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柳凝不知道她現在所處何處,但肯定不像是敗露后應有的下場。 一陣輕響傳來,似是慢慢翻動書頁的聲音,柳凝循聲側頭,透過半透明的窗簾,看到香爐繚繞,不遠處正坐著個淺淺的輪廓。 是女子的輪廓,剪影上能看到她發間的步搖垂下,還有身上那套宮裝,她螓首微垂,似乎正專心于手里的書冊。 柳凝勉強撐起身,想要掀開簾子瞧一瞧,然而起身時錦被窸窣,驚動了坐在那兒的身影。 她好像合上了書冊,稍著床榻這邊走過來。 纖細的指尖掀開紗簾,女人的面容,一點一點,完全展現在柳凝面前。 柳凝靠在床頭,呼吸屏住,呆呆仰著臉,瞧著宸貴妃那張臉。 這張臉再熟悉不過,剛剛見過,在夢里。 時間并沒有給她的面容添上多少褶皺,仿佛還停留在過去,就連臉上的神情也不差多少,哀愁的、復雜的、悉數斂在眉眼間,好像想要說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說不出口。 宸貴妃在榻邊坐下,沉默地望著柳凝,柳凝亦回望著,定定瞧著她的臉。 如此結果她不是沒料到,甚至正是抱著這樣的猜想,才憑著一腔孤勇闖進這摘星樓,險些喪命。 可是當真相真的擺到她眼前時,一切卻又不為她所控。 柳凝藏在錦被下的指尖輕輕顫抖著,眸中浮起一層霧,雙唇微張,卻像是有什么卡在了喉頭,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也不知從何問起。 “……你是誰?” 她最終問出,卻是和眼前的女人異口同聲,宸貴妃盯著柳凝的臉,眼眸亦是微微顫動著。 兩人問了一樣的問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末了,柳凝率先開口。 “我是前些日子入宮的柳昭儀?!彼Z氣緩緩,“不過,我不姓柳?!?/br> “那你姓什么?” 柳凝卻不答,只是瞧了眼窗外還在下的細雪:“我出生在冬日,降生時恰逢一場新雪……我父母恩愛異常,對我的誕生頗是欣喜,又覺得瑞雪新降是好兆頭,便以‘新雪初降、琴瑟和鳴’這兩句話,作為我名字的由來?!?/br> “降生那日,父親還特意選了一塊羊脂玉,親手雕成寒梅雪月的圖景,作為我的誕生禮?!?/br> 她聲音很輕,娓娓道來,仿佛在講述著一個溫柔美滿的故事,可宸貴妃的臉色卻越來越白,唇瓣輕輕顫著,眼角不可抑制地紅了起來。 “你……你叫什么名字?!?/br> “我叫柳凝?!绷f,“還有一個名字,你湊近些,我告訴你?!?/br> 宸貴妃身子前傾,柳凝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了三個字,她身子猛地一抖,臉埋在柳凝頸邊,一雙手也慢慢環在了柳凝肩膀上。 她的臉很涼,寒玉一般,卻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流出,順著柳凝的脖頸往下,打濕了衣襟。 宸貴妃渾身顫抖,雙手也不禁擁緊了她,柳凝被緊緊抱著,頭微微仰起,眼圈微紅,拼命咽下卡在喉頭的哽咽。 這是重逢的好日子,該高興才是。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問“她是誰”,她的表現已經說明一切。 她的懷抱還是透著淡淡的冷香,是柳凝懷念的味道,小時候,母親總會這樣抱著她,有的時候是看天上的星星,有的時候,是輕言軟語地哄她入眠。 她的母親林氏,與眼前的宸貴妃,漸漸重疊在一起。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绷质峡蘖嗽S久,才終于將頭從柳凝頸邊抬起,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你……是如何逃出來的?又是如何……” 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艱難,更何況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小姑娘。 她幾乎不敢想,她愛如珠玉的女兒,是如何從那場劫難中逃出……長成現在,又究竟吃了多少苦頭。 “當年父親身邊的侍女秋夕帶著我出逃?!绷吐暤?,“我們離了汴京,幾經輾轉,去了江州?!?/br> 短短幾句話,卻是付出了極慘烈的回憶。 她們無人可以依靠,蕭家昔日故交冷眼相拒,又有仇寇追殺,幾乎每天都在逃亡……短短幾個月里,她們討過飯、和落荒的流民擠在一處、吃過沾過泥水的餿饅頭,她小小的身子承不住這樣的生活,發了高熱,病得奄奄一息,是秋夕一路不離不棄地護著她,以命換命,拼死將她護送到了江州。 柳凝心頭顫了顫,鼻腔間涌上一絲酸楚。 不過她還是深深吸了口氣,抑制住情緒,盡量將這些年發生的事,輕描淡寫地講給母親聽。 好不容易重逢,她不希望母親再為她過去的經歷落淚,畢竟,都已經過去了。 柳凝從被江州柳家收容開始,揀了些重要的事講,包括后來遇到衛臨修、嫁入衛家復仇、以及再后來與顧曦到北梁、見到了外祖父母種種事情。 唯獨沒提到景溯。 柳凝實在不知道她與他的事,該如何同母親說,只好先暫且略過。 她想待時機成熟了,再一道告訴她。 柳凝說得輕松,林氏卻又怎會聽不出其中辛酸,她緊緊握住了柳凝的手,眼圈兒又紅了起來:“你……受了不少苦?!?/br> 柳凝拿起一邊的絲絹,輕輕替林氏拭去眼淚,自己眼中也悄悄盈了淚光,唇邊卻彎著微笑。 “都過去了?!彼f。 當年那場禍亂并未毀去全部,她曾找到兄長與外祖,如今還找到了母親……她最親最親的人還活著,上天總算是優待了她一回,不叫她只剩孤零零一人,滿腔遺憾。 曾經受過的哪些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何況,痛得又何止她一人,這些年,林氏想必也受了不少痛苦。 柳凝沒有去問林氏為何成了貴妃,當年的事想想也知,她母親被皇帝看中,強搶入宮,囚禁在摘星樓中,甚至還為此,毀去了整個蕭家。 她不愿向林氏再提及此事,生怕勾起她的傷心事。 不過當年的血海深仇,還是要向那昏君討回來。 柳凝握著母親的手,慢慢安撫著她。 林氏終于平靜下來,卻忽然又想起一事,神色復雜地看著柳凝:“你之前說,你現在是皇帝的昭儀,他……” 她自然知道柳凝是為了尋她,這才委屈入宮,可心中還是泛起一絲疼痛。 然而卻見柳凝彎了彎眉眼:“不過是擔個虛名頭而已,他沒碰過我?!?/br> 她將肩頭一側的衣衫扯下些,雪藕般的臂上一點宮砂紅,林氏見此,才舒了口氣,紅著眼替她將衣衫整好,慢慢摟住了她。 柳凝靜靜靠在母親懷里,心中滿是失而復得的溫馨感。 然而這份安寧很快被打破,有宮人匆匆上了摘星樓三層,見到眼前的情景一呆,卻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慌張張喚了一聲“貴妃娘娘”。 林氏皺了皺眉,松開柳凝:“什么事?” “夜宴上,太子擁兵謀反,宮里……宮里已經亂作一團了?!睂m人帶著哭腔,顫顫巍巍道,“娘娘……我們……該如何是好?” 林氏驚得站起身,柳凝亦是驚訝地抬起眼:“你說誰謀反了?” “……太子殿下?!?/br> 柳凝的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蹦出。 她雖知景溯有逼宮的想法,但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他到底準備好了沒有?若是……若是…… 柳凝捂著劇烈跳動的心口,不敢去想那“若是”的后果。林氏見她慘白著一張臉,容顏失色,不知道她與景溯那層關系,只當她是聽聞宮變遭受了驚嚇,拍了拍她的肩頭。 “別怕,變亂一時應涉及不到此處……我這就安排人,送你先出宮去?!?/br> 林氏說完,對著眼前的宮人吩咐幾句,待宮人下樓后,又轉頭看著柳凝。 誰能想到,才剛重逢不久,便要再次分離。 “我們一起走?!绷f。 按眼下的情況看,她確實該出宮去,以免留下來成為威脅景溯的把柄。 可她才與母親相認,又怎能丟下她不管,柳凝握住了林氏的手腕,固執地重復了一遍:“娘,我們一起逃出去?!?/br> 林氏搖頭:“我不能離開摘星樓,何況兩個人一起逃,行跡太過,萬一被發現,誰也逃不了?!?/br> “現在宮中大亂,人人自顧不暇,又有誰會留意到我們?!绷龥]有松開她的手,“我入宮就是為了找到你,如今找到了,我不可能再放手……我們一起出去?!?/br> 她入宮有一段時間,對這宮中的布局大致有數,知道有幾條隱蔽的小路,順著往外跑,十有八九能成。 宮人按照吩咐送了宮女服上來,柳凝又拜托她再取一套上來,遞到林氏面前。 林氏目光閃動,似是在猶豫著什么,最終咬了咬牙:“好?!?/br> 她們不再耽擱,迅速換上低調的宮人服飾,鬢發散開,綰成宮女式樣……準備完畢后,柳凝拉著林氏的手,匆匆沿樓梯走下。 她們到了摘星樓二樓,正要往樓下走時,柳凝卻聽到了朝上來的腳步聲。 木樓梯發出吱吱呀呀的慘叫聲,步子聽上去沉滯,零零散散似乎好幾人,與之前慌張上樓來的宮人不同。 柳凝心中涌起一絲不好的預感,緊了緊林氏的手。 樓梯口冒了頭,歪到一邊的冠冕,隨后是皺巴巴沾了血的明黃龍袍,皇帝帶著近衛和內侍,慢慢走到了樓上。 他發間沾了落雪,一身裝束也狼狽至極,可唇邊卻彎著一縷極猙獰的笑,讓柳凝不禁寒毛倒豎。 眼前的男人,不像人,像獸。 像那種在黑暗中窺伺著,瞅準時機,上前緊咬住獵物喉管的野獸……越到瀕死的時候,越是嗜血而瘋狂。 皇帝靠在樓梯口不遠處的墻邊,微微喘著氣,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逃亡。 不過他很快平息下來,目光落在兩人身上,頗有興致地瞧了一會兒。 “母女重逢的話,說完了么?” 柳凝眉頭一跳。 原來他早知道了,既然如此,她也沒必要再做遮掩。 “聽說宮中大亂,太子率兵謀逆,已將這宮城團團圍住?!绷暤?,“我知道一條隱蔽的路線,要與母親從這兒逃出去,陛下可要同我們一起?” 她似是友善地向皇帝發出邀約,實則為了解眼前之圍。 皇帝帶著近衛至摘星樓,定是來者不善,不如先假意逢迎,誘著皇帝答應了跟她們一起出逃,等脫離危險后,再殺他也不遲。 若是他不同意……柳凝隱在袍袖下的手,攥緊了手里的銀簪。 若是他執意不肯放人,她便賭上命帶著林氏下去,至少,至少一定要帶她的母親,離開這里。 她的母親被困在摘星樓這許多年,像只關在籠子里的鳥雀……她要帶林氏出去,無論多難。 柳凝屏息等著皇帝的回答。 然而出乎她意料,皇帝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