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二哥怎么會來? 若不是二哥會是誰;樓上沒住人,強盜敢走正路? 蒲郁加快腳步往樓上走,那腳步聲也跟著加快。眼看就要追上來,她摸到門把手“小郁?!?/br> 蒲郁手中的鑰匙串碰撞出脆響,而后靜了。 二樓轉角處的燈還是好的,亮著。蒲郁緩緩轉身,看定臺階下的人,“二哥?” “你走路回來的?這么晚了,怎么走夜路?!?/br> “剛才我在孫太太那兒,怎么也不來打招呼?!眳亲媲宓?。 “噢,我不曉得二哥在?!?/br> “也對,就是在,不好打照面?!眳亲媲遄灶欁孕α艘幌?。 蒲郁心口懸緊了,“二哥來,是有重要的事吩咐嗎?” “沒有?!眳亲媲逭f完頓住了。 寒露、霜降,幾近冬至,算起來許久沒見了。他們看著彼此。 短得像這半分鐘,長得猶如半世紀。 吳祖清再度開口,“我就是來看看你?!?/br> “二哥,”蒲郁道,“二哥掛念我了嗎?” 吳祖清笑笑,招手道:“過來?!?/br> 蒲郁緩緩走下臺階,吳祖清摸了摸她的頭發,順著撫到背上。像是擁抱,又不是。似乎在他外套上能聞到深秋的霜露。 “蓓蒂她們要放月假了,你幾時過來玩?” 蒲郁咕噥道:“還不是要看二哥得不得閑?!?/br> “得閑?!眳亲媲逡琅f半虛不實地攬著她,不讓她看他卸下面具的神情。 蒲郁卻能感覺到似的,抬起雙手——不合規矩,但沒關系——切實地擁住他。 “二哥不掛念我,無妨。我掛念二哥?!?/br> “掛念你,誰講不掛念你?!?/br> 第27章 二哥心里是惦記我的。 蒲郁憶起那晚,怔怔出神。 爐鍋咕嚕嚕,湯撲出來。蒲郁忙不迭拿毛巾包住鍋耳,把鍋放到地上。哪知腳底打滑,連鍋帶人摔了一跤。 施如令聽見,喊道:“小郁,你在做什么呢!” “得意忘形了?!逼延粜÷暤?。 施如令沒聽見,來廚房看,見一片狼藉,忙給蒲郁幫把手。她微責備道:“湯全灑了,拿什么去看姆媽?” 蒲郁像沒摔疼,含笑道:“只好去愚園路的館子買盅煲湯了?!?/br> 出門買了湯,還是由蒲郁提著。較之一次出錯,多次出錯的施如令更讓人不放心。 她們來到張寶珍的公寓。午后,屋子里靜悄悄的。張寶珍氣色不錯,身上綴繁復的首飾,還是初同南爺相好那會兒的樣子,恨不得上海灘人人知曉她過上好日子了。 張寶珍喝了湯,夸囡囡們乖巧。蒲郁留母女倆說體己話,退到房間外。四下打量,瞧見客廳角落的麻將桌蓋了布罩,麻將盒也收起來了。 蒲郁轉到洗衣房,同正在做事的女傭問起張寶珍近況。女傭禁不住套話,說家里冷清,張寶珍常約不到人打牌,她出門去也早早地回。 “南爺呢?” “南爺,”女傭咂舌,搖頭道,“張小姐每天精心打扮,盼著南爺來。南爺前段時間沒怎么來,最近倒是隔三差五的來,不過夜便走。別看張小姐在你們面前多快活,平日郁郁寡歡,沒個說話的人?!?/br> 聽上去像深宮里的女人,不遺余力打扮自己,等著皇帝臨幸。不對,不止舊王朝深宮,她母親也如此。母親生她落下病根,父親厭惡至深,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也就有了大哥常入母親廂房的事,母親到死都念著大哥的名諱,到底是恨還是惦記在心,不得而知。以前她這個母親的孩子感到恥辱,事到如今才明白,無論如何,那不是母親的錯。遺憾長大太慢,明白太遲。 張寶珍的公寓離馬斯南路有一段距離,女孩們從公寓出來后搭人力到吳宅。施如令只當學校放月假,慣常來找蓓蒂玩,殊不知小郁受吳祖清之邀。 這個時間吳祖清也難得在家休息,他穿一身長褂,在花園里侍弄草木。女孩們在書房玩鬧吃茶點,可有人總忍不住瞧窗外。 吳蓓蒂不禁戲謔:“園子里的蘭花開得好吧?” 蒲郁心下羞赫,收回視線,“嗯?!?/br> “二哥閑下來便打理花花草草,多雅致似的,可眼下滬上誰不知他是利欲熏心的商人?那紗廠開起來了,或許還沒賺到錢呢,又考察車床零件制造廠?!?/br> 施如令好奇道:“開廠不花錢嗎?” “花錢呀!”吳蓓蒂道,“我從來不知二哥有這么多錢,讓他帶我坐游輪去歐洲游歷,他都還猶猶豫豫的?!?/br> 施如令道:“興許太忙碌,時間安排不過來,又不放心你獨自去?!?/br> “你們倒替他說話?!眳禽淼偈址旁谝伪成?,下巴枕之上,“他們同我商量,我只好回絕了……” “戲劇社的他們?”施如令道,“說起這個,小郁你可知道,兩個男孩子回來念大學,其實是為了等‘小青梅’女中念完一道留學!” 蒲郁稱嘆,“他們感情這樣好?” 施如令掩笑,“是好呀。你問蓓蒂,好到‘大三角’!” 吳蓓蒂沒接腔,忽而道:“文jiejie來了!” 窗外花園里,文苓面色凝重地走到吳祖清身旁。吳祖清瞥她一眼,見狀嚴肅道:“什么事?” “此前監聽商會、青幫各位老板辦事點與住宅,范圍太大,很難捕獲什么消息。你提議鎖定南爺,終于有所發現了。每日都有報紙送到他的會館,偶爾也夾有各店的賬目。他一到會館便看這些,今早送來一封電報,我們的人目刻下來了,內容有疑?!?/br> 吳祖清四下掃了一眼,靠近文苓道:“你講?!?/br> 文苓如調情一般對他耳語道:“他們使用的暗號很復雜,目前得到一個詞——花蝴蝶,你以為是何意?” 吳祖清思忖片刻,道:“‘夢里栩然蝴蝶、一身輕?!ɑêw,是代號?!盵25] 文苓點點頭,“這‘花蝴蝶’可能就是南爺?!?/br> “現在不能肯定,你讓負責情報的同事盡快破譯余下部分。就算沈忠全那幫人沒來得及向‘花蝴蝶’告明我的存在,沈忠全他們在火車站被捕,連續發生這么多事,‘花蝴蝶’也知道敵人在周圍了,不會不防備。眼下傳電報,定是為重大事?!?/br> 二人走進宅子,女孩們已經下樓,聚在客廳。她們談論方才看到的——吳祖清與文苓你儂我儂。蒲郁感覺吳蓓蒂有故意成分,激她表現出情緒。 蒲郁自不會表露分毫,也沒機會表露。文苓喚她過去,借口裁衣之事,共吳祖清一齊到偏廳說話。 吳祖清直接道:“交代你辦的事,進展得如何?” 蒲郁察覺事態變化,也不敢吞吞吐吐,明言道:“沒有進展。我將換季信函送到李家,管事的說他們有熟悉的裁縫,直接退回來了。許是見我作可憐模樣,管事的多言了兩句,說他們曉得張記先前得罪了馮家,現在又給孫家做衣裳,李太太不會用張記的,讓我莫再去了?!?/br> 文苓道:“可李家并未與馮家交好?!?/br> 蒲郁道:“兩家關系究竟如何我不知曉,過去馮老板還任會長時,李太太、孫太太都是馮太太的麻將搭子。太太們看上去關系蠻好,盡管……” “盡管?”吳祖清示意她說下去。 “馮太太背地里對李太太有些不滿,因為李太太打心眼瞧不起孫太太,偶爾言語行事讓場面冷掉。李會長只有一位正妻,而那孫董事取了兩房姨太太,還在外面做倌人。說是孫太太大度,孫董事請倌人出局代打牌,太太與倌人打照面也很和氣?!?/br> 蒲郁語畢,又解釋,“這等瑣事我過去也沒上心,不曉得會是重要線索?!?/br> 吳祖清示意無礙,道:“李會長與太太都是上海本地人,結發夫妻共同經營小商戶,這幾年涉入地產業,改頭換面成了巨賈?!?/br> 文苓早早掌握了各人的情報,道:“嗯,上海是個掘金庫,與其他發橫財的人一樣,李家初涉地產業的本金來源不清楚,不過進入商會后,就搭上了青幫的關系,愈做愈大?!?/br> 文苓與吳祖清對視一眼,低聲道,“這李家也是個謎,南爺同李會長的關系恐怕比我們想得要深。南爺若是那‘花蝴蝶’,也許會利用李家來遮掩?!?/br> 少頃,傭人來稟廚房菜備好了。一行人在飯廳就坐,吳蓓蒂還未放過蒲郁,對文苓笑道:“文jiejie,你做什么衣服要讓二哥作參考?難不成是couple式衣裝?” 文苓只笑不應。 蒲郁分明知道蓓蒂說的淘氣話,可couple一詞還是令人沮喪。顯然,世人眼中二哥與文小姐是一對良人。比起她來,二哥與文小姐才是真的并肩作戰的同盟。 “話那么多?”吳祖清不悅,講過廣東話,“看來還沒餓,你不要食了,給我下桌?!?/br> 吳蓓蒂撇嘴,“這么兇作甚……我錯了嘛,對不住,我不說話了?!?/br> 文苓打圓場,“好了,食飯啦?!?/br> 可吳祖清還盯著吳蓓蒂,氣氛一時凝固。 蒲郁沒法,在桌下點了點吳祖清的拖鞋,面有祈求之色。吳祖清方松口,“動筷?!?/br> “你請?!崩顣L舉杯。 南爺與他碰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南爺人前的儒雅氣全然丟卻,深蹙眉道:“媽的!陸儉安怎么就盯老子!幫會里的兄弟,華、洋巡捕房合力調查這么久也沒出所以然。那槍是我底下的人丟得,可能說明什么?審也審了,刑也用了,都說看見一個紅毛洋人,接著搶不見了的?!?/br> “南爺勿氣,”李會長恭敬道,“陸儉安——” 不等他話說完,南爺又忿忿道:“陸儉安,好個陸儉安!師爺,他媽的!還不看我順風順水,且與那大刀會交好,勢頭要比過他了,把這檔子事安我頭上!” “南爺,太子爺的死與我們無關,但挪用款項一事說不清啊?!崩顣L愁容滿面,“正要開壇會審,我們騎虎難下哪……” 南爺睇他一眼,“慫什么,錢的事,大不了補上就是。我投在商會的錢少嗎?賺來的怎么也有我一份,我拿來運鴉片,大家都做鴉片營生,他們還能說道我不成?” “是,錢款上南爺若有什么需要,我自當效力?!?/br> “你這個不吭聲的,賬目問題還不是你搞出來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會長忙站起來,俯身拱手,“南爺,這不能怨我啊。孫仁孚任副會長,籠絡了財務理事,他們要查賬,我只能先行一步,哪知……” “哪知你率先曝光,將我卷進來?!毖劭蠢顣L請罪,南爺晃手示意他坐下,嘆氣道,“我看事情還是先前沒做干凈,以為殺了那什么高教授便沒事了,可后來又冒出這么多事?!?/br> 李會長仍低著頭,令人看不清表情。 幾日后,青幫開壇會審,南爺拿來賬目,說出自私挪錢從東南亞運鴉片,與大刀會共享渠道,開煙館等事,但對太子爺一案拒不承認。 丟槍的馬仔雖目擊紅毛洋人,但無法證實那洋人就是兇手。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洋人警長賣青幫情面,請各國駐上海領事館出面,找尋紅毛洋人讓馬仔指認,可都不是他見過那人。租界里洋人為尊,無法找洋人的麻煩,最終歸到青幫內部。 按江湖規矩,以命償命。丟槍的馬仔甘愿替南爺戴罪,在陸儉安親手刀刮下痛苦而終。南爺憐惜為他賣命的弟兄,自斫小拇指。自立門戶會社,誓與陸儉安勢不兩立。 因李會長與南爺的關系,明面上看來是攀附關系,只較商會里其他人親近些許,算不得同謀。何況賬目明細公示給眾人,確與李會長無甚關系。 李會長作為第一個揭露此事的人,不僅沒受到彈劾,反而得到商會底下泛泛之眾的擁戴。 會長之位坐穩了。 李孫之爭暫告一段落,人們看孫董事云淡風輕,笑他心下定然氣急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