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給九千歲送糕的宮女急得都要哭了,“可是,千歲大人的糕不能送晚了啊……” 這糕冷了便硬了,乏味,而且那壺剛煨的桃花釀也是冷不得的,九千歲不喜涼酒。 沈郁拍了拍手,從石臺上跳了下來,“我去送吧?!边@事本來也該她去。 宮女感恩戴德的,“謝謝沈大人!” 沈郁把灶臺上沒吃完的板栗收了收,都揣在兜里,還有些余熱,等會兒吃也行。 她拿著食盒,路上遇到沈姑姑,抓住她的衣袖,急得不行,“哎呀,郁姐兒,您怎么還在這里逛啊……皇太后到處派人找您,這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沈郁笑了笑,“我現在就去?!?/br> 她提著栗子糕趁人不注意便溜進了桃花林,此時太陽都開始下山了,林間盡是一股潮氣。沈郁心里還在想,或許九千歲已經不在那了,當時不過是是隨口一說,剛一走過去,就瞧見九千歲巋然不動地躺在那兒,姿勢都沒變一下。 九千歲這個職位,原來這么清閑的嗎?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聲音,沈郁剛一走過去,鳳千瑜就直挺挺地坐了起來,長長的頭發細細地鋪在他身后,順手整理了一下衣袍,特意給栗子糕騰出個位置來。 沈郁把食盒提過去,拿出栗子糕,又拿出桃花釀,糕點的香氣和酒香混合在一起,倒是生出幾分閑逸之感,還有這桃花的香氣,配上這桃林的美景,倒不失為一種享受了。 鳳千瑜伸出矜貴的手,拿了一塊糕點,吃了,喝口酒,又拿一塊糕點,吃了,喝口酒,來回幾次栗子糕眼看著就要見底了,桃花釀也喝掉大半,他還是那般模樣,連姿勢都沒換動一下。 沈郁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聲音很輕,還是被鳳千瑜給聽到了。 他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在他面前笑出聲,抬頭看向了她,“你笑什么?” 沈郁咳嗽了兩聲,掩住笑意,“也沒笑什么……就是覺得大人跟奴婢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那雙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睛,對上了沈郁的眼,竟是和那星辰一樣純粹,不摻一絲雜質。 他吃了半晌,終于是開了金口,“為何?” 沈郁也不想多說,便將他的注意力轉到糕點之上,“我以為……大人不會喜歡這種普普通通的糕點……” 鳳千瑜果真被她轉移了視線,他開始拿起栗子糕吃了起來,再喝口桃花釀。酒香實在是醉人,鳳千瑜面上都浮了幾分酒色,就連那指尖都帶了些許淡淡的粉。 沈郁忽然很好奇,真有這么好吃嗎? 鳳千瑜見她眼巴巴地望著,便好心賞了她一塊,從九千歲盤子里分到栗子糕的感覺,瞬間就變得不一樣了。 沈郁小心翼翼地接過去,好奇地咬了一小口,那味道卻讓她大失所望。 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栗子糕嗎? 論起口感來說,還不如她懷里揣的熟板栗好吃。 可她從九千歲盤子里分了食,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笑著一口一口吃了下去,還得說上一句:“真好吃”。 栗子糕吃到最后,鳳千瑜意猶未盡地摸了摸盤子,咂咂嘴唇,似乎是少吃了一塊有些許不盡興,又往食盒里看了看,最后抬頭看著沈郁,估摸著是在想剛才分了她一塊栗子糕的事。 這九千歲,莫不是后悔給她糕了? 沈郁被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想到兜里還有些熟板栗,便從兜里一股腦地倒進食盒里,特意挑了個最大的,剝開,給他放在盤子里。 鳳千瑜伸手拿了板栗,嘗試著吃了一口,感覺味道還不錯,便全吃了下去,喝了一口桃花釀,又抬頭把她給看著。 沈郁再給他剝,放盤子里,吃了,又剝,繼續吃,還剝,仍然吃……沈郁任勞任怨地盤腿坐在石頭上,極有耐心給他剝起了板栗,剝到最后還剩一個,放到盤子里,總算是剝完了,手指都剝得發麻。 鳳千瑜卻沒動手,他喝了一壺溫酒,面上染了三分桃色,朝她抬了抬下巴,“賞你了?!?/br> 得勒,最后一顆吃不下,就賞她了。 沈郁奉命吃了板栗,雖說都冷了,吃著生硬得很,可這畢竟是九千歲賞的,吃完還得說一聲:“謝大人賞賜”。 鳳千瑜沒怎么理會她,他好像從頭到尾都沒在意過她這個人,他有些微醉,倚在石頭上取下了他的白玉面具,輕輕擦拭了起來。 他的長發零零散散垂落下來,遮住他大半的臉,唯獨露出那張狐貍似的下巴,在這紛紛擾擾的桃林之中,就仿佛是桃花幻化而成的妖一樣。 沈郁覺得他跟陳貴妃是一種人,這世間人比花嬌的人數不勝數,可比桃花還嬌艷的真沒幾個??伤完愘F妃好像又不太一樣,陳貴妃的眼睛從來就叫人琢磨不透,可是九千歲的眼睛里卻干凈的好像一眼就能望到頭。 他認真地擦拭著他的面具,認真到眼中的星辰都聚集到面具之上,那雙眼睛干凈的沒有一絲雜質,只露出一點側臉,都叫人忍不住浮想聯翩。 沈郁有些走神,不小心觸碰到了桃花釀,她反應很快地抓住了酒壺,可壺里的酒還是灑了她一手,打濕了她的衣袖,“呀,我不是故意的……” 就這一晃神間,鳳千瑜已經帶好了面具,他從她手里拿起酒壺,晃了晃,把里面還剩的余酒都倒入口中,遞了空壺給她。 殘酒順著他的下巴滑落,他抬手毫不在意地擦去,瞧那身形有些搖晃,可他腳下根基卻牢固得很,像是個練家子。 沈郁衣袖上染了酒的味道,她聞得都快醉了,愣怔著從他手中接過酒壺,他側身的那一瞬間,沈郁好像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淺香,那香味轉瞬即逝,又被酒香所掩蓋。 是錯覺嗎?她為何覺得那香味如此熟悉。 太陽最后一絲余暉終于落下,桃林里潮氣越來越濃重,想必那宮宴也快到尾聲了吧。 沈郁見九千歲穿得單薄,好心提醒了他一路:“大人莫要久留了,林間潮氣越來越重,待久了容易生病?!?/br> 鳳千瑜就跟沒聽見一樣,倚在石頭上。 她低頭收拾了食盒,準備離開,“奴婢告退了?!?/br> 鳳千瑜起先沒什么反應,等她走了兩步,又叫住了她,“你是哪個宮的?” 沈郁就知道他沒記住,笑著又說了一遍:“奴婢陳貴妃宮里的……” 鳳千瑜點了點頭,想必這次是記住了。 出了桃林,沈郁先是去了一趟御膳房,把食盒送過去,半路上又遇到了皇太后身邊的常嬤嬤,帶人找了她半天,趕緊把她帶走。 沈郁過去的時候,宴會都快結束了,瑤皇后身子不適早早退了場,剩下的嬪妃們也退了幾個,繞是皇太后還在坐鎮,也稀稀落落地沒剩幾個人。 一看皇太后的臉色,沈郁就知道自己要完,她走過去跪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衣袖,“皇奶奶,郁兒回來晚了,對不起……” 皇太后原本還沉著臉,可一瞧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就想起以前的昭奉公主,眼角里慢慢又蓄了淚水。 她滿眼疼惜地撫摸著沈郁的頭,微微嘆了一口氣,“既然你不愿,那這事就算了吧,哀家只是……罷了,你坐下吃些東西,哀家什么也不求,就盼著你好好的……” 沈郁緩緩俯身,將自己的臉貼在皇太后溫暖的掌心里,她微微閉上了眼睛,鼻子都有些發酸,“郁兒肯定會好好的……” 皇太后的身子熬不住夜,就先回去了。參加宮宴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也沒剩下幾個。沈郁著實沒什么胃口,吃了兩口菜有些涼了,便再也吃不下去。 祁夙凜站在旁邊看了她許久,見她面色有些不好,便上前想寬慰她幾句,“沈郁,你……方才去哪兒了?” 沈郁放下了筷子,端坐在位子上規規矩矩的,“太子爺走后,沈郁才發現桃林之色甚美,便看得忘了時辰,來晚了?!?/br>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笑,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氣得他跳腳,他反而心里有些不舒服,真要說個一二,應當是對她有些許的愧疚,“今日我母后親自主持宮宴,你卻沒有來,想必將來更不喜你……” 他說的那些沈郁都懂,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起身告辭了,“既然這是太子爺想要看到的結果,沈郁又何苦枉作小人,不肯成全呢?!?/br> 祁夙凜從未見過她對自己這樣笑過,就好像是所有的熱情都被水潑涼了,清醒了,也就回到現實里了。 第6章 恩怨 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燒…… 祁夙凜望著她離開的背影,有些走神,他好像從未見過她如此決絕地離開,她總是纏在他身邊,每時每刻都想讓自己注意到她…… 祁他印象中的沈郁,是個事事都要與他作對,事事都要讓他為難的女人。 他都快想不起來她六歲以前是什么樣了,他只記得她小時候跟林晏一起進宮時,是個很乖很聽話的女孩。 那時候皇奶奶還讓他照顧過她一段時間,他叫她郁兒meimei,她叫他太子哥哥,她既不哭鬧,也不煩人,只要牽著她的小手,她就能安安靜靜地跟著他一整天。 再后來她走丟了,皇奶奶哭了好長一段時間,祁夙凜那時候也不大,還曾經騎著自己的小馬駒揚言要出宮去把郁兒meimei找回來,后來被宮人攔了下來,他的母后還為此教訓了他一番。 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他都快把這個meimei遺忘了,宮里的人突然跟他說沈郁找回來了,就在皇太后的宮里。 他歡歡喜喜地跑過去看,以為會看到一個跟小時候一樣乖巧聽話的女孩兒,可是他瞧見沈郁坐在皇太后身邊,又小又瘦的低著頭,連句話都不愿意多說,沉默寡言。 也不知道她這些年經歷了什么,回來就像變了個人一般。 皇奶奶將她養在林晏府上,跟著他們一起讀書,她總是形單影只地不愿與他們說話。 祁夙凜從來就不是愛主動的人,她不與自己說話,他是絕對不可能跟她說話的。 他受皇奶奶之托,跟林晏一起護著沈郁,那女娃雖不愛說話,可那股懂事的勁兒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她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著實給他們二人省心。 祁夙凜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沈郁開始有了轉變,好像是那日他獨自在御花園飲酒的時候,碰到了沈郁,她忽然問了他一句:“太子十五歲那年,可曾去過邊境驛城?” 十五歲那年,是祁夙凜剛剛跟著晉老將軍去邊疆錘煉的那年,他那時初來乍到,聽說邊境常有流寇來犯,便跑去偷襲流寇老巢,卻不小心被寇首抓了當成人質。 雖然他后來和晉老將軍里應外合圍剿了流寇,回俞都之后也再也沒人提起過這事,但這事始終是祁夙凜心里過不去的一個坎。 如今見沈郁重提此事,自然不太高興,“你問這事做什么?” 沈郁似是被他嚇了一下,而后又鼓起勇氣,重新問他:“太子爺是否,當時丟失了一塊龍形的玉佩,刻著你名字的……” 他被抓的時候確實丟了一塊玉佩,可這事連晉老將軍都不知道,她如何得知?祁夙凜幾乎都要以為她知道當年的真相了,驚得跳了起來,“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沈郁愣了一下,而后睜大了眼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笑得兩只眼睛都瞇起來了,就像一只貓兒一樣,“真是太子?” 祁夙凜恨不得把她的嘴給堵上,“這件事你不要跟別人說!” 沈郁老老實實地點了頭,她抬頭看著他,眼睛里就像裝了星星一樣,亮閃閃的,而后又笑了,笑得祁夙凜渾身都不對勁。 從那以后,沈郁就經常對他這樣笑了。 她在棋局上贏他的時候,會這樣笑,在朝堂上壓他一頭的時候,會這樣笑,氣得他跳腳的時候,也會這樣笑。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沈郁就開始跟他作對了。 他那時下棋無人能敵,歡迎別人隨時來挑戰他,當然,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人輕易來挑戰的,偏偏沈郁要跑來挑戰他。 挑戰也就挑戰吧,他對自己的棋藝自信得很,連下了幾子,發覺她棋路平平,便起了輕視之心。 可是下著下著才發現不太對勁,她竟是將他的棋全部困住絞殺了個干凈,等他再想扳回來的時候,差距著實太大了。 太子爺輸給沈郁了。 從此以后,每每有人稱贊太子爺棋藝無雙的時候,后邊都要補充一句:輸給過沈郁。 祁夙凜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險些氣得吐了血,他在別人心里一直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怎么能給自己的人生留下污點? 他找到沈郁,要求跟她再戰,暗自發誓這次一定要贏她,可是沈郁就是不應戰,還略有所思地望著他,“原來太子爺這么在乎輸贏啊,沒事,我不在乎,就當是太子爺贏了吧……” 祁夙凜:??? 于是宮里又有傳言,說那沈郁著實大度,明明贏了太子爺,卻甘愿服輸。 這一對比下來,倒顯得祁夙凜小心眼了,合著都成全她沈郁了? 祁夙凜氣得不行,可也只能忍了。 他可是堂堂太子爺,太宸國未來的儲君,他從小讀的圣賢書就是教他寬厚待人,怎么能因為世人小小的誤解就生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