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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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賾慢悠悠倒了一杯酒,微微喝了一口:“那位貴人說,倘若有將來,米鶴壁未必不能重用,只是……” 說到這里陸賾頓住,米鶴壁已經了然,開口接話:“只是如今說這些太晚了,是不是?” 陸賾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把酒潑掉,又重新倒了一杯,推過去:“如遇端敏公,當敬他一杯酒才是?!?/br> 又從酒瓶里手指沾了酒,在草席一筆一劃寫了兩個字:”這二字,是東宮寫給你的?!?/br> 那兩個字筆畫簡單,秦舒倒是認得,微微抬起頭,便見是——介肅二字。秦舒一時大震,她在祠堂見過這幾個字,是謚號,人死了之后朝廷追封的謚號。 米鶴壁好似早已經料到,苦笑起來:“人人都說,新任閩浙總督陸賾是個孤臣,便是陛下也這樣認為,不想早已經上了東宮的船,叫你來江南下這一步重棋,真是妙哉妙哉?!?/br> 說著笑中帶淚:“也罷也罷,我米鶴壁生性頑愚,得此‘介肅’二字,又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米鶴壁對陸賾道:“人人都說閩浙總督乃是天下第一督,可我要說這天底下最難做的官,便是江南的總督。十年間不知換了多少殺了多少,前有張景,后有林牧之、馮知桓,多我米鶴壁一個也沒什么。只是我這里有一句忠言逆耳,要說給狀元公聽?!?/br> 陸賾抬手:“后學晚輩,洗耳恭聽?!?/br> 米鶴壁道:“手握半壁江山兵權的天下第一督,陛下信任你時,自然是事事好,倘若一旦恩寵不再,便是一篇新春的賀表,也能做出千般文章來。所謂夾縫之中,機衡之地,事事都要兩全,宮里要交代,內閣要交代,風聞奏事的御史給事中也要交代,便是你有三頭六臂,也有心無力,無力回天?!?/br> 他這一番自白,與其說勸陸賾,不如說是在訴苦:“倘若像那位趙侍郎待個一年半載,那也無妨,照樣回得京城去,做得好不如青詞寫得好,錦繡文章一來,便步步高升,位至天官吏部尚書。只是我瞧你這番動作,恐怕倭寇不平,是不會回京城的。到時候不上不下,總督你做到頭,內閣又進不去,如何是好?” 這話帶了狹促,仿佛在瞧好戲一般,陸賾淡淡道:“倘若尸位素餐,一事無成,做到首輔又如何?倘若能平江南倭患,便是三十歲就致仕又如何?大丈夫生于世間,惟血氣養性不可磨滅3。坐看江南百姓受此荼毒,無動于衷,那就真是rou食者鄙了?!?/br> 米鶴壁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起來:“你很像一個人,三十年前那人須發皆白,也如你一般去做眾望所歸的宣大總督,親友都勸他不要去,可是他說知道自己將來不會有好下場,可是還是要去。后來,果不其然,三年之后就叫押進詔獄,如今恐怕尸骨都白了?!?/br> 他笑著泛出淚花來,頗為蒼涼悲壯:“豺狼當道,說的便是只有像豺狼一樣才能在廣德朝的官場立足。那些天真的士大夫就只能做旁人手里的玩物?!?/br> 陸賾笑著搖頭:“這是廣德朝的為官之道,卻不是我陸賾的立身之道。一時得失,乃常事,不足慮?!辈蚶钱數??豺狼又算什么呢?不過是陛下需要豺狼罷了。 米鶴壁微微嘆息,問:“難道又是如我這樣的蠢物嗎?將來,將來江南事定,你如何自處?煢煢孑立的孤臣,難道指望東宮幫你說話嗎?” 陸賾站起來,轉身往門外走,朗聲道:“用你們心學的一句話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將來的事情,只有天知道了?!?/br> 他在門口頓了頓:“其實你不懂廣德朝的為官之道,江南事事兩難不錯,只是你忘了陛下為什么叫你來江南?!?/br> 秦舒隨著陸賾走到門口,就見那米鶴壁搖搖晃晃撲了過來,大聲疾呼:“請你告訴陛下,米鶴壁是忠臣,是忠臣吶,微臣一片丹心,從京城到江南,從江南到云南,都是忠臣,對陛下絕無半句虛言,更遑論欺君……” 那聲音真是凄慘極了,叫得秦舒心里發慌,她跟著陸賾一言不發的走到大門口,徑直上了馬車。 便有人在馬車旁邊稟告:“爺,米鶴壁用匕首自盡了,用自己的血,寫了一首絕命詩?!?/br> 說著,便有人從馬車窗戶遞了一個二指寬的白綾進來,陸賾拿在手里,打開來,血跡還未干:“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保ǔ鲎院趹椊^命詩) 陸賾沉著臉,淡淡道:“不愧是連陛下都夸過的妙筆丹青,連血書也這樣力透紙背?!?/br> 秦舒坐在一旁,只覺得這樣的陸賾又真實又叫人害怕,她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血腥氣,渾身都不自在起來,臉色蒼白。 偏偏陸賾瞥見,一手拿著那血書,轉頭道:“怎么了,不舒服?” 秦舒不知道為什么,比此前多了三分真心的懼怕,剛想搖搖頭說沒有,胃里邊突然翻涌起來,忙跑下馬車干嘔起來。 第53章 芙蓉隈 支持正版 這惡心只是心里上的, 仿佛透過那血紅的布條子,便看見米鶴壁倒在血泊里的尸體。 陸賾下車來,從袖子里掏出來一條手絹, 替秦舒擦了擦嘴角, 不是詢問,是篤定:“嚇到了?” 秦舒呼吸間都是白茫茫的霧氣, 她緩了緩,問:“為什么要帶我來這兒?錦衣衛關押前任總督的重地, 并非我這樣的后宅婦人可以來的吧?” 出來這么一會兒, 秦舒手指便有些冷了, 不知是冷還是害怕, 以至于微微發抖。 前任總督,尚且在他幾句話之下, 被逼自盡而死,況呼自己一個身若浮萍的小女子。 陸賾握住秦舒的手,柔軟又冰涼, 他微微嘆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很想讓你知道,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現在又在做怎樣的事?!?/br> 這話大出秦舒的意料, 她微微梗住, 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 一點點的暖意從手心傳過來。 秦舒愣在那里, 陸賾卻站定, 仿佛在等著秦舒開口,她撇撇嘴:“上車吧,怪冷的?!?/br> 秦舒轉身要上馬車, 卻叫陸賾拉住不松手,她無可奈何:“你在那些人面前是什么樣的人,是公忠體國,為國為民之人,同我又有什么樣的關系。在我這里,你就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強搶民女的人?!?/br> 陸賾覺得自己對這個丫頭實在是一再的容忍,又或者是從這個丫頭里聽過不知多少更加難聽的實話,這時候,聽見這幾句,一點兒氣也生不起來。 陸賾問:“倘若有一天,我也像米鶴壁這樣自領死路,你會如何?” 秦舒勾了勾唇角,覺得十分好笑,難不成還以為自己對他死心塌地嗎?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自然是高高興興的收拾包袱跑路了。不過,陸賾這個人老jian巨猾,怎么會讓自己淪落到米鶴壁那樣的境地呢? 她側著身子,半天都沒有言語,叫陸賾攥著手,仿佛不回答這個問題就不許走一樣。 她嘆了嘆氣,轉頭去瞧陸賾,見他幽深沉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問,語氣平靜:“那你想要我怎么樣呢?這還不是你說的算的事情,你要如何,我便如何。你要抓我回來做你的禁臠,便抓回來。你要磨我的脾氣,便把我丟去青樓,□□我的尊嚴。你想叫我死心搭地跟著你,便不叫我喝避子湯來?!?/br> 秦舒直視著陸賾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困于三尺之地,呼吸尚且不得自由,陸大人還想我怎么呢?” 這些話,陸賾無可辯駁之處,良久才問得一句:“我待你,真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嗎?” 秦舒想了想,其實還是有的,錦衣玉食、綾羅綢緞,養尊處優,除了他也不必瞧別人的臉色,受旁人的氣,當然那也是因為她見不到其他人,每日里除了那些丫頭,便只能見他了。 只是這么直白的說出來,這么小心眼又睚眥必報的陸大人可接受不了。 秦舒點點頭,掰著手指頭認真的數起來:“那也還是有一些好處的,景德鎮的細白瓷、斗彩蓋碗,定窯白釉玉壺春瓶,寶石白玉香爐,縷嵌錦綾填漆床,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還有云錦、蘇緞,倘若是我自己,恐怕一輩子也享受不了這些。跟了大人您,才能享受這些榮華富貴?!?/br> 她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別的來,點點頭:“嗯,就這些吧,別的什么,我暫時還沒體會出來?!?/br> 她每說一句,陸賾的臉色便暗一分,說到最后,便松開秦舒的手。冷冷道:“上車?!?/br> 兩個人上了馬車,陸賾還是冷著臉,吩咐:“去小宅子?!?/br> 秦舒從抽屜下的柜子里,抽出來一條皮裘,抱著腿蓋著,手上拿著暖手爐,渾身暖和起來,偶爾瞥一眼陸賾,見他拿了本書在看,可書頁卻久久沒有翻動。 秦舒心里實在爽快:“誰叫你大早上帶我來這種地方嚇唬人?再則,我說的都是實話罷了?!?/br> 過了小半個時辰,丁謂在外頭稟告:“爺,小宅子到了?!?/br> 陸賾當先下了車,沒有扶秦舒的意思。 這馬車甚高,地下又結了冰,秦舒只怕跳下去就會摔到,她哼一聲,當下把馬車里的皮裘拿出來扔在地上,手上輕輕一撐,便穩穩地跳了下去。 丁謂見了,倒吸一口冷氣,這可是爺去年秋獵的時候親自打的一頭成年老虎,還得了陛下的稱贊,因為甚是得心,特地從京城帶來杭州的。偏偏憑兒姑娘只當踏腳的草席一般,又去瞧陸賾,果然黑著個臉,是要發脾氣的前兆了。 等秦舒走到門口,丁謂連忙彎腰把那皮裘撿起來,拍了拍灰塵,抱在懷里。 陸賾一言不發,并不等秦舒,當下邁著大步,徑直進了兩扇門。 秦舒在門口站定,見這所院子瞧不出來大小,圍墻一直延伸到街邊,只有兩扇木門,并不出格,門上也并無匾額。 秦舒問丁謂:“這是什么地方?” 丁謂如實道:“這本是一個鹽商的園子,與總督府只有一街之隔,從總督府后門出來,不過百余步便能到這里了。爺說,姑娘想住在外邊,這樣才方便?!?/br> 秦舒聽丁謂這樣說話,便知此事是他來辦的,疑惑:“這些事不是一向是江小侯辦的嗎?他去哪兒了?我剛見你的時候,你抱著一柄劍,可不像是處理這些庶務的人?” 丁謂苦著一張臉:“姑娘,您能安生些,江小侯也不至于被發配去西北了?!?/br> 秦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問:“那還回得來嗎?” 丁謂也不說,只是指了指里邊:“您快進去吧。您明知道爺對你上心,又何必說那些話來氣他?!?/br> 秦舒這個時候最聽不得別人用這種話來勸她,撇了一眼丁謂,冷笑:“丁護衛,你真是越來越啰嗦了。你想要這份兒上心,是么?” 秦舒進得門,便見一大副雁翅照壁,上刻松鶴延年、吉祥如意的花紋,往里進,便是一大片曲徑通幽的竹林,青青翠竹,皆為法身1,往小徑過,便豁然開朗起來,天光大亮,放眼而去,便見亭臺樓閣,假山流水依次排開來,左右各有山廊,上書匾額“入勝”,“通幽”。 秦舒停住,便聽得丁謂道:“姑娘,往入勝處去?!?/br> 秦舒便向左轉,山廊又走了幾十步,下來便瞧見一片假山,那假山還有名字——綴云、連壁,再往前,便是一座虹橋,因水汽太冷,湖里的各色游魚兒紛紛涌上來換氣,甚是壯觀。 過了橋,從月洞門進,便是一派寬闊的廣廈,五六間大屋。 秦舒站在月洞門前,見上寫“芙蓉隈”三個字,并左右寫——綠香紅舞,月縷云裁2,旁邊丁謂忍不住催促:“姑娘,大冷天,怪凍人的,左右這園子也是您住,等哪天天氣好了再來逛也不遲?!?/br> 這位倒是不慌不忙,一路走來一路看景兒一般,只怕里面那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秦舒進了月洞門,便見庭前的院子里站了不下七、八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肅穆,斂聲屏氣。 此時見了秦舒,都齊刷刷的見禮:“見過姑娘?!?/br> 臺階上有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連忙打起門簾,稟告:“大人,姑娘來了?!?/br> 秦舒此時還穿著男裝,只覺得怪怪的,挑了簾子進去,一大股熱氣頓時襲來,只見里面溫暖如春,聞見一股梅花香味兒。 這屋子甚大,幾乎懷疑是幾間屋子打通來的,不過屏風隔開來。 陸賾坐在左邊的桌子上,已經擺了熱氣騰騰的銅鍋子,聲音倒是蠻平靜的,聽不出情緒:“過來用膳?!?/br> 秦舒走過去,自有丫頭替她端了熱水來凈手。 她微微抬頭,就見墻上掛著玉器鑲嵌掛屏——玉堂清品、小欄晴韻、老馥秋賞、雪窗瓊影3,她心道,只怕這個小園子的某些擺放的器物,是南京國公府里也不曾有的東西。 陸賾夾了一塊兒羊rou,到銅鍋子里涮了涮,夾到秦舒的碗碟里:“這是寧夏的鹽池灘羊,冬日吃,最是補身不過?!?/br> 鹽池灘羊,秦舒自然是曉得的,有一回,老太太嫌棄外頭送來的灘羊沒有往年的味道,懷疑外人誆騙作假。派了人去寧夏,買了一百頭羊,運回來不過活著一半兒,劃算下來得十兩銀子一只。也賞了服侍的大丫頭們一碟子,味道兒倒也不錯。 在現代,連澳洲的龍蝦都能在超市里買到,鹽池灘羊自然也不難買到,但是在古代,那可是只屬于權貴人家才有的口腹之欲。 又見他這樣的態度,本想著肯定會冷著臉,一時倒摸不著頭腦了,低頭默默吃了半晌羊rou,見他還一直往自己碗里夾,這才道:“夠了,我吃不下了?!?/br> 秦舒這么一說,陸賾便也放下筷子,道:“這個園子里一共七八十個下人,倘若不夠,再添。有什么東西缺了的,打發人去總督府說一聲就是。你要出去,也不拘束你,只要帶齊全人伺候就行?!?/br> 秦舒聽了,頓時眼睛冒光:“真的,去哪兒都行?” 去哪兒都行?那自然是不能的,要是要回南京,回揚州,那怎么行。 陸賾補充道:“江南不太平,不知哪里會冒出來流竄的倭寇,最好只在杭州城內。倘若你想念親人,自去打發人接來便是?!?/br> 秦舒點點頭,那位溫陵先生講學之地,想必也是在杭州城內,她這么一想,頓時高興起來。 見他臉色好像不錯,秦舒也拿了筷子給他涮了一片羊rou,問:“溫泉莊子,你書房里那匣子珍珠,你有別的用處嗎?” 陸賾以為她再開口要東西,這可是頭一回,笑笑:“你要是喜歡,趕明兒拿了來給你就是?!?/br> 秦舒點點頭,隨意道:“沒有別的用處就好,那日丫頭被澄娘子叫走了,我出門尋晚膳,少不得打賞些人。我手上沒錢,只好拿了幾顆匣子里的珍珠?!?/br> 告狀是要有水平的,秦舒也沒說澄娘子半句不好,只說自己的難處。 陸賾聽了這話,便明白過來:“以后這府里的人都歸你調度就是,不用往總督府里去?!币幻嬗殖夥愿溃骸岸≈^,去大通錢莊取五千兩銀子出來,交給你們姑娘?!?/br> 這樣的手筆,便是秦舒也吃驚,瞧著陸賾道:“你這樣一出手就是五千兩銀子,只怕是很可能步米總督的后塵的?!?/br> 陸賾聽了,不怒反笑,摸摸秦舒的臉頰:“澄秀這個人跟我多年,實是個忠仆,只是有些古板迂腐,改日叫她來同你賠罪就是?!?/br> 秦舒笑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