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雨滴落在杏花傘的傘骨邊沿, 濺起一朵朵小小的雨花。 柳凝握著傘柄,往前走著,臉上神情淡漠。 與景溯約定的地方是如意閣二層雅間, 之前已去過好幾回, 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景溯第一次向她暴露出真面目,就是在這間小小的內室里。 柳凝推開房門, 熟悉的陳設映入眼簾。 當時就是在這里,他拿玉佩威脅了她……如此反復糾纏曖昧至今, 她依舊未能斬斷這份孽緣, 掙脫出他的掌控。 房里沒人, 景溯把她叫過來, 自己卻不在。 柳凝便先在一邊的軟塌坐上,盯著鋪在地面上的白色絨毯, 微微出神。 先前在靈堂待了許久,她身心俱疲,此時就算在這里, 眼前好像依舊有一片片的白幡,目光這些透過晃動的喪幡, 仿佛能看到沈月容還活著時的音容笑貌。 柳凝幼年時關于沈月容的印象, 已經漸漸模糊, 記憶里更多的, 是嫁入衛府后的沈氏, 她好像從未開心過, 鮮活氣在深宅大院里被一點點磨干凈……直到臨終前回光返照, 才終于有些做姑娘時的影子。 她腦子里亂哄哄的,也不知是悲傷多一點,還是對衛府的恨意更多一些。 不過無論是什么情感, 都很快戛然而止。 柳凝感覺到發間落下了一片輕盈的布料,忍不住抬頭一看,景溯正拿著一方絲帕,站在她身前,微微彎下腰,替她擦拭著頭發。 她來時雨下得很大,撐了傘也難免淋濕,頭發到現在還有些發潮。 景溯的動作很輕柔,柳凝默默瞧著眼前的男人,她剛剛沉溺于心事,連他進來也未曾察覺。 “……殿下?!北凰@樣對待,柳凝總覺得不太習慣,想讓他停下,可正欲開口,唇瓣卻被他按住。 “噓?!?/br> 景溯制止了她,只是在一室靜謐里,繼續將她的頭發擦干,柳凝能聽到他平穩的呼吸,隨后被一聲“吱呀”的推門聲打斷。 有婢女目不斜視地進門,將一只冒著熱氣的碗放到桌案上,那碗里盛著淡黃色的湯汁,冒著層層熱氣。 是姜湯。 婢女很快躬身離開,景溯將那玉碗端起,銀勺輕輕翻攪幾下,遞給柳凝:“趁熱喝了?!?/br> 這是臨時準備的,他剛剛不在房中,便是到樓下去吩咐下人現熬一碗姜湯,為她驅寒。 柳凝還未走進這如意閣之前,景溯便在二層窗邊看到了她。 雨下得不小,她又好似心不在焉,手里雖拿著傘,卻也不好好擋雨,頭發和衣衫都濕了,卻還恍然未覺。 她身子不好,卻還如此不顧念自己的身體,他有些生氣,但想起今日是沈氏忌日,知她難過,心里的氣便也消了,只是無奈地吩咐人為她熬了碗姜湯,然后又替她尋了件干凈清爽的衣衫。 “把衣服換好?!钡攘韧?,景溯把一套衣裙遞給她,背過身去。 身后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停下來,柳凝把換下的衣衫放到一邊,低下頭,將身上的衣帶系好。 衣服很合身,而且不似往常他尋來的那些綾羅錦裙,似是考慮到她府中喪事,送給她的,是素色衣裙。 柳凝把最后一根衣帶在腰間系好,手垂下放在膝頭,抬起眼時目光無意間落在空了的碗上,忽然心頭漫上一絲酸痛。 空了的藥碗,銀勺斜支在玉碗沿……從前給沈月容喂了那么多次藥,這樣的場景,她太熟悉。 以后,就再也沒有這樣的事了。 景溯聽到身后沒了動靜,轉過身來,引入眼簾的,便是她失魂落魄的樣子。 柳凝換上了他準備的素衫,未干透的發垂在腰間,鬢邊別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臉色也是同樣蒼白,雙唇輕輕抿起,細細的黛眉下,睫毛掩蓋住眼底的情緒,看上去一片平靜,實則正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她沒哭。 女子總是分外柔弱的,遇到傷心事,垂淚掩涕總是在所難免……她卻不。 景溯知道所有的事,也因此,他能明白沈月容對于柳凝,到底意味著什么。 如此再看著眼前單薄纖弱的女人,心中憐惜之意愈盛。他嘆了口氣,忍不住伸手擁抱住她。 柳凝被他忽然抱住,呆了呆,隨后掙扎了起來。 “我現在不想……做這樣的事?!彼p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地推開,毫不掩飾拒絕之意,“……可不可以改天?” 沈月容尸骨未寒,她實在提不起興致與他這般溫存……連敷衍的心思也沒有。 景溯一愣,松開手,臉色看上去有些難看:“你眼里,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又豈會不知她的心情,本意只是想撫慰,卻被她解讀得這般不堪。 從前雖與她時時糾纏,但他行事也一直有分寸與底線,至今未曾逾越過最后一層,不甘下流,也算是對她的尊重……哪知在她心中,自己卻落得像是尋常的急色之輩一般。 景溯看著柳凝,本想開口再說什么,卻最終還是一言不發,拂袖去了外間。 柳凝看著他出去,指尖握緊了緊衣袖,想起他先前的擁抱,確實與往常不同……那動作中毫無欲念,似乎只是想單純地抱一抱她、讓她好受一些而已。 她好像錯怪他了。 柳凝心頭泛起一絲異樣,隨后低嘆一聲,也不知現在是去是留。 她惹惱了他,留下來也徒增尷尬,不如離開。 柳凝正欲站起,可景溯卻又從外間返身回來,手里捧著個檀木盒子,她見他進來,便歇了要走的心思,又乖乖坐了過去。 “你以為我叫你來,只是為了圖這一時之歡?”景溯把盒子擺到柳凝面前,“你自己看吧?!?/br> 柳凝不解其意,然而打開盒蓋,看到了里面的東西,卻是猛地怔住。 那里面東西不多,放著幾支色澤陳舊的簪子,簪子下壓著幾枚海棠紅花箋,上面摘錄著詩句,字跡娟秀,再熟悉不過。 這是沈月容的東西。 花箋下還有書信,是當年沈月容與她堂兄彼此往來的信件,最下面,還有一只玉色香囊,上面繡著鵲登花枝的圖樣,卻只繡完一半,便沒了下文。 想來是當年,她正為著心上人繡香囊,結果才完成一半,便傳來了蕭家滿門處斬的噩耗。 “她在沈府留下的東西不多?!本八菡f,“除了這些,還有幾件舊衣,到時候我叫沈府著人給你送去……” “不必了?!?/br> 柳凝看著手里泛黃的香囊,緊緊捏了捏,然后靠在景溯肩頭:“對不起?!?/br> 她說得很輕,也說了這么一句,可是景溯卻覺得先前盤踞在心頭的不忿,瞬間煙消云散。 他本也是很驕傲的人,可對上她,終于還是敗下陣來。 景溯原本只打算把東西交給她就離開,可現在卻不由得改了念頭,低頭看著懷里的人,輕輕摟住了她的肩頭。 柳凝閉上眼睛,聽著窗外雨聲,在他懷里汲取溫暖。 她喜歡他么? 大概不喜歡。 但他是這么多年,唯一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男人——他知道她的過往,也因此能明了她的心事;雖然最開始的時候令她反感,但不可否認,他也的確為她做了很多。 在活著的所有人里,只剩下這個人,他能理解她在想什么,站在離她最近的位置。 柳凝不會因此輕易地喜歡上他,可是,她也終究不是鐵石心腸。 她孤獨了很久,總是將自己封閉起來——但這并不意味著,她不會感動。 尤其是沈月容去世以后。 “你想哭就哭吧?!本八葑⒁曋n白的臉,還有鬢邊的白色珠花,嘆道,“我不會笑話你的?!?/br> 這樣把情緒都壓抑起來,強撐下去,只會倍增痛苦。 可是柳凝并不熟悉哭泣的感覺。 “我只是覺得有點累?!绷裨谒厍?,“讓我靠一下就好?!?/br> 景溯一怔,只覺得這話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從前難過時,似乎也曾如這般,在她的懷里尋求過安慰。 他也同她一樣,遇到這種事,不會流淚,只是覺得疼痛到深處,會蔓生出一種麻木的無力感,讓人提不起勁來。 可他是男子,本就不該流淚。 那么女子呢? 他從前只覺得女子柔弱敏感本是常理,可如今瞧著柳凝,似乎也不盡然……流不流淚這種事,本就與性別無關。 就像他心悅于她,本也不因為她是個女人,不是因為貪圖她的容色。 “那就不哭,好好歇著?!本八莼剡^神來,擁緊她,“你想要靠多久,都可以?!?/br> 平日里,他總是輕慢中帶著強橫,不容她拒絕……然而卻也有這樣細膩溫柔的時候。 柳凝不是第一次被他擁抱,但只有這次,她覺得靠在他懷里的感覺,并沒有那么糟糕。 人脆弱的時候,好像往往會喪失一部分意志力,她現在似乎就是這樣……前些日子他想帶她脫離衛家的提議又浮現在了腦子里,柳凝當時已經下定決心,拒絕這個提議,可現在,卻又稍稍松動了起來。 沈月容死了,衛家就只剩下那一團丑惡,待在景溯身邊,總會比留在衛家舒心一些。 他比起旁人,可以稍稍理解她,對她也算體貼,還說過要替她報仇……這樣看來,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柳凝張了張唇,她覺得自己像是要說出妥協的話,但萬幸,話只是到了嘴邊,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她臉頰觸碰到了他衣衫上的玉鉤,冰冰涼涼一片,讓她瞬間驚醒。 不該是這樣的。 報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利用他可以多些便利,那也絕不是她回避自己責任的借口。 她無法保證這個男人可以永遠對她好,更無法確定他得到她以后,還會不會履行當初說過的話——總之一旦做了這樣的選擇,她的路就只剩下一條,此后必須依附他而存在。 柳凝從景溯懷里抬起頭,終于清醒過來,眼中原先積聚的脆弱漸漸消失,被另一種堅定與冷靜所取代。 她也很快想起來時的目的。 “殿下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柳凝斟酌了片刻,輕聲問。 “你說?!?/br> “大嫂去后,還留下了阿嫣?!彼従彽?,“若有一日衛家倒了,能否請殿下施恩一二……保全這個孩子?” 第53章 你是我的了 柳凝說完, 一雙眼睛直視著身前的男人,安靜地等待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