活得不明不白。 那個橫死山嶺間的顧如許,她再也回不來了。 可她的執念還留在這具軀殼里,至今不愿離開,夜夜噩夢連連,這樣的日子,試問誰能過得下去? 系統告訴她,要想將正主的執念驅散,唯一的法子就是攻略任務包,解鎖原主記憶,為其了卻心愿。 她覺得這設定挺扯淡的。 “萬一她的愿望是世界核平呢?” [壯士,咱們能活得陽光一點么?] “反派活得那么陽光作甚,開花???……”她忍不住槽了一句。 總而言之,她想活得舒坦,就得把正主哄高興了,正主一樂呵,保不齊就大大方方立地成佛,將這具軀殼完完整整地讓給她了。 她思來想去,此事似乎只能從這塊令牌入手,既然有人搶,這玩意兒就能順藤摸瓜往下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也沒有白掉的餡兒餅,這件事她明里暗里都得留個心眼兒才行。 她將令牌收進暗格中,想起先前在屋外聽見季望舒說的話,便打了盞燈籠下山。 哪成想這瓊山后山如鬼門關,前山的路也難走得很,誠然她曾同衛岑他們走過幾回,但這半夜三更,打著燈籠都只能看清腳下一畝三分地兒,她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終于找到半山的竹屋。 看到廊下的燈籠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氣,推開半扇竹門,還沒等走到屋前,便聽見屋內傳來孟思涼的聲音。 “你們趕緊把這兩個人搬走啊,我這可不是義莊,不然信不信回頭我就拿化尸粉將他們溶得連渣都不剩!” 面前的窗子突然打開,掀起呼啦一陣風。 她錯愕地盯著窗口的孟思涼,孟思涼亦是愣在了那。 這大半夜的,大眼瞪小眼,山風陣陣吹,好生嚇人。 她僵在了原地,他的反應比她驚恐多了,甚至伸手扶了扶窗框。 然后,季望舒走了過來,看了她一眼,也一并僵住。 再然后,自家林大護法也沉默了…… 若說起初顧如許只是被孟思涼嚇了一跳,那么后來,她就只是好奇這仨能盯著她看多久。 事實上,他們真的盯了她一盞茶功夫。 隨后,他們走出來,懷疑她是不是夜游…… 可去你的夜游吧!她到底養了一群什么腦回路清奇的下屬??? 林煦引她入屋:“尸體就在屋中,孟先生已經看過了,毒鏢上抹的是萱谷的‘封喉’,見血則亡,他們身上沒有找到任何物件,故而很難查出身份?!?/br> “容貌可有印象?”她走到兩具尸體旁,盡量讓自己冷靜一些,俯身細看。 林煦搖搖頭:“這二人的容貌全無特點,五官平平無奇,著實讓人難有印象?!?/br> 這種人就像是空氣,像是黑夜與白晝這樣令人習以為常的存在,她才看了幾眼,轉個頭就記不得他們的眉眼究竟如何了。他們若是站在紅影教的一眾弟子中,若非十分熟悉,一時半會兒恐怕誰都注意不到他們。 她平日里看多了像季望舒,林煦那種令人過目難忘的臉,這二人的容貌著實太普通了——普通到她看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任何措辭能用以形容他們。 她自認絕非臉盲,就連閻羅殿門前看守的兩個弟子的臉,她也沒忘記,可這二人不一樣。他們如同算計好了似的,渾身上下無法給別人留下任何印象,他們對她動手的時候,若不是系統及時提醒,最初的兩道毒鏢,她怕是至少得挨一道。 就算他們眨眼間消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多半也不會覺得哪里不對。 她終于知道為何連阿舒這樣心思細膩的人都沒能及時發覺他們混入了閻羅殿中了。 這種“普通”,讓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如鯁在喉。 “他的刀在哪?”顧如許問。 季望舒轉身將那把血跡斑斑的刀呈上來:“教主,您過目?!?/br> 她接過刀,細細端詳,暗中詢問系統。 我記得你同我說過,大周無論大小作坊,都得有自己的刻印,這條規矩在江湖上還作數么? [自然作數。] 那就好。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刀柄內側的一小片粗糙的凸紋,然后遞給季望舒。 “阿舒,江湖上的打造兵器的鋪子此生閣可有收錄?” 季望舒點點頭:“無論大小,一律在冊?!?/br> “那種沒什么名聲的呢?” “凡開爐鍛刀劍者,絕無遺漏?!睂τ诖松w的能耐,她胸有成竹。 “你來看看這種刻印,可有印象?” 季望舒取來一盞燭燈,照亮了刀柄內側,瞧見一塊荼蘼模樣的凸紋,思忖良久,道:“這紋樣不多見,江湖上名聲在外的幾座作坊用的都不是花的紋樣,且容屬下將刀帶回去詳查?!?/br> 顧如許看著眼前并排躺著的兩具尸體,皺眉道:“便是死也不給我們留任何活口,這樣的心思縝密的殺手,即便不用自家的兵器也在情在理,但從別處買來臨時一用的兵器,總歸有個門道,江湖買賣,說不說全憑個人本事,把賣這把刀的人找出來,交給暗閣審問?!?/br> “是!” 都殺到門前了,她又不是什么好糊弄的白蓮花,讓人踩著臉欺負,在那嚶嚶嚶就完事了。 她素來是個記仇的性子,不曉得從哪來的幾個小王八羔子登門就往她身上插刀子,末了還想搶她的令牌,這怎么能忍?! 搞事???她奉陪! [親愛的壯士,您這是打算徹查嗎?] 不然呢?她暗笑。 [您不是不想惹事嗎?] 你不是什么都不說嗎?你不說,就各憑本事了,待我查清楚,再決定這閑事我管還是不管。 [……行,您高興就好。] 隨后,孟思涼又幫著查了傷口,將刃口與之比對了一番,上寬下窄,刀口開刃靠后二寸,確信是江南十四州這邊的作坊常見的做派。 一番折騰下來,窗外彎月西懸,更深露重。 將尸體搬到后院之后,季望舒便送她回閻羅殿歇息。 顧如許今日心事重,倒是還不困,推門入內后,季望舒一眼看到案頭上擺著一杯已然涼透的紅糖水和兩包阿膠塊。 自家教主不喜紅糖水的膩味兒,她是曉得的,這兩日都是她泡好了給她端到跟前,才肯喝。 可眼下,竟然有一杯紅糖水擺在那,實在令人詫異。 還有那阿膠塊…… 再抬眼,又見木架上掛著一件寬大的玄色衣袍,墨染般的色澤,上以銀線繡之青松與流云,只是衣袖上無端劃了條口子,還染出了些血色。 她認得那件衣裳。 全江湖怕是都認得那件衣裳。 劍宗清一色的弟子袍,端的是高潔如畫,往那一站,不知令多少姑娘心折。 而她印象中,今夜踏入過這座院落的劍宗弟子,只有一位。 “教主?!彼t疑片刻,問道,“屬下斗膽一問,您是怎么把沈雖白的衣裳扒下來掛在這的?” 沈雖白離開時她是親眼看著的,這間玄袍在他踏出此地時尚且端端正正地穿在他身上,可眼下這衣裳竟然掛在了教主屋中?! 前腳撕了袖子,后腳又拐了袍子,教主對劍宗的弟子袍看來中意甚是中意啊。 顧如許怔了怔,而后慌忙將那件袍子扯下來丟進床底。 “一件垃圾,忘了扔了……” 季望舒:“……” 她十分有眼力見兒地沒拆自家教主的臺,轉身退下,合上門,喚來院中暗閣弟子。 暗閣弟子果真觀察入微,細細同她道來:“回稟魍魎使大人,我等奉命在院子周圍保護教主,那劍宗大弟子突然闖入,與屬下打了一架……” 幾句話下來,前因后果倒是解釋得十分清楚了。 “那紅糖水,阿膠塊和衣裳又是怎么回事?”季望舒繼續問。 “紅糖水是沈雖白給教主泡的,阿膠塊也是他買來給教主的,屬下在窗邊聽得清清楚楚,教主與那沈雖白還在爭論那小郡主究竟是不是沈雖白未來的媳婦兒?!?/br> “……” 季望舒捂了捂臉。 “衣裳是沈雖白給教主的?!卑甸w弟子如實稟報,猶豫再三,上前低聲問道,“魍魎使大人,屬下實在看不明白了,您平日與教主走得近,可曉得咱們教主和劍宗大弟子之間……若是真有那么回事兒,我等今后遇上了,下手也須得留幾分情面?!?/br> 方才他真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偷聽了屋中二人的談話,更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了。 季望舒想了想,看著他道:“你們只需記得,不要打臉,也別把人打死了就好,教主自有主張,你我無需多問?!?/br> “是……屬下遵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