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淑妃性子溫婉和順,治宮手段也沒那么嚴苛,晨昏定省只逢每月初一十五兩日,柳凝正好趕上初一,還未見過皇帝,便先見了宮里的諸位嬪妃。 正廳里,最上首的位置空著,淑妃只坐在下首第一位,再往下嬪妃們按品級入座。 柳凝行禮見過淑妃,瞥了一眼她上首空著的位置。 “這是宸貴妃的位置?!笔珏⑿χ忉?,“貴妃娘娘體弱,平日里只待在摘星樓里休養,便由本宮越俎代庖主持宮務……但禮不可廢,這位子便替她留著?!?/br> “原來如此?!绷c點頭,又瞧了那空蕩蕩的梨花木椅一眼,隨后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 她在淑妃身側坐下,這宮里除了淑妃,竟只剩她的品級最高。 平日里眾人們拜見完淑妃,略略閑聊幾句也就離開了,前后用不了一盞茶地工夫,然而今日卻一個個都不急著走,七嘴八舌東一句西一句閑扯著,視線卻都若有若無地縈繞在柳凝身上。 宮里久不添人,她們好奇倒也正常,不過令柳凝微感意外的是,這些妃嬪們的目光里,并沒有多少敵意,似乎只是實打實地感到新奇。 她沒想到宮里頭,竟是這樣的氛圍。 話頭漸漸引到柳凝身上,眾人追問她的來歷,更不得將她整個族譜都刨出來,柳凝一一耐心應答,當然,回答的那些都是編的。 還有宮妃對于太子頗有些好奇,問了幾句,柳凝提了些無關緊要的部分,其他一概以“與太子殿下不甚相熟”糊弄過去。 “若是你能一直留在東宮,便好了?!边m才提問的宮妃是宋才人,一張臉圓圓的,瞧著跟柳凝差不多大,“太子殿下玉樹臨風,哪像……” 旁邊年長些的宮妃便掩了她的唇,沒讓宋才人把那大逆不道的話說全了,淑妃也輕輕咳了兩聲,有些責備地看了宋才人一眼,隨后將話題岔了過去。 柳凝一直覺得這宮里的氣氛違和得很,卻說不上來哪兒不對勁,直到此時終于確定下來。 這宮里的妃嬪們,瞧著都沒什么斗志,沒人妒忌也沒人爭寵,一個個都佛性得很,似乎只打算在這宮墻里頭混混日子便知足了。 她從前還是衛家夫人時,也曾聽說過那些后宅里的腌臜手段……不想到了這里竟是一反常態,令柳凝有些哭笑不得。 但不必分心思在后宮爭斗上,對她自是再好不過。 熙華宮的請安結束后,眾人三三兩兩地離去,淑妃則友善地拍了拍柳凝的手背:“你初入宮闈,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來問我便是……其他姐妹們也都沒什么壞心思,平日若是閑著,也可常去她們宮里坐坐?!?/br> 柳凝本來已經打算離開,聽了淑妃的話,微一沉吟,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臣妾確實有幾處困惑,想向娘娘求教?!?/br> 她掃了眼淑妃上首空著的位置,淑妃心領神會:“你是想問宸貴妃?” “聽說陛下對貴妃娘娘甚是寵愛,十數年如一日,榮寵不衰?!绷龔澚藦澊浇?,“宮外也有這樣的傳聞,臣妾聽了不少,對此總有些好奇?!?/br> “此言不假,貴妃娘娘入宮也快二十年了,地位卻一直未曾動搖過?!笔珏f著,忽然告誡道,“不過你好奇歸好奇,萬萬不要靠近摘星樓,也不要輕易提及貴妃娘娘……這兩者,在宮里頭是禁忌?!?/br> 柳凝眉頭一跳:“這是為何?” “個中緣由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不能問、也勿要追究?!笔珏鷵u搖頭,低聲說,“曾有宮妃機緣巧合下,見過宸貴妃一面,后來還將她畫了下來……沒過幾日,便暴斃在宮里,身邊的宮人也都不明不白地死去?!?/br> 柳凝心頭一動,隱有所感,而后聽淑妃繼續道:“那是前兩年的事情了,那位宮妃當時背靠侯府,也曾風光過一時,還封了妃位,若是不摻和這檔子事,也不至于落得這般下場……她去了后,那衛家沒過多久也敗落了,后來還犯了事,整個兒都給端掉了?!?/br> 果然是意妃。 柳凝輕輕轉了轉手腕上的白玉鐲,當年她曾困惑過意妃的意圖,但如今整條線索卻漸漸浮上水面,若是串聯起來,一起便合情合理了。 淑妃幽幽嘆了口氣,又溫聲叮囑幾句,柳凝見她對宸貴妃之事也不甚了解,也就起身施禮,離開了熙華宮。 入宮這幾日里,柳凝過得還算太平,白日里跟著教養嬤嬤學些宮中禮儀,閑暇時則去附近的宮室拜訪,與其他宮妃閑聊幾句。 正如淑妃所言,這宮里的女子都極好打交道,沒什么人爭風吃醋,反倒是經常幾個關系好聚在一起,編花繩、摸骨牌,嘻嘻哈哈地打發時光。 柳凝在洄雪閣附近的宮里,與幾個嬪妃打了幾圈骨牌,收獲頗豐,除了一小堆金葉子,還有些宮中的小道消息。 她少言多聽,從她們的話里得知,早些年宮中并不是像現在這般太平,亦有那些進了宮想要搏一搏的宮妃,然而最終卻大多莫名其妙地暴亡,后宮又久不填充,便只剩下她們這些想要安分度日的。 再加上皇帝對方術煉丹極其沉迷,除了摘星樓那里,這兩年幾乎鮮少踏足后宮。久而久之眾人也都歇了心思,反正大家都無寵,沒什么好斗的,倒不如和和氣氣地過日子。 柳凝捏著骨牌,輕輕叩在桌邊,若有所思。 看樣子皇帝并非重色之人……既然如此,又為何非要下旨令她入宮呢? 她暫時想不通皇帝的用意,不過也很快不必去想。 洄雪閣院門前掛上了紅澄澄的燈籠,這一夜,皇帝將擺駕于柳凝宮里。 第114章 先皇后的舊物 皇帝擺駕, 柳凝自然知道其中的含義,左不過兩個字,侍寢。 柳凝由著宮婢沐浴、梳妝打扮, 換上一身煙羅色的紗裙, 烏發高堆明珠為冠,唇上涂了一層薄薄的胭脂, 清麗間隱約帶上了一絲嫵媚。 她是第一次侍寢,之前驗身時也仍是處子之身, 故而宮中有教導姑姑為她開蒙, 指導她侍寢時需注意之處, 并拿了本畫冊, 叫她觀摩學習一下。 柳凝對此毫無興趣,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 把教導姑姑應付過去后,便隨手丟到了一邊。 那些yin艷露骨的畫還留在她腦海里,她嫌惡地皺了皺眉……倒不是多清高, 純粹是一想到要這般去侍奉皇帝,便想要作嘔。 她從前是不太在意這些的, 當初就算衛臨修沒有隱疾, 她也會嫁給他, 為了達成目的, 她可以豁出去一切。 然而現在卻與那時不同, 她想, 也許是因為她心里裝了人。 有了那個歡喜的人, 就會希望自己也是干干凈凈的,能與他般配起來……雖然她也未必能再有與他般配的機會。 窗外寒夜重重,有冷風透著窗戶縫兒鉆進來, 柳凝將軒窗嚴嚴實實地合上,下一刻,便聽見內侍又尖又細的嗓音:“圣駕——” 柳凝帶著宮婢迎了出去,皇帝披著一身黒裘襖,低低咳了兩聲,免了她的禮。 宮婢與內侍悉數退下,合上門,宮室里只剩下兩人,皇帝與她在床榻邊坐下:“宮里可還住得習慣?” “一切安好?!绷⑽⒁恍?,“宮中的姐妹們,也都甚好相與?!?/br> “那便好,這兩日政務繁忙,沒到后宮里來,倒是冷落了你?!被实叟牧伺乃募珙^,“待得明日起來,朕便著人帶你去寶庫里轉一圈,喜歡什么,盡管叫人搬到宮里頭來?!?/br> 柳凝彎著唇:“那臣妾,就先謝過陛下了?!?/br> 她溫溫柔柔地望著皇帝,可是眸子深處卻只是一片寒涼。 皇帝年輕時應當也是個俊朗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紀,雖然眼角唇邊生了細紋,朦朧燈色暈染一番,卻也還算能看得過去。 然而他與景溯,沒有一處相似的地方。 神態也不相像,景溯總是會很溫柔地注視著她,而皇帝雖然臉色和氣,眉宇間卻仍隱著幾分戾氣,像是怨氣與憤怒纏繞了他許多年,即便想要和顏悅色,也難以發自內心地表達出來。 總之皇帝與景溯不怎么像,這一點讓柳凝有些失望。 若是他眉眼像一些,說不定等一下會發生的事,她還更容易接受一點……屆時意亂情迷,將他當作她的意中人,也許能少些痛苦。 “朕有些乏了?!被实廴嗔巳嗝夹?,看了她一眼,“不如就此安歇罷?!?/br> 柳凝低低地應了一聲是,替他寬衣,然后脫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只剩下一件寢衣。 燈燭被吹熄,床幔輕輕飄起,又穩穩地垂落到床邊,柳凝躺在了皇帝身側。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她悄悄地捏緊了拳。 她枕頭下有一根銀簪,一頭磨得尖尖,若是能扎中身邊男人的脖頸,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讓他斃命。 但柳凝最終還是沒有動手。 她現在擁有的,只是線索,沒有任何證據指明皇帝是害了蕭家地兇手……她必須先確認宸貴妃的身份后,才能確定下一步的動作。 柳凝安安靜靜地躺著,聽著旁邊男人均勻的呼吸聲。 預料中的事情并沒有發生,皇帝似乎很疲憊,沒有碰她,一夜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去。 不知下一次會如何,但起來時柳凝已經心滿意足。 她還是有一點點幸運,最討厭的事沒有發生。 皇帝早上離開后,很快就有內監領著她去了寶庫,皇帝應了昨晚的許諾,寶庫里東西任她隨意挑選。 庫里有一人多高的珊瑚樹,熒熒發亮的夜明珠冠,還有金樽玉馬、古珍狐裘……柳凝轉了一圈,卻也沒太大的興趣,直到走到中間一座架子邊,才堪堪頓住了腳步。 正中央的木架上,擺了一只花冠,純金鑄就,兩個金圈作底,像是繞成環狀的枝條,上面綴滿了金箔攢起來的杏花,花瓣薄薄一片,做工精細到紋路也歷歷可數,中間花蕊處則穿插了珠墜。冠下一串串旈珠垂落,尾部則是一只鳳鳥,鳳尾處有長長兩條絲絳,上頭綴著瓔珞與琉璃攢成的花。 華美而精致,只是像是放置了多年,上面落了一層灰,反倒不如其他寶物來得亮眼奪目。 柳凝招來內侍,指著這花冠:“幫本宮把這個帶回去?!?/br> 內侍瞧了這花冠,似是遲疑了一下:“這個……” “不行么?可有什么來歷?” “這是先皇后昔日舊物,當年皇后娘娘殯天后,她的一部分東西,也就收到了這里?!眱仁探忉尩?,“這只鳳冠,似乎是皇后娘娘當年成親時所用之物?!?/br> 這是皇后曾用過的東西,若拿回去,倒像是有悖逆的野心,何況還是死人之物,也不吉利……內侍想著這位柳昭儀定會就此擱下,令求它物。 然而卻見她點了點頭,似是頗為滿意:“就這個了,勞煩中貴人送到洄雪閣去?!?/br> 這是沈皇后用過的東西。 柳凝知道景溯很是懷念他的母后,如果有機會,她想要將這東西送給他。 內侍無奈地將東西捧起,放到了盒子里,送去了洄雪閣。而柳凝則提著裙角,走出寶庫,慢悠悠地沿著宮中小道往下走去。 這些時日里,沒打聽到與宸貴妃有關的消息,這宮里誰也沒見過她。 若是想要再深入些調查,恐怕就只能親自潛入摘星樓里,當然,這也是一件極有風險的事情。 但這一步險棋,她遲早要走。 柳凝慢悠悠地踱著步,挑著隱蔽的路線走,很快便來到瀲滟生波的春池邊,隔著小木橋,能看到對面的小院,還有青墻里那座靜靜矗立的小樓。 摘星樓。 她一年多前也曾踏足于此。 這里,也是她與景溯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他們相逢時是春日,如今卻是隔了一年的深秋,草木枯黃,樹枝光禿禿地伸展著,恍若隔世一般,令柳凝微微恍惚了一下。 當年的情景她依舊印象深刻。 不過現在并不適合回憶,她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摘星樓上,抬起腳,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鞋履踩過木橋,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她剛過了橋,正想離那小院更近一步,忽然聽見身后有男子清朗的聲音傳來。 “不能再往前走了?!?/br> 柳凝一頓,這話好生熟悉——當年她第一次踏足此處,景溯也是這樣說著,阻止她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