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從桌上杯碟來看,一群人來過。 吳祖清只是轉動著酒杯,不語。蒲郁抽走他手中的酒杯,兀自斟酒,呷了一口。 杯緣留下極淺淡的色漬,她抬手欲揩掉。 他卻將杯子奪了回去,眸眼瞧著她,就著那痕跡抿了口酒。 “好喝嗎?”她笑。 “都一樣?!?/br> 什么一樣,她不愿細想。轉而道:“二哥看見過丹祺唇膏的廣告詞嗎?‘war,woman,andlipsticks’,他們說唇膏是女人的武器?!?/br> 吳祖清笑笑。 “廣告公司很可笑罷?”蒲郁停頓片刻,“如果女人涂了唇膏去接吻,豈不等于殺人?!?/br> 吳祖清微微瞇眼,接著又露出笑,拎著酒杯的手朝蒲郁背后的障子門一晃,“你想見的人來了?!?/br> 清淡香氣襲來,穿黑底繁花錦紋和服的藝妓欠身,日語道:“萬分抱歉,讓你們久等了?!?/br> 蒲郁轉頭,視線從那鑲金絲的丸帶往上,到頭上應季的裝飾。她展顏笑道:“快來坐?!?/br> 梅繪應聲坐下,將一張名片遞給蒲郁,略帶羞怯地笑道:“初次見面,小女梅繪?!?/br> 是說她成為藝妓了。藝妓的名片是匠人特質的,上面寫著花名,還有特別的芳香。蒲郁嗅過后,收進了手袋。 “哪里是初次見面,”蒲郁一句話道清舊事,“我和傅先生結婚了?!?/br> “啊,恭喜?!泵防L偷瞄了吳祖清一眼。她知道點兒什么,可也瞧見了他們的婚戒不是一對。 吳祖清全當聽不懂日語,不動聲色。 蒲郁抱有目的,也難免生出與故人重逢之喜。 但她們沒提舊事,光是上海的風貌就話不完。 大約覺得吳先生成了陪襯,梅繪準備呈上歌舞,吳祖清卻說走了。蒲郁遺憾道:“下次啰,我再來找你?!?/br> 老板娘送他們走們出閣樓。他們沒有立即跨出門檻,在添水(竹筒流水入池的日式景觀)旁咬耳朵。(田秘書在車山,不便說話。) 四下蟲鳴淹沒耳語。 “她幫過忙,不代表現在也可靠?!?/br> “我知,感情牌還是要打的呀?;村P與日本人走動多,一旦與香取碰面,說不準會被盯上。我同淮錚是一根繩上的?!?/br> 吳祖清呵笑一聲,“隨你?!?/br> 之后,妙喜茶屋成了一眾尋歡作樂地里,蒲郁最常光顧的地方。 與梅繪玩金篦羅船船,她不用裝樣子,沒再輸過。說是籠絡人心的,心卻讓人撫慰了。情緒終于有一個完全安心的出口。 是日傍晚,蒲郁又來妙喜吃晚餐。茶屋本就有料理亭的意思,頂級茶屋的餐食不會差。 蒲郁把紅姜絲挑出來,吃了會兒覺得悶熱,勞煩梅繪把門推開。 梅繪踏碎步去了,忽然轉身走回,在蒲郁身邊跪坐下來,悄聲道:“蒲小姐,或許該告訴你……” “昨日香取先生請我們到飯店赴宴,有位姓陸的先生也出席了,好像是位不得了的人物?!?/br> “我應該認識?!?/br> “哦,席間……他們提到了您?!?/br> 蒲郁這才???,“關于什么?” “香取先生向陸先生詢問你的過往,后來讓我們散了,我也不知道具體說了什么?!?/br> 蒲郁看著梅繪,淺笑道:“梅繪,我們是朋友對嗎?” 梅繪愣了一下,驚喜而無措地垂眸,“梅繪身份低微,恐怕……” “我們是朋友的?!逼延舸钌厦防L的肩膀,“你們的規矩,不適用于朋友間罷,朋友應該言無不盡?!?/br> 梅繪抿唇不語,蒲郁又道:“我不會為難你的,你能告訴我這件事,我已很感激?!?/br> “我真的不知道具體的談話,只聽到陸先生說你與傅先生還有吳先生的……”分明是別人的緋聞,梅繪自己卻有些難堪,“不是什么好聽的話?!?/br> 蒲郁佯作輕松道:“這么久的事情還在傳啊。沒事了,謝謝你,梅繪?!?/br> 還未與香取打照面,香取就開始調查他們了。 哪里出了問題? 第73章 于公務上脫身,已是午夜。吳祖清在田秘書目送中回到宅邸,四下寂靜,他有點兒餓,正要欽鈴喚傭人,一點燭光閃過。 “是我?!痹谌税l問之前,萬霞急忙道。 “停電了?” 吳祖清蹙眉,“在家里偷偷摸摸的作甚?” 萬霞腹誹,你從未讓人感覺這是家。她走近了,悄聲道:“蒲小姐在客房等你?!?/br> 看來事出緊急,四處聯不上人,只好找到這里來了。 “好,你去休息?!?/br> “蒲小姐讓我也一起……”萬霞有些無措。 “那你先上去,我吃點東西?!?/br>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讓傭人們休息了。你想吃什么,我來做罷?” 吳祖清無聲一哂,“拿盒餅干就好,麻煩你了?!?/br> 客房窗門關嚴實了,悶熱得緊。蒲郁穿薄得透光的單衣,搖著扇子,一面還在吸煙。吳祖清走進來的時候,在鼻前揮了揮,道:“如今你一整個煙囪?!?/br> “二哥教我好等?!逼延羝鹕?,開門見山道,“香取在調查我們,還關系到你,你可曉得?” 吳祖清兩步上前抽走蒲郁手中的煙桿,在煙灰缸里捻滅。 蒲郁略有不悅,見對方不答話,揣摩道:“你與香取搭上關系了?” “見過兩面?!眳亲媲宓?,“你讓萬霞一起,作甚?” 蒲郁曖昧笑笑,“怎么,二哥難不成想到下流事?” 吳祖清微微瞇眼,“我是不是太寬容了,讓你這般放肆?!?/br> “二哥當然寬容,舍得將古董梨花木榻燒毀,換你們76號供給長官休息的銅床?!逼延粼趨亲媲迳l的壓迫感下,仍舊不停話,“像對待犯人一樣懲罰我,至今我還歷歷在目?!?/br> 叩門聲響起,萬霞輕咳兩聲,走了進來,“餅干我放在這里,如果沒有我的事……” 蒲郁比了個請的手勢,“萬小姐,坐?!?/br> 一時不知誰才是女主人,萬霞在二人間來回看看,道:“沒事的,有什么要緊事,我聽了就走?!?/br> 吳祖清打開餅干鐵盒,拿起一塊餅干吃,“談正事罷?!?/br> “香取向陸儉安打探的我們的消息,青幫陸老板,萬小姐有所耳聞?他落水了,同日本人做交易,我需要知道其中詳情,是否涉及軍火等等軍方情報?!?/br> 吳祖清道:“你們與青幫交情匪淺,不是比萬霞做來輕易?” 曉得二哥是為組織考慮,可蒲郁還是覺得刺耳,當即道:“我話還未講完,二哥就袒護起太太來了。果然啊,誰不說吳生吳太一對佳人?!?/br> 這句是廣東話,萬霞聽不懂,卻也感覺到不是什么順耳的話。 吳祖清周身疲倦,在椅子落座,“不必拿這些話激我?!?/br> “二哥貴人多忘事,去年我們幫助地下黨撤離、重建,而今‘回禮’是理所應當的?!逼延糇叩饺f霞身旁,搭上嬌小人兒的肩膀,以人質相要挾似的,“萬小姐,你說呢?” 吳祖清道:“講重點?!?/br> 蒲郁道:“這個時候,不論我是聯絡還是直接除掉陸儉安,都會讓香取坐實對我的猜疑。我不能打草驚蛇,但也不想聽落水狗惱人的犬吠,只好拜托萬小姐牽線搭橋,讓地下黨出手?!?/br> 說是牽線搭橋,其實是蒲郁輔以施壓的工具。若說給吳祖清一人,百分百不同意,而萬霞對各中厲害資質甚少,聽了這番游說很難不動搖。 吳祖清呵笑一聲,“怪不得?!?/br> 蒲郁道:“是呀,萬小姐人這么好,當然會救我于危難?!?/br> 萬霞小心翼翼道:“我覺得蒲小姐說得在理,禮尚往來……與軍統合作未嘗不可?!?/br> 吳祖清道:“對青幫重要人物出手,對組織來說很危險?!?/br> “可是,那陸老板投日了,也該是我們打擊的對象?!比f霞頗有些忿忿,“難道,你在76號做事,久了也同情起他們來了?” 蒲郁道:“二哥,我可沒有教唆萬小姐為難你,事情也是等到你來了才說的?!?/br> 吳祖清受兩方為難,說明白不僅費時,還涉及大堆機密情報。吳祖清道:“萬霞,之后我們再談,你先出去?!?/br> 待房間只余二人,他淡漠道:“不如我直接把你們引薦給香???” “二哥威脅我作甚?!逼延粜χ?,說話沒輕重,“也對,地下黨是我不能談及的高壓線,孰輕孰重,我有數的?!?/br> “這是孰輕孰重的問題?”吳祖清面若冰霜,“小把戲?!?/br> 全程沒有提及淮錚,但他還是察覺出了。 氣氛瞬間倒轉,她落于下風。 蒲郁緩緩轉至他跟前,緩緩勾住皮帶搭扣。 他拂開她的手,“急什么?” “我說錯話了,還不能討好啊?!?/br> 她裝模作樣的笑讓人心煩。 吳祖清捏起蒲郁的下巴,盯住那雙眼,“你這么做是為了什么,還是為了什么人?” “……我的目的已說得很清楚,是為了自己?!逼延魟e開視線。 吳祖清松了手,下一瞬又攥住了那只刺眼的翡翠,“這是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對嗎?” 無需回答,項鏈跟著翡翠生生從脖頸生生扯了出去。鏈條上的細珠彈落四散。 蒲郁心下發顫,還保持站定姿勢,“這里不是審訊室,我也不是你的嫌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