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天命之言不可聽
這一聲吼, 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叫什么。 北地方言跟江南鄉語差得還是挺多的, 桑道長在情急之中自然不可能說官話。 然而聽得懂的人也是一頭霧水,孟國師?國師? 齊朝沒有國師,吳王這邊只有太極觀的幾位道長, 天授王那邊就更別提了,圣蓮壇在江湖上也是聲名狼藉。哪兒來的國師, 是不是聽錯了? 煙霧滾滾,能看見孟戚的人本來就少,基本上都是聽到桑道長扯著嗓子嚷了一聲。 燕岑沒聽明白, 可是他看出桑道長認識孟戚, 頓生疑惑。 石磨大當家倒是隱約聽懂了,卻又不敢確定。 世間十個方士, 至少有九個都在心底里覬覦國師這一稱號。 想想看罷,帝王賜封招搖過市,身披紫袍主持大祭, 登高而望——真可謂名利盡收了。 桑道長驚恐地連退數步, 他沒有揉眼睛,更沒有疑惑孟戚為何是這般年輕的模樣,而是全身發抖,連羅盤都摔在了地上。 “你如何認識我?” 孟戚的聲音輕飄飄的,似乎還帶著笑意。 然而他的表情卻不是這么回事,目光冰寒刺骨, 不怒自威。 桑道長背靠著一棵樹, 手伸進了袖中, 好像攥住了什么護身的物件。 慶大成剛才傾力出招,結果被孟戚一掌擋了回來,反震之力導致出現了輕微的內傷,眼看著自己的手下不是滾落山崖,就是被暗器擊倒在地,心中又驚又怒。 還沒有搞清楚這個忽然冒出來的人是誰,桑道長就像見了鬼似的大喊大叫,不僅仙風道骨的氣度全無,還嚇得胡言亂語了。 什么孟國師,哪兒來的國師? “桑道長,此人究竟是誰?”慶大成咬牙切齒地問。 今天他是栽了,可栽在一個不知名的高手這里,比栽在一群泥腿子手上好聽多了。 想他慶大成,是南邊響當當的人物,縱橫南九路綠林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次居然在陰溝里翻船,慶大成不用想就知道江湖上能傳得多么難聽。 桑道長這會兒哪里顧得上慶大成在想什么。 他一邊惶恐,一邊又是狂喜。 “隱龍xue,這里真的有隱龍xue!否則他不會在這里……” 桑道長神經質般自言自語,剛說完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墨鯉慢慢自煙霧里走出,他對這人居然能認出孟戚十分詫異。 無論前朝國師的威名是不是震懾過天下方士,孟戚現在是年輕時的模樣,桑道長是怎么認出的呢? 齊朝蕩寇將軍劉澹好歹是因為錦衣衛接連暴斃之事,多方查證之后才知曉的真相,他對孟戚是老是少并不關心,只知道孟國師可能要來殺自己,性命攸關,劉將軍怎么能不關心? 桑道長就不同了,他不像劉澹,無意中吃了孟戚養過的靈藥,更不認識一群自尋死路的錦衣衛暗屬。 楚靈帝在位九年,齊朝取而代之,至今又有十六年。 孟戚已經消失在人前二十五年,他蒼老時的模樣估計都沒有多少人記得,更別說年輕時的外貌。 這個疑問,孟戚也有。 尤其現在他的記憶恢復了許多,別說桑道長這個人,就連太極觀的名字他都是今夜第一次聽說。 孟戚見桑道長縮著不動,目光落在他手里緊緊握著的東西上,因為有衣袖遮擋,看不分明,不過孟戚猜測那應該是雷震子霹靂火這一類的物件。 方士能玩的花樣,孟戚了如指掌。 “呵,區區小輩?!泵掀菪睦镆粍?,語氣譏諷,神情傲慢地說,“難不成以為發現了我的秘密,還能活著離開?” 慶大成臉色一沉,怒瞪桑道長,心想他被這個牛鼻子害慘了。 手下的弟兄折損了不說,現在還有可能送掉一條命? 不是說石磨山只有一群形貌丑陋的泥腿子山匪嗎?看看剛才攻擊他們的都是什么?滾石擂木!難不成這山里其實藏著一支扯了反旗的大軍? “閣下何人,吾乃洞庭幫長老,本無意冒犯,是受這道士蒙騙進了山中……” 慶大成毫不猶豫地把桑道長賣了,他一雙眼睛不停地打量孟戚,然后又看出現在孟戚身后的墨鯉。 “蒙騙?是嗎,那山中必有你所得之物,否則怎么會被方士說動?”孟戚似笑非笑,他身影一閃,直接抓起了桑道長,后者神情大變猛地一拽袖中物事。 “??!” 桑道長一聲慘叫,他的右手骨折,一根黑黝黝的圓筒狀東西遠遠飛出。 緊跟著轟然一團火光炸裂,斷崖附近艱難保命的慶大成屬下紛紛遭殃。 慶大成目眥欲裂,他怒喝一聲,上前就要拼命。 “停步?!蹦帣M架一招,把人攔下了。 慶大成在江湖上賴以成名的是掌法,罡猛霸道,觸之筋斷骨折。 此刻他勢若瘋虎,一招接著一招,以攻代守,不要命地朝著墨鯉身上招呼。 墨大夫眉頭微皺,將這番狠辣的攻擊盡數化解,雖然他的武功里很少有直接傷人的路數,但是反震回去的余力也讓慶大成自食苦果。 慶大成越打越是心驚,他自然不是要拼命,也不是為手下報仇,而是想假借這發狂之勢,沖向煙霧邊緣,然后遁入林中逃之夭夭。 結果這驚濤駭浪一般的瘋打狠拼,居然被對方不動聲色地接下了,連半步都沒有退讓。慶大成無法,只得虛晃一招,然后沒命奔逃。 墨鯉沒有追。 孟戚沒有動。 慶大成沖進濃煙之中,沒聽見身后破風之聲,剛覺得一喜,結果因為注意身后完全忽略了前方的情況,石磨大當家一掌正中他前胸。 換了平日,大當家自然不是這位洞庭幫長老的對手。 可是慶大成現在方寸大亂,接連跟孟戚跟墨鯉交手,受了不輕的內傷,此刻再被擊中要害,立刻口吐鮮血,栽倒在地。 “你們……” 慶大成勉強說了兩個字,又不停地嘔血。 燕岑沉著臉走過來,他從斗篷下拔.出了匕首,冷聲道:“慶長老,幸會了?!?/br> 說著不等慶大成反應,狠厲的一刀下去,正中這位縱橫南九路的綠林巨擘眉心,后者掙扎了一下,約莫想要說什么,卻終究什么都沒有搞明白的死了。 “告訴兄弟們,全部殺了,不能留活口?!?/br> 燕岑低聲說,“如果沒有石溝迷陣阻擋,如果大夫不是恰好今日來山寨。若被慶大成沖入寨中,我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br> 石磨大當家拍了拍燕岑的肩,沒有說什么。 慶大成的劣跡,他也多有耳聞,為財物殺盡別人滿門也不算什么。 那邊桑道長丟了保命的霹靂火,整個人都被孟戚掐著脖子提了起來,雙足亂蹬,神情驚恐,嘴里含糊不清地求饒。 墨鯉耳朵動了動,他聽到了煙霧后面的動靜,知道慶大成已經死了。 墨鯉不喜歡殺人,也不認為殺人能解決問題,可是他并不迂腐,他不會為該死之人動容。方才過招的時候,慶大成每一招都狠辣異常,墨鯉已經估猜出了他的武功高低,倘若自己跟孟戚沒有來石磨山,燕岑病得爬不起來,大當家帶著人過來,只能像之前那樣解決慶大成的手下。 慶大成暴怒之下,石磨山寨來不及撤走的人會死傷無數。 大當家也不能幸免。 更別說桑道長手里還有一枚霹靂火,這方士的武功似乎也不低。 墨鯉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轉身去找石磨山寨的人滅火。 林中濃煙滾滾,火勢還不算大,尚可控制。 燕岑被強令留在原地調配人手,不許跑來跑去。 孟戚抬腳踹翻了一個想要爬起來的慶大成手下,饒有興致地看著桑道長說:“你見過我?在哪里?讓我想想……這必定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你去過太京?” 這是當然,因為二十多年前,孟戚不是現在這幅模樣。 桑道長艱難地掙扎,張口卻是游說:“國師,吳王賢明有為,如果國師肯相助,我敢擔保國師所得更勝當年!楚元帝只是把國師當做臣子,吳王卻能敬國師為神明,不敢有絲毫違逆?!?/br> 陸璋篡位,稱帝立齊,不僅名不正言不順,他連傳國玉璽都沒有。 傳聞中這塊玉璽在宮變之夜失落,然而還有另外一個傳聞,據稱傳國玉璽跟前朝寶藏,都握在國師孟戚手中。 桑道長這番游說,固然是為了保命,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燕岑越聽越疑,神情數次變化,只是他到底年輕,沒有聽過楚朝國師之名,也不知道有這個人。 孟戚不理桑道長的游說,他收攏了手指,看著后者漲得發紫的扭曲面孔,笑道:“我雖隱居山中,偶爾也會出門,太京繁華,閑來游逛也是樂事。說罷,你的師長是哪一位?他是否當年曾見過我,近些年又去過太京,卻不巧地撞見了我?” 桑道長瞳孔收縮,這是驚懼到了極點的反應。 孟戚說得一點都沒錯,太極觀上一位觀主長風道人,年輕的時候曾經興沖沖隨著許多方士入京,想在榮華富貴鄉尋得安身立命之本,傳道講經,結果碰上了一個硬釘子。 那時楚朝初立,孟戚是楚元帝舊臣,卻得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國師之位。 眾說紛紜,有人說他不得帝王待見,有人反駁祭祀是國之大禮,不是心腹也不可能執掌,而對于野心勃勃的方士來說,孟戚就真的太礙眼了。 一介武夫,憑什么執掌國之祭祀? 桑道長并非長風道人的得意弟子,對于當年之事知道得不多,不過看結果也知道了,孟國師安安穩穩地把這個位置坐了多年,而太京一地,幾乎成了方士聞之色變的所在。 長風道人六十年不入太京,直到齊朝再立,這才帶著一眾徒弟趕赴京城。 結果好巧不巧,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人。 年歲已高的長風道人,竟然因為過度驚恐昏厥過去,沒等抬到棧就沒了命。 不止桑道長,當日跟隨長風道人進京的人,都牢牢記住了孟戚的長相,還聽到了他們師父驚恐而叫的那個名字。 孟戚的存在雖然被刻意淡化了,史書也沒有多少記載,可是各宗各派的方士卻沒有忘記這個人,太極觀的方士們仔細一查,便一清二楚了。 然后便是一陣不敢置信,哄然大亂。 ——這世上,確實有駐顏不老之人! 那不是傳說中的地仙了嗎? 除了少部分方士知道自己在騙人,大多數方士對求仙煉丹、風水龍脈、面相禍吉之事還是深信不疑的。他們著有許多書籍,說得煞有其事,自己也十分信服。 現在忽然有了一個神仙般厲害的人物,還生生嚇死了自己的師父,桑道長當然害怕。 青烏老祖在北方名頭越來越多,也有太極觀根本不敢北上的原因。 桑道長這次來雍州,想著只要不去太京應該無事,結果就這么在深山里遇到了,心中驚駭非同小可,這才舉止失常。 他怕極了孟戚,見搬出吳王沒用,已經隱隱絕望。 孟戚一松手,桑道長摔在地上,嗆咳了好久才緩過氣。 他目光轉動,愈發相信這里就是隱龍xue,斷了就能終結齊朝江山。 桑道長心里清楚,青烏老祖的本事應該是高過自己的。 他師門典籍只說過斷龍脈,而對方居然能把龍脈截取后轉為他人所用,給天授王造勢,那更厲害的孟國師? 彭祖也是地仙,活了八百歲還是死了。 所以孟國師真正看得上眼、想要的—— 桑道長眼睛一亮,連忙叫道:“國師,饒我一命,我會幫你得到龍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