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圣賢曰滅人欲
正月的傳統是要舞龍舞獅,不管多窮都要熱鬧一下。 那種描金彩繪的獅子跟龍, 野集這里自然不會有。人們把破舊得沒法再用的布扎起來, 里面填了干草,像模像樣地舉起來舞。 那龍歪歪扭扭, 走得很不好看, 卻有孩子興奮地跟著后面喊叫。 沒有鑼鼓, 就把破舊的器皿抓在手里敲敲打打。 換了別處, 這時候總得燒竹子, 聽爆竹聲響。 可是一來這里不生竹子, 二來都窮,竹竿也是有用的東西,誰舍得浪費?縣城里大戶人家放的那些冒白煙的炮仗就更買不起,驅邪圖個吉利的事是辦不到了, 索性一起出力,拿出家什一起敲。 這不倫不類的聲音, 說不上好聽, 更不響亮。 人們的笑聲跟說話的聲音, 都比敲打聲要高。 墨鯉也出了門, 正見著那條顏色雜又丑兮兮的龍, 歪七歪八地拐過了前面的巷子。 孟戚已經在屋檐下張望很久了, 他對那龍是一臉的嫌棄, 卻什么話都沒說。 “舞得挺不錯?!?/br> “是還行?!?/br> 兩人都在睜眼說瞎話, 這種根本不是舞龍, 就是舉著龍到處走。 這龍沒有用竹篾做的靈活肢節, 人們也不敢用力,怕龍散了架。 偶然上下起伏也不是在舞龍,而是舉著的人隨性地揮動手臂,于是遠遠看去,這條龍肢體僵硬,胡亂抽搐。 顯然這些人里面根本沒有一個是會舞龍的。 可這有什么關系呢? 眼神不好的尹嬸笑瞇瞇地說著這龍如何神俊,路邊的漢子一口咬定自己更行,捋起袖子進了隊伍接過舞龍桿就走,他們吆喝著想要勝過前面的人。 走到街口,前面拿著龍珠的人就亮開了嗓子: “許五谷豐登吶!” “愿家家太平吶!” 然后是轟然而起的應和,起初還不甚整齊,過了數息工夫,連同老幼在內,都異口同聲。 有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 墨鯉看到秋紅也混在人群里,她是笑著的,眼眶發紅。 “我在太京之時,每年上元都有燈會,那龍珠涂了熒彩,十幾條大龍在臺上爭搶,到處都是笑聲,叫好聲。孩子騎在父母的脖子上,酒樓靠窗的位置不提前一個月根本訂不到,那龍嘴里還裝有機關,能夠短暫的噴一次火,耍雜技的藝人拽著一根紅綢能打三個漂亮的跟頭……花燈不熄,一夜到天明,真是好看啊?!?/br> 孟戚神情惆悵,輕聲嘆息。 楚朝盛世之景,已是不可追的過往。 “現在的太京,必定也有燈會?!?/br> “不是那時了?!泵掀菸⑽u頭道,“齊朝得了天下后,上元夜就再也沒有燈會,即使今年那位皇帝解了宵禁令,也不會再有江南的彈唱藝人,西域的葡萄美酒與南疆珍珠?!?/br> 齊朝震懾不了四鄰藩國,先丟江南,又失楚地。 百姓流離失所,在上元夜又能見到多少技藝精湛的民間藝人。 “你在太京住了很多年?” “從我做國師之后?!?/br> 孟戚頓了頓,又道:“以前的事我的記憶都很模糊,不過那市井間、廟會上的熱鬧景象,卻是十分熟悉。就像這野集,清晨時聽見的人聲,仿佛在夢里見過?!?/br> 墨鯉心想,太京龍脈不知多少年才得以化形,在此之前,自然不像自己那般待在深山野林那樣守著孤寂。太京是歷朝之都,世間繁華曾經伴隨著龍脈入睡,絲竹管弦不絕于耳,有數不盡的詩詞歌賦,有說不完的衣冠風流。 多少才子,淺吟低唱。 幾多佳人,心生惆悵。 到頭來,戰禍一起,繁華灰飛煙滅,滿城慟哭悲號。 勝者會踏著鮮血,進皇城登上寶座。 這是一個輪回,明日勝者的子孫就是今日敗者的下場。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太京龍脈蘇醒之后,會有什么樣的想法呢?難道龍脈對生活在自己之上的百姓,全無感情?孟戚當年跟楚元帝平定天下,希望盛世安寧,會是因為如此嗎? “說好暫住三天的,結果在這里耽擱了好些日子,等明天這時候,我們就該走了?!?/br> 墨鯉看著路過屋子門口的龍,不時有人過來跟他招呼。 于是又得了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包括半碗冒著熱氣的湯團。 湯團是粗面做的,顏色略黃,里面沒有餡,小小的飄著湯里載沉載浮。 “什么味道?”孟戚看著墨鯉問。 墨鯉笑了笑,能有什么味道,這湯里沒有醬油也沒有鹽。 “你自己吃一個,不就知道了?”墨鯉端著碗,把手里握著的勺子給了孟戚。 不是他不想重新找一個,而是屋子里根本就沒有勺子,這碗湯團連同勺子都是別人送來的。 孟戚仔細地握住了勺子。 天太冷,湊近碗后,白色的霧氣彌漫著,幾乎看不見對面。 孟戚慢慢吃了一個湯團,半晌后他說:“是甜的?!?/br> “糖比鹽還要貴,買不起的,哪兒會有甜味?”墨大夫懷疑孟戚的味覺出了問題。 “大夫再試試?!?/br> 孟戚很自然地用勺子舀了一個,遞到墨鯉眼前。 墨鯉半信半疑,想著要是放了糖,這碗湯團萬萬不能再吃了,須得給人送回去,說不準那家人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給了這邊。 他低頭,吞了勺子上的湯團。 ……沒有甜味??? 墨鯉疑惑地抬頭,隔著霧氣從孟戚眼里看到了笑意,頓時愕然。 這是被耍了? “孟兄,休要玩笑?!?/br> “沒有玩笑,心里高興,吃什么東西都是甜的?!泵掀菰谕肜飻嚵藬嚿鬃?,又吃了兩粒湯團,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墨鯉也不生氣,繼續端著碗:“欣喜何事?” “此時、此地、見到的人,還有……大夫你?!?/br> 孟戚抬眼,霧氣已經散去,他臉上的神情看得墨鯉一陣發愣。 這是找到同類的欣喜? 不對。 這眼神像跟山中猛獸見到獵物似的,墨大夫心想。 高興得眼睛發亮,垂涎欲滴。 墨鯉一晃神,那眼神又變作了純粹的欣喜,好像剛才是他的錯覺。 “伸手?!?/br> “……” 墨鯉不容孟戚拒絕,強硬地給他號脈了。 心跳得好像快了點,內息也有點不正常,再仔細一辨,這陽氣走內經…… 墨大夫僵硬地站在那里,腦子有些昏沉。 他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遍,孟戚忽然把手抽了回去。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說不出的尷尬。 孟戚是因為剛才說話的時候病情發作,脫口而出,差點管不住下半.身——他腦子里嗡嗡作響,不知道這是病情嚴重了,還是他竟然在心底對大夫存有這種念頭。 墨鯉則呆滯地想,某個跡象在人類那里就是——嗯,世間萬物都有繁衍的欲望,龍脈也有嗎? 一座山要怎么繁衍后代? 墨鯉的眼神往下滑,盯著孟戚的下腹,然而武林高手即使動了欲念,也可以強行用內力壓下的,從外表是看不出什么的。 “大夫,我剛才可能走火入魔……” 孟戚聲音虛軟無力,而墨鯉連半個字都不信。 兩人都在苦思冥想,只是一個絞盡腦汁地想把這一頁翻過去,另外一個人壓著這一頁死活不放。 “沒有這樣的走火入魔” “我剛才發病了,太久沒有吃寧神丸……” “你發病的時候只想殺人,不是想跟誰度春.宵?!蹦幒敛涣羟榈卣f。 孟戚嘴角一抽,沒有臺階他就自己找了梯子要扶著下來,結果大夫非要把梯子抽走!這是大夫嗎?還有同情心嗎? 孟戚想說自己吃錯了東西,他記得當年征戰天下的時候,軍中缺糧,他們幾個將領帶頭減了吃食,餓得不行,就去山里射獵采野菜,吃了一頓鹿rou煮野菜,剩下來帶回來給手下打牙祭,結果半夜里人人心里像是有火在燒,迫不得己跳進河里。 泡了冷水之后,很快清醒過來。這事太丟臉,以至于每個人都不想提,可是中招的人太多,有人喝醉了說漏嘴根本瞞不住。 事后一查,問題不在鹿rou,而是野菜。 或者說單獨吃都沒事,加起來就要命了。 現在是冬天,壓根找不到野菜,再說了,這些天孟戚吃的東西,大夫都吃過,根本不能做借口! 心煩意亂,孟戚便又失控了。 “什么度春.宵,我怎么會想跟大夫度……” 孟戚猛地咬了下舌頭,疼得他瞬間回神,脫口而出:“度元宵?!?/br> “……哦?!?/br> 墨鯉點了點頭,端著碗就進了屋子,還重重地把門關上了。 拿著勺子的孟戚站在原地,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趕緊推門。 還好這房子破,沒有門栓。 “大夫,我不是說度元宵……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墨鯉把碗放到桌上,頭也不抬地說:“你不用多說,我已經聽明白了?!?/br> 孟戚震驚,順手把勺子丟回碗里,追上去繼續說:“我都弄不清另外一個自己在想什么,大夫你怎么會知道呢?你知道……” “你想跟我度春.宵?!?/br> 墨鯉面無表情地說,他耳朵有些發熱,但是發絲蓋住了,誰都看不出來。 孟戚:“……” 這何止是沒有梯子,這是把房子都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