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她俏皮地端起茶碗,學著間歇段的白話道:“來來來喝完這杯再說吧?!?/br> 他抬手擋開了,唇邊含笑。 “忘れられない……”她又跟著唱起后段。望著他,要望進他心底。 他沒說不要唱了。好像雨落進眼睛里來了。 第72章 皮手套、斜搭的軟呢帽、毛茸茸的圍領?;氐綇褪焦?,蒲郁摘下贅物。屋里壁爐燒著,暖和。 撥弄好了火堆,她提著菜兜去廚房。有些著急,時間不多了。 “需要我幫忙嗎?” 蒲郁頭也不回道:“不幫倒忙就不錯了?!?/br> “我哪兒有那么差勁啊?!备祷村P笑了下,像嘆息。 “那你過來?!?/br> 傅淮錚甫一走進,什么東西就塞進嘴里來了。蒲郁眸眼含笑,“現切火腿,好吃吧?” 從一塊火腿rou上切下來的,紙那么薄的一片紅rou,晶瑩剔透。入口咸,好似抿就能化,回味甘甜。 傅淮錚斟酌著建議道:“搭配些什么比較好?” “當然會?!逼延籼?,“你現在可以離開廚房了?!?/br> 新歷公假日推行了這么多年,成效甚微。華商的鋪頭幾乎沒有節日優惠。不過各政府百事休怠,尤其特殊部門的職員難得清閑一日。 餐桌點上燭火的時候,電鈴響了。 “淮錚,開門!”廚房蒸汽中,蒲郁朗聲道。 那邊已將門打開了。 “哈羅!”吳蓓蒂將包裝禮盒從面前晃下來,愉快道,“傅先生晚上好呀?!?/br> “你們好,快請進?!?/br> 語畢,青年男女魚貫而入。他們是蓓蒂的好友,其中有幾位也是張記的客人。蓓蒂說大宅冷清,到這兒來跨年,還能賞外灘夜景。 在客廳閑談片刻,蒲郁喚他們上餐桌。分餐制,沒有傭人都自己動手拿取。一桌人年紀相仿,很快熟悉了。 蒲郁傾聽之余,竟生出羨慕之情。他們有的結婚了,有的似乎有婚外情,有的則是獨身主義。他們談論電影、音樂,也爭論主義,還有世界的戰事。 他們還很青春,有耗不完的熱情。 餐席后他們在客廳放起唱片,繼續閑談的,只顧著飲酒的,不知怎的跳起舞來的。公寓頓時變得狹小,鬧哄哄。 “傅先生,鋼琴借我用啦?!眳禽淼俅蜻^招呼,徑自在琴凳落座。 輕快爵士小調響起,漸漸地留聲機沒聲了,有人將唱片取了下來。 “懷英?!备祷村P對蒲郁笑著伸出手。 蒲郁卻已搖擺起來,作怪似的在他跟前來回晃。 就在他將垂手時,她搭上了手。輕巧一轉,帶著他躍入人群制造的舞池?;秀敝谢氐搅松星覠o憂無慮的特訓班時期,那滿堂的歡喜,稚拙的對話,那個女孩子。 “還有幾分鐘?” “??!只有五分鐘了!” 琴音戛然而止,人們追趕著往樓頂花園跑去,“袋子!袋子拿上!” 人們手忙腳亂,傅淮錚走在最后,抬腕看表道:“還有三十秒?!?/br> “歡?剛還有五分鐘啊?!?/br> 蒲郁笑說:“淮錚的表是空軍制,很準的?!?/br> 傅淮錚又道:“十——” 人們緊跟著數起來,呼喊響徹天空。直到一聲巨響,簇簇煙花盛開。 “新年快樂!” “happynewyear!” 蒲郁轉身,話還未出口。就感覺影子落了下來,同時還有額上的吻。 “懷英,期望我們歲歲有今朝?!?/br> 姹紫嫣紅的煙花在夜空中消失又出現,光輝照耀,溫柔而寬容地擁他們入懷。 不遠處的黃浦江畔,冷風呼嘯,飄搖過一只小船。穿西服筒靴的公子——細看瞧清是小姐,獨自坐在船頭吸煙。 她要離開了,去另一座傍水的地方。那里能聽見川江號子,看見纖夫纖婦受烈日烘烤的赤-裸半身,那里有很多山,爬坡上坎,九曲十八彎。 那里充斥鳴笛與轟響,幾近廢墟。 那是她的戰場,和墓園。 民國三十年,梅雨季。 蒲郁向傅淮錚抱怨屋子潮濕,人能擰出水來似的,“還有那衣服,永遠晾不干??粗烨缌?,回頭就下雨,煩都煩死了?!?/br> 最后總結,“一年比一年入梅早,出梅晚。日子不讓人過啦?!?/br> 傅淮錚不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正反說什么都會被駁回。她是日常小事的大法官。 “有個事兒你可能想知道?!彼f。 “正事?” “不完全?!?/br> 見淮錚有意賣關子,蒲郁微微蹙眉,“快講!” “梅繪?!彼萌照Z說名字,“你還有印象嗎?那幫新官員很喜愛傳統氛圍,把天津最好的茶屋牽過來了?!?/br> 蒲郁久違地聽到這個名字,很是欣然,可轉而嚴肅道:“難道他們有人在平津活動過……?” 傅淮錚點頭道:“領事館的香取旬?!?/br> 上回蒲郁在日向那兒拿到一紙箋文,經電訊科與情報科共同努力,破譯出一份名單。皆是分布在各處的秘密特務。隨后軍統展開行動,日方許多重要人員喪命,于是一幫新的官員赴滬。 日本特務機構不止特高課,還有些具體針對的部門。譬如控制汪偽政府的蘭機關,策反黨國高級干部的菊機關。 特務也不止圍著專員打轉,還打入了部分公司、商行,竊取一切消息為軍方所用。 領事館是一個適合藏污納垢的地方,給各部門牽線搭橋。僑民身份的特務們在領事館中來往,不會引起懷疑。 因而這位香取旬副領事,是特務中的特務。雖說香取在正式開戰后才調駐中國,但他在天津的情報系統里活動過,很可能知曉小田切相關的舊案。 比起過去日向若有似無的猜忌,但凡香取察覺什么,對他們來說都是致命的。 蒲郁道:“不如你申請調令,到重慶去?!?/br> 傅淮錚道:“職責在身,豈是說走就走的。而且,我這時候走,顯得很可疑,你的處境會變得困難?!?/br> “至少我們應該避免與香取產生交集?!?/br> “不可能的,日商、76號哪個與領事館沒有交集。我們與香取碰面是遲早的事?!?/br> 蒲郁思忖片刻,提議道:“那么,我去見見梅繪?;蛟S能留道后路?!?/br> “別擔心,這只是小插曲?!备祷村P寬慰似的說,“我們的重心還是在67號和特高課上?!?/br> 茶屋有茶屋的規矩,除非蒲郁報上舊的日本名諱,否則是見不到人的。在白利南路等著,等到附近的圣瑪利亞女中傳來放學的嬉鬧聲,等到宅邸院前的石燈點亮。 裹一身風塵的男人終于來了。 纏綿云雨過,屋子潮濕悶熱,蒲郁懟著電風扇吹風,“二哥,你去過‘妙喜’嘛?” 吳祖清推開窗戶,又將窗簾拉攏,“茶屋?去那種地方做甚?!?/br> “我以為你們談事情會去?!?/br> “我欣賞不來她們的調子?!?/br> 蒲郁擁過去,倚在吳祖清懷中,“也就是去過?” “領我去罷?!逼延籼ы恍?。 吳祖清緩緩撫摸她的臉頰,語氣卻有些冷淡,“他們又讓你做什么?” “我自己的主意!”她旋即抽身,“那我找別的人?!?/br> 吳祖清面上不顯情緒,將人按回懷中。待她不再掙脫,他才道:“哪個人?” “你不認得?!?/br> “我是問,你身邊哪個人,同日本人關系密切?” “怎么,二哥要殺了他?” 在日本人身上獲取消息提供給軍統的掮客,76號見一個殺一個。 吳祖清笑了下,“你的線人,我當然要看緊,免得事后你來怪我?!?/br> 二哥在日方高壓控制下,變得愈發冷情,即使面對她,第一反應亦是利害關系。 偶爾,就像這樣的時刻,她不太能分清二哥到底入的是哪場戲。很微妙,甚至讓人感覺他里里外外全投日了。 “二哥,你就領我去嘛。我只是聽聞認識的藝妓來上海了?!逼延羯裆徍拖聛?,撒嬌語調。 “好,我來安排?!?/br> 這夜,有人捎口信到張記,請蒲小姐去妙喜茶屋。蒲郁搭人力車前往,虹口上角這片和風濃郁,會館、食肆林立。 在茶屋門口下車,蒲郁掀開印染了“妙喜”的片假名字紋的擋風簾,走進院中。與天津那會兒不同,這里地界小,樓閣就在前院旁。 待客的是二代老板娘雪子,似乎不認得蒲郁了,妥帖詢問幾句,引蒲郁去了回廊深處的房間。 桌上的殘羹還沒收走,吳祖清獨自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握一口酒杯。 “過來?!彼Ⅴ?。 蒲郁在案幾前跪坐下來,“二哥的客人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