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讓他們起內訌不是非得見血的?!蔽能邏旱吐?,頗有些咬牙切齒,“為了她,你瘋了?!?/br> “文小姐,我必須要提醒你,不要小看所謂的‘第一機器’。機器,是沒有情緒的,只有理性公式?!?/br> 燈球旋轉,斑斕光點緩緩掠過每一張臉孔。 爵士舞曲流淌,蒲郁與男人跳著搖擺舞,笑容燦爛。 忽地,guntang的液體濺到她臉上,眼前的男人倒下去。而后才聽見槍聲、撞地聲、尖叫。 蒲郁蒙住臉,不斷地往后退。不清楚碰到誰,誰在拽她的手臂。隱約看見姨媽嚇暈過去,被一群馬仔扶住。 剎那間,宕機重啟般,蒲郁緩和過來,返回方才的位置,跪在男人身邊替他捂住涌血的傷口。 “人呢?來個人啊,送他上醫院!” 第24章 青幫的人當即下令封鎖舞廳,將太子爺送往醫院。那發子彈取出來拿去警察廳對比校驗了,但太子爺搶救無效死亡。 舞廳在太子爺名下,青幫眾多產業里不打眼的一處;由于無人敢在舞廳放肆,是滬上名舞廳里生意最紅火的。哪想到太子爺慣例巡場的平和一日,發生了這種事。 太子爺是太子爺,其父陸老板并不是青幫龍頭。 卻也不容小覷,在上海,陸儉安的名聲與黃金榮、杜月笙不相上下。不過那兩位逐漸涉及政界,許多江湖腌臜事得由陸儉安出面。 陸儉安坐鎮幫派一角,其長子愈發乖戾跋扈,過了及冠之年還不學無術,吸大煙、養倌人、強搶民女,把幫派流氓手段發揮得淋漓盡致,于是有了褒貶不明的“太子爺”之稱。 陸儉安是光緒十四年生人,不算虛歲,今年正四十。且不論那子是不成器的子,他壯年喪子,令人扼腕。 蒲郁見到他時,他坐在舞臺幕后一把黃梨木圈椅上。馬仔像左右護法,瞪著她,而他眼神溫柔,沒半分悲戚之色。 陸儉安問什么,蒲郁答什么。他看這女孩頗為畏葸,便屏退了馬仔眾,打懷柔政策。 陸儉安招手讓蒲郁近前,“不要害怕,再好好說一遍,你都看見了什么?” 蒲郁并不害怕,不過是此前有裝柔弱蒙騙巡捕的經驗,這才如此做戲。她佯裝鎮定些許,有條理地復述了一遍。 事發時,蒲郁跟著太子爺跳即興的搖擺舞,但她接觸這種舞蹈不久,不很放得開。太子爺發現后,幾乎一直牽著她的手,在爵士律動里讓她轉圈。傳聞里的浪蕩子,對女孩子確有一套的。她逐漸起了興致,玩得歡樂。 就在蒲郁轉出去,再將轉回太子爺懷里之際,槍聲響起。一發子彈穿進太子爺的腦門,噴出血漿。 “你沒看見可疑的人?”陸儉安審視道。 “沒有?!逼延羧鐚嵉?,“仔細想的話,應該是從我右斜后方……” 這忽然較為準確的描述令陸儉安起了疑心,“你確定?” 蒲郁又有些茫然似的,“當時我左手是抬起來了的,如果犯人從左邊打過來,會先打中我?!?/br> 陸儉安沉思片刻,道:“你可以出去了?!庇謫抉R仔進來,“請南爺他們過來?!?/br> 蒲郁走出幕后,與南爺及其義弟擦肩而過,還向他們頷首致禮。他們卻是來不及瞧她,匆忙扣衣踵前。 不消片刻,幕后傳來摔東西的聲音,聲響之大舞廳里的人全聽見了。 青幫與洪門一樣宗史淵源,靠碼頭漕運起家,開堂辟館。入會要需拜帖上香,歷經考核,法度嚴苛。乍看這位是爺那位也是爺,其實有高低。盡管南爺年紀同陸老板不相上下,卻得尊稱陸老板一聲師爺。 事發時南爺不在場,可與他相干的人都在,尤其是他那義弟,同陸老板手下的人還有過節。南爺難辭其咎,接到消息馬不停蹄地來了,來便挨罵。 候在舞池邊上的張寶珍頗為難堪,也就愈發藏到角落里。幾位相伴的女人惴惴不安,無暇顧及她。 巡捕房的差人對在場的一一盤查,除開青幫的人以外,在一人身上搜出武器。不過這位男士可說是模范市民,在政府比黑市售價昂貴的情況下,竟有合法持槍的證件。 警察廳那邊對子彈的校驗結果傳來,與這位男士的槍不匹配,匹配的是勃朗寧出產的幾種型號的手-槍。其中一種因迷你便攜,青幫去年曾購買過一批。 疑點一下轉移到青幫分子身上,有內部爭斗之嫌。 陸儉安覺著,內部的事不好為外人看笑話;即使不是內部人所為,犯人也已逃離現場。于是在探長向他匯報后,將外人統統放走。 凌晨五點過,天色鴉青。 舞廳門口,南爺吩咐司機送寶珍小姐與小郁回公寓。 張寶珍細想來,蒲郁出生時害她母親落疾,后來家族亡溺,今兒與太子爺剛有眉目太子爺就喪命了,還真是個掃把星。 張寶珍心里不舒服,讓蒲郁自行搭人力車回赫德路。蒲郁沒異議,“那我明日再同阿令一齊來問候姨媽,姨媽早些休息?!?/br> 舞廳在霞飛路,法租界的繁華地段。蒲郁很容易尋到一輛人力車,車夫腳程不算慢,往北跨越租界交界線,到達赫德路的弄堂也已天光大亮。[20] 蒲郁回家,含糊地回答了施如令的詢問,約定晚上去張寶珍那兒。施如令倒沒有前些日子那般一驚一乍,應下了。 待蒲郁洗漱完畢,回房間梳頭,施如令悶悶道:“小郁,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呀?” “什么事?”蒲郁眉梢一抬。 “近來你常常晚歸,好像同我沒那么親近了……蓓蒂那兒你也不去?!?/br> 蒲郁笑道:“說什么呢,這世上我除了你還能同誰親近?不是早和你說了嘛,我做師傅了,需要拉攏客人的,姨媽好心替我張羅。何況姨媽出去住,也沒幾個貼心的人,我能幫襯什么幫襯一點總是好的?!?/br> “話是這么說,”施如令努努嘴,“可我覺得你不一樣了?!?/br> “哪里不一樣?” “一門心思鉆研——雖然過去也一門心思在裁縫鋪上,現今有過之無不及,好像除了裁衣沒什么能讓你在意似的?!笔┤缌钫驹谄延舯澈?,從巴掌大的梳妝鏡里看她。 “可不是好事嚜?我能早些獨當一面,就能早些掙錢?!逼延舴畔率嶙?,轉身挽施如令的手臂,半倚其懷中,“好jiejie,你呢是要念大學的,為了姨媽不反對這件事,你我都要爭氣才行?!?/br> 蒲郁很少服軟,更不要說撒嬌了。施如令十分受用,可還不能打消這么多的疑慮,道:“還都是為我啰?” 蒲郁起身,玩笑道:“我是個自私自利鬼,當然是為了自己?!?/br> 施如令睨她一眼,別過臉去,“暑假沒有你相伴,我很無聊的,你可曉得?” “一切是暫時的?!逼延粢活D,想起什么道,“你不說與之前義演認識的新朋友很投契,假期正好可以聯絡啊?!?/br> “只有那些天見過幾面……發起義演那幾位是名門之后,家族里皆是什么政治家、大學者,同我們不一樣?!?/br> “你又來了,蓓蒂不是小姐嚜,就算家道中落改行商了,吳家的名望還在那里的。何況你與蓓蒂富有才學,難得尋到談得來的朋友,當是主動些。一群進步青年,想來也不是在乎身家背景的庸俗之輩,盡管去結交?!?/br> “說得在理,”施如令眉開眼笑,“多虧小郁鼓勵,我這就去寫信?!?/br> 差不多到張記開門的時候,再耽擱不得,蒲郁道別施如令去上工。 下午,張師傅打電話到文苓住的公寓,告知新定的旗袍做好了,看幾時方便送過去。電話是傭人接的,回說等問過小姐再答復。 兩個時辰后,文小姐從商行親自打來電話,讓人把旗袍送到吳宅。 張裁縫故意把差事交給蒲郁去辦,很委婉地表示,你看吳先生有正式的女朋友了,他們門當戶對,還是同鄉出身,你有什么念頭趁早打消。 蒲郁沒有半分情緒,領命離開。 版房門虛掩上,張裁縫對小于師傅道:“小郁心性還是好,敲打一二就轉過彎了……” 小于師傅邊動剪刀邊道:“師父,安心吧,小郁這孩子有韌性?!?/br> 這邊,蒲郁搭幾趟電車,來到位于馬斯南路的吳宅。 換大宅請多幾位家丁,蒲郁不認得,應門的家丁也以為她只是裁縫鋪的師傅,讓她進園子,在別墅門口候著。 吳蓓蒂在客廳侍弄新買的盆景,聽家丁說小郁師傅,忙讓人請進來。 蒲郁進門,淺笑招呼,“蓓蒂?!?/br> 吳蓓蒂嗔道:“看你,忘了我這么個朋友,也不來看我?!?/br> “我該當罪,你想怎么罰我都行?” “怎么罰你都行?”吳蓓蒂負手作思考狀,“那你今晚留下來陪我!” “講笑啦,阿令怕是要呷醋的?!眳禽淼僬诡?,隨即指向蒲郁手上的包裹,“阿福說你來給文jiejie送衣服,可文jiejie不在這里呀?!?/br> 蒲郁疑惑道:“文苓小姐說送到這里的,也許她會過來拿?” “這樣,我打電話問問看?!?/br> 吳蓓蒂撥號過去,那邊說讓勞煩小郁等一會兒。 本來天色將晚,吳蓓蒂索性留蒲郁用晚餐。 “文小姐要過來,不用等嗎?”蒲郁問。 “他們來也很晚了,我們不能餓著肚子等嘛?!?/br> 他們指文苓與吳祖清,蒲郁佯裝不經意問:“文小姐與你二哥時常在一起?” 吳蓓蒂想了想說:“倒也沒有時常,二哥不是戀愛起來沒完沒了的人,不過他們工作交集多——你可能不知,二哥在籌辦紗廠,就快開幕了,最近忙碌非常?!?/br> “噢……昨天,”蒲郁道,“你二哥回來得晚么?” “昨天?”吳蓓蒂略微感到問題奇怪,卻是沒疑心地答道,“二哥整日早出晚歸,我哪知道呀?!?/br> 用過飯,二人來到書房,蓓蒂寫功課,蒲郁就在旁邊蓓蒂為她挑選的書。一本劇作,叫《玩偶之家》,蓓蒂說阿令最近很迷它。 蒲郁看得專注,聽見蓓蒂鋼筆寫字的沙沙聲中多了別的聲音還一怔。是腳步聲,抬頭一看,門被推開,吳祖清出現在眼前。 “二哥?!眳禽淼傩ξ?,蓋過了蒲郁的呢喃。她接著道,“文jiejie呢?” “她臨時有事,不來了?!?/br> 吳蓓蒂看看蒲郁的神色,失望道:“可小郁在這里等了很久?!?/br> “哦,抱歉?!眳亲媲迕弊幽迷谏砬?,望著蒲郁,“是我讓小郁等著的?!?/br> “欸?”吳蓓蒂仍未察覺什么,“二哥找小郁有事?” “嗯,之前做的那套西服有地方要改改,小郁你現在沒什么事的話,過來看看?” 蒲郁只是遲疑地看向吳蓓蒂,后者揮揮手,讓她放心去。 臥室在二樓,蒲郁亦步亦趨跟在吳祖清身后走上樓梯,穿過昏暗的走廊。 咔撻,吳祖清扭開房門。 蒲郁不敢邁步,小聲道:“二哥,不合適的?!?/br> “進來?!眳亲媲鍌壬?,饒是命令的語氣她也沒動,他笑,“讓你看書,就看了些舊禮教出來,我的房間也不敢進了?” “不是的?!逼延艏庇谧宰C,走了進去。 吳祖清抬手越過她頭頂,推門關攏,垂下手很自然地落在她臉上。別過她的臉左右一看,拇指在臥蠶下輕輕按了按。 “沒休息好,眼睛都泛青。不過比濃妝艷抹的順眼?!眳亲媲逭f著退一步,整體打量著,“這樣不是就很好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