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
雷恩斯坐在輪椅上,萊拉已經推他來了這里停下。 不同于人群堆積、觀望葬禮的長街,這里極為幽靜。 除了雪落地的簌簌聲,他們聽不到旁人的聲音。 而雷恩斯的侍者們經過他的吩咐,如今只遠遠地跟隨。 “……所以,他們邀請我參加葬禮,談相關事宜,大概也希望用條件換取我不要參與克拉雷針對他們的部分圍攻?!?/br> 雷恩斯一邊說,一邊仰頭瞄她,一副專注匯報情報的模樣。 但說到后面,他額頭上又滲出了冷汗,似乎依舊在受毒性的折磨。 萊拉打量他的面容,卻眉頭一跳。 如果說剛剛第一眼看到雷恩斯,她因為突發的精神紊亂還沒立刻看出端倪,現在,她意識到他身上似乎產生了變化。 那就是——他明明服用了“靈哨”,表現得依舊痛苦,但那痛苦似乎不及之前。為什么? 幾乎下意識地,萊拉想瞇起眼睛,卻控制住了自己。 她放柔了碧眸中的光,語氣“擔憂”地問:“雷恩斯,你是找到克制痛苦的藥劑了嗎?” 她目光輕柔,完美地扮演著一位關切病人的好友的角色。 雷恩斯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抬眸,與萊拉四目以對,卻目光微凝,仿佛看出了她目光中掩蓋的尖銳的探索之意。 他的手握緊了扶手上的雕紋,卻點了點頭,沒有否認,“放心吧,神院藥會的研制能力不差?!?/br> 他也采用了含蓄的答法。而萊拉聽懂了,他沒有否認她的疑問。 果然。 萊拉冷冷地凝視著雷恩斯,看到他的肩膀上落了雪,臉色發白卻神態鎮靜,猛然想起了兩人上次在徳威爾祖宅交談后發生的事。 大概十天前,她去拜訪了雷恩斯,她提出了以靈哨配方之一換取他配合她隱瞞克拉雷的條件。雷恩斯也以這樣的神態答應了她。 之后,不出她的意料,諾拉和贊恩僅僅隔了一晚,就去秘密前往了德威爾舊宅。 但之后的幾天發生的事,她能從諾拉的態度上看出來雷恩斯沒有多生事端。按照承諾,她給了他配方之一。 ……是因為她給出了那個配方的名字,雷恩斯才借此消減了疼痛嗎?但只有一種藥,效果能那么快? 萊拉無聲地盯著雷恩斯,卻倏然意識到——就算沒有配方,雷恩斯在用藥上的天賦也算得上異稟,從前能悄無聲息地藥了她,現在當然也可以制造出稍微減輕疼痛的藥劑。 想到從前的事,萊拉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聲。 她又生出一股的戾氣。一股想掐斷對面男人蒼白脖頸的戾氣。 但她生生忍住了。 就在這時,雷恩斯的手輕扣“肅寰者”,他打開了一面結界。 透明無形的結界瞬間環繞兩人。 雷恩斯說:“但你放心……這藥性并未減輕多少?!?/br> 萊拉警惕地環顧結界,發現這是讓外部無法聽到內部談話的空間結界后,她暗松了口氣。她也懶得再偽裝,保持著平和的神態,語氣卻慵懶、尖銳起來:“你也不必討好我,說那些有的沒的。直說吧,找我什么事?!?/br> 雷恩斯的指尖發白,卻半闔上眼,聲音暗啞道:“其實也是與這件事有關。我想問你,是否可以對我目前的狀況推薦一些其余稀有的藥材嗎?我知道你的家族擅長制藥,也熟悉森林領域。我會報答你?!?/br> 他說得隱晦。萊拉識別出那大概是為了防止位格更高的人用法術竊聽。 而她也聽懂了他的意思。 雷恩斯是想讓她繼續告訴他配方,他會為她提供報酬,也會繼續合作。 ……但經歷了前世的事,萊拉學會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參與一個欺詐者或背叛者主動提出的交易,這背后可能會無數有潛藏的危機。 而她也絕不會把所有的真正的配方給雷恩斯。 “神院都找不到,我這里可能也會困難?!比R拉說,“如果之后有遇到合適的藥劑,我自然會告訴你的?!?/br> 雷恩斯臉色微白,似乎聽懂了她的拒絕。 他身體前傾,似乎還想勸說她什么,萊拉卻徑直站起來,按上了他的輪椅。 “我得離開了?!彼龎旱吐曇?,“不必談了”。 侍者和管家們遠在他們身后,萊拉把雷恩斯推到了他們面前,便揚長而去。 雷恩斯凝視著萊拉的背影,卻嘴唇逐漸抿成了一條直線,旋即卻闔上眼睛,呼吸又重了起來。 “少爺!”有侍者為他看顧。他們發現雷恩斯又毒發了。 但實際上,服用了局部解藥“回音”,以及又尋找了一些藥劑,雷恩斯現在雖然胸口和頭部會依舊發痛,但已經在他可以逐漸忍耐和習慣的范圍內。 “沒事?!彼麚u了搖頭。 “這似乎是高登小姐落下的?!笔陶邊s突然遞給了他一樣東西。 雷恩斯把其拿到手上,發現竟是一枝“賜福之花”。 花瓣染血,血液在那代表神明之澤的光輝下逐漸暗淡。 他驀地睜大眼睛,抬了眼眸、 街道上的梵妮·安霍爾德正走在路邊,朝平民賜福。 …… 歐文葬禮的這一天,圖蒙林地也開展了篝火會。 下巫族,只要不是族內大事發生,便雷打不動地進行這些民俗活動。 但今天的氣氛卻略顯沉悶。 神院剛剛開始又一輪的季度修行,回歸的巫師們卻都敏銳地發現了神院和千圣城內風起云涌,神術師家族之間似乎發生了動蕩。雖然和他們沒有直接聯系,他們俱對此感到不安。 “聽說今天德威爾閣下去了歐文的葬禮,安霍爾德家族跟他談補償,也不知道談了什么,安霍爾德夫人和奧伯倫的心腹蒼白著臉離開了……” 羅妮凝眉對萊拉道,“你說,萊拉,那些傳聞是真的嗎?歐文·安霍爾德閣下做了那些事?” 歐文·安霍爾德,一向擅長偽裝,在神院的年輕修行者中一直是表率一般的存在。 萊拉不奇怪羅妮的反應。 但她也跟著露出茫然的神情,碧眸露出擔憂,“不知道。最近我沒有接觸到諾拉學姐他們了,也不知道具體怎么回事。不過,的確讓人擔心……我卻不敢添亂?!?/br> “唔,哪里談得上添亂,但我們不參與是最好的了?!绷_妮嘟囔,“克拉雷小姐和德威爾閣下他們估計也不想讓作為好友的你接觸到那些危險的事?!?/br> 萊拉不置可否。 隨著身旁人的交談,廣場中篝火飄搖,萊拉盯著那在夜空中繚繞的火星,思緒逐漸飄遠,開始思考起下巫族之后的事。 現在的時間線,有了她提前的干預,“常青鎮之亂”主使者之一歐文·安霍爾德已死,重要材料“混沌龍骨”已奪,安霍爾德家族又在內斗中元氣大傷,她以為,他們應該調不出手去完成針對下巫族混亂的部署了。 那樁惡劣、荒誕的南境鬧劇,應當就此提前歇幕了。 萊拉呼了口氣,卻繼續凝視身前的下巫族人們。 下巫族,是個熱愛生命、樸實率直的民族,饒是篝火會剛開始時的氣氛稍有凝固,但隨著時間過去,氛圍逐漸熱絡、歡快了起來。 萊拉伏在木墩上。族人們則在火邊唱歌、舞蹈。她的眼角又彎起,碧眸蕩起了笑意。 在這個民族生活的經歷就像她生命中的火,可以燃盡許多過往的黑暗。 但望向天上的黑夜,萊拉的碧眸蒙上了一層名為“茫然”的霧。 這一切,她又能擁有多久呢? 夜半時分,廣場中的篝火逐漸熄滅了。 火星跳彈,消失在黑暗中,更為明亮的星星卻開始懸掛夜空。 篝火會已經結束了。萊拉回到了木屋,躺在自己的床上,卻半晌無眠。 幽暗的夜色從窗簾的空隙傾入。 萊拉睜眼看著頭頂的木板,卻突然感覺有一瞬間,她像是突然被拖拽出了這溫暖的木屋,被拉入了地底的深淵。 那竟是白天那噩夢般的感覺的復制。 “歸者無途,歸者無路……” 而這次,除了聽到囈語,她看到了許多模糊的碎影般的畫面,血,黃昏,日暮……但她什么都沒看清,旋即便感到自己被打入一片沉入黑暗的死海。 未知的地方,似乎有未知的東西朝她涌動而來,她仿若變為了獵物,正要被捕食。 呼!萊拉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一刻,她清醒了,卻詫異地發現自己已經冷汗淋漓,恐懼再度把心扉填滿。 “為什么?”這種感覺帶著一股陌生的熟悉,但在萊拉印象中,她實際上鮮少生出這般的感覺。 哪怕經歷屠殺,哪怕流落危機四伏的闇域,哪怕死亡,她都很少感受到這樣純粹、直接、有力的恐懼。 她仿佛行走在看不見一絲光的森林中行走,黑暗里,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自己,等待粉碎。 “怎么回事?花?梵妮?” 萊拉試圖想出這種感覺出現時身邊出現的其余事物。這必定有跡可循。 然而,她剛開始思考,卻發現那恐懼再度攥緊了大腦,她竟不愿意繼續想下去。 ……這太奇怪了。萊拉走下了床,拉開了窗簾。 窗外,月亮掛在北邊,被蒙在一團云后,散發朦朧的清輝。而看到月亮的光芒,萊拉才稍微醒神。 而她呆呆地望著月亮指引的方向。 那是深淵的方向。 “也許,是時候回去了?!比R拉低聲道。 …… 嘎吱。園中薔薇被霜雪打得似乎失去了生息,地下室的門被悄然推開。一瞬間,火光將風霜隔絕。 梵妮·安霍爾德走下樓梯,摘下了兜帽。 壁龕上的燈光映照著她濃密的金發,也映照著她美麗的臉龐。身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擁有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美貌,金眸如琉璃般熠熠生輝,行走時,身上散發香花的氣息。 而昏暗的燈光同樣映照著放置于金桌上的一盤棋。棋盤上,棋子同樣用極為昂貴的精金鑄成,它們盤錯排布,似兩方乎已經步入了最后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