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景溯愣了愣,原本生出的期待感瞬間消失,一股惱火的情緒取而代之。他隱而不發,只是面無表情地將她手里的衣角抽出來,然后轉身朝門口走去。 “殿下——” 柳凝提著裙子朝前疾走了兩步,景溯站在門邊,停下腳步,回頭。 “見什么?”他說,“她死了?!?/br> 柳凝怔在原地:“你說什么?” “衛嫣死了?!本八菀蛔忠活D,“孤把她殺了?!?/br> “……不可能?!绷樕行┥n白,“你不會這樣做,阿嫣是你的表妹……你們之間,是有親緣關系的?!?/br> “那又如何?”景溯微微挑起眉,“在皇族,你以為親緣是多珍貴的東西么?父子反目、兄弟鬩墻……阿嫣雖然與孤母族有親,但終究姓衛,孤依照大陳律令處置一個衛家余孽,有什么問題么?” 柳凝表情怔怔的,雙唇微啟,最終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她鮮有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唯有此時,瞧著才像個尋常人,有著七情六欲、喜怒嗔癡。 可惜這真情,卻并不是為了他而流露。 景溯望著柳凝好一會兒,最后拂袖而去,而柳凝略有些虛弱地坐在榻邊,靜默了一會兒,才將腦袋里的空白緩了過去。 她不知景溯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希望是假的,然而她卻也清楚景溯的行事作風,那是與他外表完全不符的狠戾獨斷、肆意妄為,他之前對她所說的話,仔細想想,并不是不可能的。 柳凝揪緊了手里的絲帕,又松開,沈月容留下的絲帕,被她揉出了褶皺。 她在小樓里枯坐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晚霞浸染天邊,門忽然被推開了。 粉妝玉砌的小姑娘跑進來,見到柳凝,歡叫一聲,像小鳥一樣撲進她懷里。 “嬸嬸——” 是阿嫣。 柳凝一愣,隨后忽然擁住懷里的小姑娘:“你沒事?!?/br> 她心里松了口氣的同時,想起景溯,也生出一絲復雜的情感。 阿嫣身上穿的著一件藕粉色的錦緞小襖,頭上扎著兩個丸子,用宮絳扎上蝴蝶結,綴著葫蘆樣的琉璃鈴鐺。 她看起來被照顧得很好,瞧著還胖了些,愈發玉雪可愛。 柳凝低頭看著阿嫣,她不知道這孩子清不清楚衛府發生的事,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小孩子是否能明白這些……最后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阿嫣從袖袋里拿出一只孔明鎖,興沖沖地拿給柳凝看。 “這是表哥送給我的?!?/br> 阿嫣提起景溯,語氣里是自然流露出的親近與孺慕。 他們似乎關系很好。 柳凝摟著阿嫣,聽她絮絮叨叨講著在東宮的見聞。 小孩子說話時常東一句西一句漫天亂跑,阿嫣剛講完東宮里的松鶴亭和九曲橋,忽然停下來,仰頭看著柳凝:“嬸嬸,表哥今天好像生氣了?!?/br> 柳凝頓了頓:“是么?!?/br> “嗯,就在剛剛,他叫人把我送過來,臉色看上去好嚇人?!卑㈡掏膽牙锟s了縮,悄悄說,“太子表哥生氣了……是因為阿嫣么?” 柳凝無奈地摸摸她的頭:“怎么會?” “以前也是這樣,明明玩得好好的,我一提起嬸嬸的事,他就好像不高興?!卑㈡膛磁吹貒@了口氣,“表哥還說,我不該叫嬸嬸,這稱呼遲早要改過來……可是阿嫣不知道要叫嬸嬸什么,叫別的,總感覺怪怪的?!?/br> 她說了一連串,柳凝哭笑不得:“阿嫣喜歡怎么稱呼我、怎么順口,就叫什么?!?/br> 阿嫣笑盈盈:“那還是‘嬸嬸’最好?!?/br> “那就繼續這么叫?!绷c頭,將懷里的小姑娘摟緊。 她與衛家有仇,可這孩子卻是故人唯一的血脈,沈月容臨終前將阿嫣托付于她,柳凝不會辜負她的遺愿。 還有衛穆曾經提過的幕后之人。 她既然如今活了下來,自然也要弄明白那話的真偽,將十五年前的真相,徹徹底底地調查清楚。 第73章 并蒂花 雖然還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但柳凝沒辦法出去。 朝暮居被衛兵團團把守,連一絲溜出去的空隙都沒有,柳凝被困在這里, 連邁出大門都不被允許。 她成了囿于華美牢籠的雀鳥, 不過把她拘在這里的人,卻幾乎不來看她。 景溯不來, 她也出不去,便只好整日待在雪霽院里, 同阿嫣在一起。 阿嫣已經六歲了, 正是需開蒙讀書的年紀, 柳凝隔三差五便從藏書閣里取本書來, 親自教她讀書寫字。 前些日子教了廣韻,今日她則取來了一本舊詩冊。 瞧著像是頗為珍貴的孤本。 柳凝和阿嫣一起坐在桌案前, 將詩冊翻開,本是想挑一首寓意簡單的小詩,適合小孩子理解, 然而翻開書頁,卻自動跳到了中間。 一枚紅葉映入眼簾。 是楓葉, 似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保存, 除了略有些褪色, 模樣幾乎完好無損, 此時被當做書簽夾在這詩冊里。 柳凝拈起紅楓葉的葉莖, 輕輕轉動起來, 來回看著, 覺得有些眼熟。 “嬸嬸,這是什么葉子?” “紅楓葉?!绷卮?,“秋山摘的?!?/br> 她說完, 不由得愣了愣,垂下眼,有些詫異自己竟能一眼看出這葉子的來源。 秋山與皇陵遙遙相對,常作為皇家狩獵與祭祀的地方,柳凝只去過一次。 當時半山腰上偶遇景溯,被他帶著進了一片紅葉林,她當時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取了一把彈弓,擊落了一片紅葉,落在手心里后,鬼使神差地送給了他。 她以為這葉子不是被扔了,就是慢慢枯黃死去,哪成想卻被那人保存了下來,夾在了一本詩冊里。 他這樣做有什么意義? 柳凝低頭去看詩冊,夾著紅葉的兩頁,拼湊起來是詩經里的一首舊詩。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阿嫣指著這幾句,好奇:“這是什么意思?” “……”柳凝說,“就是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彈琴鼓瑟,到老了一輩子?!?/br> 她說完,忍不住笑了一下。 本是雋永含蓄的詩句,竟被她解讀得毫無風情,一點美感也沒有。 柳凝打算將這頁翻過,哪知阿嫣似乎對剛才那首詩念念不忘:“要在一起一輩子?那一定得很喜歡才行……就像阿嫣和嬸嬸那樣?!?/br> “這個……”柳凝失笑,“以后,阿嫣應該會遇到更喜歡的人?!?/br> “才不會?!卑㈡萄銎鹦∧?,“我最喜歡嬸嬸,永遠永遠都會是這樣?!?/br> 柳凝哭笑不得地摸摸她頭上的兩只丸子,這孩子還弄不清楚什么是男女之情,待再過幾年,想來便能明白過來了。 但究竟什么是喜歡,她自己到現在,也未能全然索解。 這些年來,她凡事皆將自己束縛起來,只念著自己該做什么、要做什么……而她究竟喜歡什么,卻早就忘到了腦后,同幼年的自己一道埋葬在了蕭府的斷壁頹垣里。 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對那個人,究竟懷揣著怎么樣的一種情感。 柳凝把紅葉小心地放回原處,瞧了半晌,然后翻頁。 情詩不適合講給小孩子聽,她在后面挑了幾首,慢慢吟誦,而后解釋給阿嫣聽。 柳凝的語氣溫柔而平緩,與平日無異……只有她自己清楚,心底適才泛起的微瀾,遲遲未能散去。 午后風輕輕拂過,小樓檐角的垂鈴叮咚作響。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下午。 天色暗下來以后,雪霽院掌起了燈,阿嫣被婢女領著回了自己的房里,而柳凝用晚膳后,仍舊待在樓里。 被囚禁的生活就是如此枯燥乏味。 不過柳凝心靜,該吃的時候吃,該走動的時候走動,閑來無事的時候,也能將空著的時間安排妥當,寫字畫畫繡花,斷不會讓自己陷入有失沉穩的境地。 然而今夜與往常不同。 景溯踏著月色走進屋里時,柳凝正坐在塌邊繡花。 她有些吃驚,將手里的針線擱到一旁的小幾上,站起身:“殿下今日怎么來了?” “這里是孤的私宅?!本八菡f,“孤想來,還需要什么理由么?!?/br> “……不敢,殿下恕罪?!?/br> 柳凝施了一禮,低聲道。 自從拘進這朝暮居后,景溯對她的態度一直是這樣,冷若冰霜,講話帶刺。 她倒不至于為此傷懷,也沒什么難堪,只是不明白明明憎惡于她,又何必不辭勞煩地從東宮趁夜趕來。 難道就為了用話刺上她兩句? 柳凝與景溯寒暄了幾句,然而見他陰寒著一張臉,興致缺缺,往往說三句只答一句,便也不再強行交流,重新坐回了塌邊,拿起尚未完成的繡品,繼續繡了起來。 景溯在她身邊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卷卷宗,展開來細細地看。 兩人明明坐得很近,卻毫無言語,屋子里靜悄悄的,只能聽見燈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柳凝余光瞥見燭芯邊結了一圈燈花,并蒂雙蕊狀,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曾記得小時候,母親將她抱在懷里,與父親在燈邊閑話,那時燭燈也曾結出這樣的形狀來。 那是冬日,雪夜,窗外細雪靜靜落下,屋子里燈火通明,母親說燈花結出是喜兆,尤其是這并蕊雙花,極是難得,興沖沖地拿起銀剪子要將燈花剪下來,父親則在一旁微笑瞧著,柔聲調侃……兩人相視間是說不盡的情濃與默契。 她的父母,是一對極恩愛的夫妻,舉案齊眉,鶼鰈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