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以正平患
繞山一周后, 刀像是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密林。 林外卻不是復雜的山道, 而是平坦的原野。 仔細一望還能瞧見極遠處有棟熟悉的屋子,正是昨夜買過針線的野店。 元智和尚沒想那么多,只管抓人。 倒是后面的孟戚眉頭一皺, 低聲道:“不對?!?/br> 他不需要將話全部說出來, 墨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刀的動作太慌亂, 也太狼狽了,此刻褲子都破了一半,如果蒙面巾能算衣服的話, 他勉強穿了兩件。 這跟刀出現的時候給他們的印象不符。 雖稱不上桀驁難馴, 但骨子里也流露出幾分傲意,這種屬于高手的心性不可能如此快地消磨殆盡。哪怕一時挫敗,被窮追不舍, 終究是寡不敵眾的緣故,即便是急于逃脫, 又怎會連路都分不清? 跑了一圈,還專門繞到自己下屬面前? 兩人忽地醒悟, 刀不是無緣無故折返的。 衣衫破爛很有可能是為了遮掩,刀已經將懷里的東西丟給了飄萍閣殺手。 這就奇了。 到底是何等物事?這群飄萍閣殺手出現, 本是為了司家米鋪的賬冊,按理說他們身上沒有重要的東西, 重要的該是他們追索的東西, 怎么突然顛倒了個? 靈藥藏懷是戲言, 當不得真。即使真是靈藥,也犯不著這么做。 孟戚沒猜出那是什么,不過這不妨礙他當機立斷,做下決定。 “再往前七十里,是閏縣……” 時間不等人,孟戚得立刻折返。 墨鯉會意道:“明日我在城中最大的那家藥材鋪子等你?!?/br> 說罷兩人各自分開,一者繼續追著元智和尚與刀,一者回頭往西面兒山急奔。 甚至沒有商量誰繼續去追、誰該折返,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分開了。 ——孟戚想著這邊還有元智,更安全一些。墨鯉想著那邊情形可能比較復雜,孟戚閱歷見識更博,亦能根據蛛絲馬跡摸到真相,自己去未必周全。 接下來的路程再無意外,沒有伏兵,刀跑得也利索。 元智和尚提著一口氣墜在刀身后,原本他信心十足,覺得遲早能把這個殺手逮住。畢竟他神完氣足,刀卻有傷在身,然而每每快要趕上時,刀就身法一變竄出去幾丈遠。 久之,墨鯉瞧出這是一門輕功秘法,可供緊要之時脫身用。 飄萍閣殺手有這等工夫,并不稀奇。 然而秘法這類要訣,往往需要付出代價。 比如用了秘法之后忽然內力大增的,只能維持一炷香的功夫,時間過了之后那是非死即傷,如果僥幸活下來,沒有三年五載根本別想從床上爬起來。 輕功之類的秘法后果沒那么霸道,不會叫人馬上倒地不起,可也一樣損筋骨耗元氣,直接影響壽數。 看到刀一用再用,墨鯉極不痛快。 這刀與他素昧平生,又是沾血無數的殺手,墨鯉不在意刀的生死??墒亲鳛橐粋€大夫,刀就這樣在他眼皮底下一再地找死,這種不愛惜自個性命的做法激怒了墨鯉。 “元智大師?!?/br> 傳音入密,元智和尚耳朵一動。 墨鯉繼續道:“這般追下去不是辦法,我看這刀便是活生生地累死,也不肯被擒,且困獸猶斗難以招架?!?/br> 元智和尚低聲喧了句佛號。 他是出家人,并無好勝心,更非記恨刀兩次三番試圖殺自己。抓了人交給風行閣,除去償債之外,更重要的是秋閣主說的那番話,飄萍閣這個神秘的殺手組織跟圣蓮壇有些不清不楚。 圣蓮壇是懸川關兵馬的心腹之患,如果能瓦解、打擊圣蓮壇,自然最好不過。 出于這種想法,元智和尚沒打算要刀的命,只想把人抓住。 可惜對方太滑溜了,每每從指縫間漏出去。 跑著跑著,元智都覺得前面不是個人,而是一條魚。 或者雞肋。 追之不及,棄之可惜。 正感到煩難時,元智和尚猛地聽到了墨鯉這么一句傳音。 “阿彌陀佛,施主的意思是?” “不若你我裝作氣力不濟,略微放緩一些腳步,又不至被他拋下。他連用秘法,此刻看著無事實則耗損已大。要是得了喘息的機會,心中豈有不慶幸之理?” 先示弱,再發難。 元智和尚一點就透,連聲道好。 雖出家人不打誑語,但這番使詐又不需要對刀說話。老和尚守戒,卻不迂腐。 墨鯉做好了提點元智的準備,只因留力想留到別人瞧不出破綻也不容易,當事者總沒旁觀之人看得清楚。 孰料元智很有想法,硬是耐著性子一點點地放緩步子,等到刀察覺后面追趕不再急迫的時候,已經幾十里過去了。 四周早已不是野地,而是村莊跟麥田。 對烈陽下忙碌的農人來說,他們就似平地卷起的一陣妖風,不僅突兀還蹊蹺。 沙塵迷了人的眼睛,嗆得人連聲咳嗽。 等到這股“妖風”過去,茁壯的麥稈已經蒙了一層塵土,還有細碎的砂礫。剛才究竟是什么東西過去,卻是誰都沒有看清。 膽大的人面面相覷,膽小的則是臉色發白,丟下農具往家里奔去。 不怪他們驚慌,實是這情形太像是鄉野人家口口相傳的妖怪作祟,什么一陣怪風刮過,家里的娃兒就不見了。那些妖怪愛吃童男童女,就連胡大仙兒黃大仙兒作亂,也愛盯著人家里的小娃禍害。 墨鯉沒去分辨隱約傳來的驚叫,他擔心刀沖進村鎮。 不是追丟,而是誤傷百姓。 好在刀要調勻內息緩解傷勢,還得積蓄力量最后一搏徹底甩開身后的人,沒有精神穿街走巷與墨鯉二人纏斗。他正一步步地掉進墨鯉的陷阱。 刀沒有懷疑,因為追了這么久毫無結果,是人都免不了氣餒的,更對能否抓到人產生疑慮。這心里一猶豫,趕上前力已盡后力未生的空兒,可不就慢了嗎? 就跟墨鯉預料的一樣,刀沒有趁機用秘法逃命,而是恰當地保持了一個領先的位置。 元智和尚十分納悶,偏這時墨鯉又示意他跑過兩里地后速度再放緩一些。 “施主,這——” “大師照做便是,他暫時不會跑掉的?!?/br> 接下來的事情便如墨鯉所說,元智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將自己代入被追逐的刀,隨即恍然。 刀心里知道,身后兩人只是一時氣力不濟,并非真的失去擒殺他的能力。倘若這時候刀奮起直奔,后面追趕的人受到刺激,反而會強打精神窮追不舍,那就得不償失了。 不如徐徐圖之,先積蓄力量,瞅準機會再猛地提速狂奔。身后人猝不及防,見追之不及,自然就放棄了。 墨鯉與元智和尚在示弱,刀也在示弱。 想通了這里面的關節,元智的光腦門上沁出了汗珠。 ——兩方各有算計,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 這局的關鍵點,就著眼在“出其不備”之上,而自己這方占了這個先機。 雖說優勢在己,可是刀會在什么時候暴起,會有什么辦法脫身,完全是抓瞎。故而根本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元智一面憂心,一面感嘆江湖人過招也跟行軍布陣似的,斗心計斗決斷來了。 “大師?!?/br> 耳邊有傳音急喝。 元智即刻醒神,急提一口真氣,木杖狠狠揮向刀膝蓋。 刀一驚,初時不明白老和尚怎地忽然就到了近前,閃避的時候更感到一股凌厲銳風,定睛一看墨鯉的無鋒刀赫然直指面門而來,刀就地一個翻滾,明白自己中了算計。 然而他腦子反應過來了,他的身體卻跟不上這陡然加快的速度。 墨鯉還刻意用快招,刀鋒未落即走。 一瞬間眼前盡是刀風勁氣,只聽得耳邊剝哧剝哧的聲響不斷,受到波及飛起的石塊樹木紛紛成了阻礙。 “……” 刀被一塊樹皮砸了臉,同時避無可避地被碎石擊中后背。 末了老和尚一杖掃來,恨不得敲斷刀的腿。 內傷加上損耗過大的后遺癥一起爆發,刀格擋時終于露出了破綻。 “撲通?!?/br> 刀左膝中招栽倒。 墨鯉退后一步,看著老和尚彷如怒目金剛,掄著木杖把人砸得抱頭在小圈子里滾來滾去。 最后停手的時候,刀周身沾滿草葉,衣不遮體,另有杖痕跟石頭砸出來的青青紫紫。 “咳,大師待我來?!?/br> 墨鯉示意元智和尚住手,然后出手如電。 不是點xue,而是卸了刀胳膊腿的關節。 ——四肢脫臼總沒法再跑了。 再伸手撕下刀牢牢綁在臉上的蒙面巾,卸了下巴,免得他自殺。 墨鯉的動作太快,以至于解決了之后才看清刀的臉。 同樣遍布著疤痕,宛如厲鬼。 多半是銳器的割傷,還有一些是燙傷。 墨鯉的手一頓,就這么停住了。 之前見刀脊背、手上很多疤痕,墨鯉沒有多想。他在雍州給不少江湖人治過病,知道混久了江湖的都是這樣,尋常百姓是風里來雨里去,他們是刀劍里跌打摸爬,還有一些人是自己練武折騰出來的。 越是高手越能折騰,譬如把手插進guntang的鐵砂中,在機關射出的箭雨里練身法,還有在瀑布下練劍的。練成了自然是高手絕學,一個弄不好送命的都有,疤痕傷痕算什么? 可是這種燙傷的疤痕很奇怪,一條條的,簡直像有人用guntang的東西烙出的。 臉上還好,脖頸和胸膛最多。 墨鯉覺得不對,再看刀身上的疤痕,發現除了江湖人常見的那些之外,還有一道道狹長細小,看力道明顯是由他人施加的傷疤。這些疤痕年月已久,層層疊疊,已經辨不清刀原本長什么模樣。 元智和尚也沒想到,垂目低聲念了句佛號。 刀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沉悶的笑,他見多了別人看見自己時驚駭、恐懼、憐憫的目光。 墨鯉停在捏著刀下巴的動作上,半提著人正在發愣,忽然聽到刀發笑,想到這人之前說話的時候聲音嘶啞,估計也不是天生的。 看了眼刀張開的嘴,沒發現毒囊,墨鯉直接把下頜關節給他合上了。 “你不怕我咬舌自盡?” 刀本能地掙開,疑惑地問。 “你從前沒有死,如今也不會死?!蹦幱至嗥鸬兜挠沂?,三指搭上手腕,不間歇地問,“你這嗓子是少年時傷的?怎么傷的?是沸水?藥物?還是啞了嗓子后拖延所致?” “……” 刀一頭霧水,元智和尚站在旁邊念經。 墨鯉凝神診脈,繼續道:“你氣血兩虛,全靠心口一股靈……元氣支撐,此氣非屬于你,卻又沒有散開,甚是離奇。腎脈衰竭,內息另走經絡……” “住口!” 刀忽然大喝一聲,目光兇惡。 墨鯉同時意識到了問題,他定定地看了刀一陣,改口問之前的話。 “疤痕沒有生肌活血之藥,不過嗓子能治,兩件細布成衣的價格,要方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