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余聞甚慨
不到中午,求診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上門了。 除了受寒咳嗽, 便是身有陳年固疾, 都是常見的毛病。 墨鯉生在歧懋山,跟著秦逯在竹山縣行醫多年, 對這些窮苦人的病癥十分拿手, 該熏艾草針灸的就下幾針,該吃藥的就給個藥方。 寧長淵很是有能耐, 紙筆艾草銀針之類的東西, 都是他送來的。 墨鯉自己的針都丟了, 這些銀針實在差強人意, 使不順手。 好在他內力高深, 眼力好、認xue準,因為靈氣的緣故見效又快,這么一來二去的, 病患紛紛認為這位大夫年紀雖輕, 醫術卻是極高。 孟戚在旁邊從頭看到尾, 偶爾還要幫忙。 孟戚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做一個大夫有多么不容易。 ——從前他只知道墨鯉武功高, 性情好, 還博覽群書, 對世事自有見識。 這些事聽起來雖是了不得, 但只要想到墨鯉的師父是昔年的玄葫神醫,那些贊嘆立刻變成了釋然。即使孟戚更看重墨鯉這個人, 也難免有這種想法。 這一路上, 墨鯉救過帶著楚朝皇室后裔逃亡的林竇, 救過偷盜賬冊的司家仆人,地動之后更是不停地為人治傷……孟戚以為自己看得夠多了,結果今天才發現自己錯了。 墨鯉正??丛\的時候,神情溫和,唇邊帶著淺淺的笑意,動作不徐不疾,說話也是一種不快不慢的調子,透著一股篤定的味道。 不管什么樣的人,遭受何等的病痛折磨,只要見到了他,聽到他說話,都會情不自禁地被這種篤定感染,覺得自己的病不算嚴重。 很多人有病,可是他們怕看大夫。 因為沒錢,也因為大夫說的話他們根本不懂,什么虛啊寒的,只能唯唯諾諾地拿著藥方去抓藥,笨拙地記下一天吃幾次,又要怎么吃。 像野集這樣從各處逃難而來的流民,情況更是艱難。 他們的口音五花八門,涵蓋了雍州平州所有方言,甚至還有一個說著揚州話的老者。 就算他們有錢能去縣城里瞧病,可是他們說的話,大夫有很大可能聽不懂。 望聞問切就這么生生地少了一個問,沒法跟病患溝通,怎么下方子呢?于是大夫號脈之后,為了穩妥起見,往往只開個太平方,讓人拿了回去先吃著,過幾日再來瞧,然后根據病情變化做出更詳細的診斷,換方子吃。 可是窮苦百姓,哪來的閑錢,看病跑個兩三遭呢? 所謂的太平方,便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效果是有的,大體是治標不治本,身體強壯的人借著藥效抗一抗自己就熬過去了,身體虛的人喝幾服下去似乎好多了,起來一干活立刻又不行了。 ——然而這些問題在墨鯉面前,都不是問題。 孟戚聽著大夫用天南地北的話,跟病患隨意地聊著,有時候病患的口音重了,墨鯉聽不明白,就會耐心地用那兒的話再問一遍。 遇到那些年紀大了,口齒含糊的老者,墨鯉就小心翼翼地用內力探查經脈。 只要扎針能痊愈的,墨鯉就不會讓人吃藥。 就算開方子,也盡量選一些價格不高的草藥,效果可能不好,至少負擔得起。 墨鯉跟野集這些人的交談毫無障礙,他了解窮困之人的難處,知道痼疾的病因,拿捏得了病情的輕重,更兼令人心神舒暢,說是春風化雨也不為過。 在旁人看來,可不就是神醫? “大夫,還是你的醫術高,我在家鄉的時候也去過醫館,也扎針,都沒這么快?!?/br> 面對野集鄉民的稱贊,墨大夫并不收下,反而勸道:“許多坐診的大夫年紀都不小了,眼都花了,這怎么能比?” 另一人立刻搖頭,堅決地說:“大夫太氣了,揚州聞名的神醫我也見過,可沒能一口說出我的病癥?!?/br> 墨鯉失笑道:“揚州繁華,河流遍布,不像平州雍州這樣缺水,你這種沒有好好調理又長年累月缺水喝才落下的病根,揚州的大夫怎么能知道呢?” 眾人十分信服,出得門后,逢人就夸寧道長請回來的大夫醫術高明,懂得多,人又謙遜。 在屋檐下燒水的孟戚聽了,莫名地覺得臉上有光。 他進了屋,看到墨鯉這里的病患只剩下最后一人了,終于忍不住悄悄湊過去問:“你究竟會說多少方言?” “……我老師去過的所有地方?!?/br> 墨鯉拈著一根銀針,放在火上烤了烤,頭也不抬地說,“當年老師云游天下,想要濟世救人,剛走出一百里路,就發現他聽不懂鄉民說的話了。古往今來多少神醫,并不是敗在世道不平、自身能力不夠上,而是因為語言不通。官話雖好,但是鄉野之民,又怎么會說一口流利的官話呢?于是他發誓要學遍天下方言,要是連這點做不到,談何濟世之心?” 孟戚失神地想,當年楚元帝征戰天下的時候,他們這群人聽得懂當地的話嗎? 沒有,大家彼此之間都說官話,有個別出身太差的,也努力學官話。 行軍打仗到了一個地方,就找當地的百姓領路,收復能說當地話的官吏,誰會想著去學方言呢?反正有精通當地方言與官話的人做紐帶,百姓要說的話,總要經過兩三個人的轉達。 皇帝可以如此,官吏可以如此,大夫卻不能如此。 大夫要真真切切地聽病患說的每一句話。 “許多人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哪兒疼,做大夫的總要費些心,不能他們說腿痛就當腿痛治,說頭痛就當頭痛治,發病的原因多種多樣……他們吃了什么,平日里習慣如何,父輩是多大年紀去世的,有什么病癥……” 墨鯉隨手一拂,針就穩穩地扎了下去,他全神貫注,直到收了針,這才繼續道,“這都是需要知道的事,老師曾經遇到一個關節腫大的老婦人,她聽鄰人說這是風濕病,就看也不讓看,只讓開方子治風濕。老師問了幾句,發現老婦人平日里完全沒有風濕之狀,最后查出是被毒蛛咬了……真是險之又險,差點就沒了一條性命?!?/br> 孟戚遞過去一塊冒著熱氣的布,墨鯉擦了擦手。 “多謝孟兄?!蹦幱X得很順心,今天他是要熱水就有熱水,艾草沒了也立刻有人點,這都是孟戚的功勞。 ——離開竹山縣之后,遇到的事都讓人傷神,已經許久沒有這么輕松了。 這讓墨鯉忍不住想起自己出門時,想的正是能找一個長久陪伴自己的同類。 “孟兄對醫術也有興趣?”墨大夫盯著孟戚,恨不得對方立刻點頭。 “……” 孟戚試著想了一下自己跟著大夫云游天下,大夫治病,自己在旁邊跑前跑后的模樣。要是自己也成了大夫,估計就沒有這種待遇了吧,必定會被打發到另外一間屋子里,跟大夫分開了看這些病人。 “不,我對歧黃之術一竅不通,方子也看不明白?!泵掀莨麛嗟負u頭說,“怕是沒有這方面的能耐?!?/br> 墨鯉略微有些失望。 “不過,給大夫打打下手,卻是可以的?!泵掀菪赜谐芍竦卣f、 燒熱水什么的,誰還能比武林高手更快? 抬病患什么的,一只手就能做到了! 兩人說話間,墨大夫最后施針的那個病患也坐起來了。 “謝謝大夫,我的腿好多了?!?/br> “這是方子,拿著回去,千萬別丟了?!蹦帉蕚浜玫乃幏竭f過去,耐心地說,“痼疾難治,若是再復發,又找不到施針的大夫,就抓幾服藥吃一吃?!?/br> 那人接了藥方,千恩萬謝地走了。 寧長淵恰好進門,笑著說:“不愧是恩人的弟子,現在整個集子都傳遍了,說我拐了一個神醫回來,還叫我趕緊把路引弄出來給大夫?!?/br> 孟戚一愣,沒想明白為什么。 遇到醫術這么高明的大夫,這里的百姓還想要人趕緊離開? “……說是大夫這樣的神醫,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會受人崇敬。這里窮得叮當響,大夫留在這里太吃苦了,他們看到這房里什么都沒有,急得不行。這不,還有說著要給你們送被褥送柴炭的,我好不容易才勸住了?!?/br> 寧長淵轉頭一看,發現屋子已經不是昨日那樣空蕩蕩的。 墻角有了幾張破舊的桌椅,放著一些米糧,還掛著一小塊咸rou。 “說了不用,是硬塞下的?!?/br> 墨鯉倒沒什么不自在,他們離開之后,這些東西還是會留給這里的百姓。 “收著吧,做點饅頭干rou,路上做個口糧也好?!睂庨L淵勸道,“雍州西南十室九空,大旱三年,連樹皮草根都干干凈凈了,武功再高,吃不上飯一樣要死的?!?/br> 孟戚心想,這還真不一定。 楚巫大概有什么吸取天地靈氣的法子,古書上不是說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照樣活著不是嗎? 等等—— 孟戚覺得有點兒不對,自己好像跟大夫是同族來著。 那個肌膚如冰雪是怎么回事?所以不是豆漿,是雪嘍? 孟戚低頭看手臂,想著那形容,頓時一陣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