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千愁萬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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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雁摸不著頭腦,猶豫著出去傳乳娘,過一會三位乳娘進殿行禮。 小玉兒道:“這些日子辛苦三位了,康兒多虧了你們照顧,我這做娘的感激不盡?!彼蝗徽f出感激的話,乳娘們皆不知所措,喏喏地推謝了幾句。聽她又道:“只是因我近日身子不便,要將康兒送去慈安宮住些日子,你們若是愿意跟去照顧康兒我自然歡喜,不愿意去的也絕不難為,幾位斟酌好了與我說一聲就是?!?/br> 事出突然,三位乳娘面面相雎。 “太后慈祥從不曾虧待宮人,你們不用怕?!?/br> 平日里三位乳娘極為盡心,況照顧班康這些日子有了感情,姜昭儀又時有賞賜,主仆相處亦算融洽,聽她這般一說,乳娘們跪下道:“照顧小皇子原本就是做奴才的本分,老奴們愿去?!?/br> 小玉兒不由松口氣:“話雖這么說,我卻是真心感激?!币幻婷鼩w雁從壁格櫥里取出幾錠金元寶送與。乳娘們才要推辭,小玉兒起身:“康兒年幼無知,日后就拜托各位照顧?!毖援吷钌钜话?。 乳娘們慌忙回禮:“主子言重?!本鸵娦∮駜禾痤^來神色凄惶眼圈已是紅了,歸雁凝霜在跟前看著亦是不忍。 既做了決斷不容遲緩,小玉兒便命歸雁凝霜幫著乳娘收拾。待打點好正要出門,晴椿看天色陰沉,道:“這會子天陰得重了,恐要下雨,主子身子虛弱,不如叫宮輦過來?” 小玉兒搖搖頭,神色黯然:“不妨事,費不了多少時辰何必再麻煩人,況且慢慢走著去還能和康兒多相處一刻?!?/br> 小玉兒只叫歸雁跟著,乳娘抱著班康一路往慈安宮而去。 天氣悶熱,兼欲與兒子多相處,一路走走停停至慈安宮門口小玉兒已是氣喘吁吁,稍歇息片刻回頭對三位乳娘說:“你們在這里等著?!闭f完整理了一下發鬢,命歸雁抱著班康,叩門通報。 李嬤嬤笑迎出來:“可巧了,太后剛才念叨這幾日沒見著小皇子呢?!?/br> 小玉兒進殿行禮,歸雁抱著班康跟在后面磕頭,太后含笑道:“快起來歇著,天氣熱,行動一身的汗就別拘禮了?!逼鹕碇x了座,太后看她半天,蹙眉道:“怎么又瘦了?氣色也差,叫太醫瞧過么?” 小玉兒恭身含笑道:“母后是心疼媳婦才這般覺著。媳婦并無不妥,只是天熱沒胃口罷了?!?/br> 小玉兒突然失寵太后略有所聞,卻不清楚其中原委,只當是班羿與她淘氣鬧別扭,因此也未放在心上,現聽這么說心中一寬:“剛還念叨,你們就來了,快把康兒抱過來?!?/br> 太后抱著孫子喜笑顏開“心兒,rou兒”喚個不停咿咿呀呀逗著他說話,一面詢問班康這兩日吃的可好?都做些什么?乳娘們可盡心?小玉兒事無巨細,一一回稟。 班康并不認生“咯咯”笑個不停,太后越發高興的舍不得放手,嘆道:“我就盼著這一天,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有個孩子這屋子里才有生氣?!?/br> 李嬤嬤笑道:“這還不容易?您就留小皇子住幾日便是?!?/br> 太后也笑:“我倒是想這么著,就怕當娘的舍不得?!痹捯魟偮?,就見小玉兒起身跪倒在地,太后疑惑道:“這是怎地?知道你舍不得離開孩子,不過說說罷了,怎么你竟當真了?” 小玉兒緩緩抬首,已是淚痕滿面默默無語,太后不由驚詫:“出了什么事?莫不是你受了委屈?快與我說說?!?/br> 小玉兒哽聲道:“媳婦并未受委屈,今日來便是有求母后。媳婦年輕無知惟恐照顧不好康兒,求母后莫嫌勞累,康兒就托付給您了?!?/br> 太后面色一沉將班康遞給李嬤嬤,親自扶起小玉兒:“你與我說實話,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玉兒垂淚道:“是媳婦愚鈍,不干旁人的事?!?/br> 太后嘆口氣:“你這孩子,什么事都悶在心里,叫人想幫都幫不上。前些日子,隱隱忽忽聽說羿兒和你鬧了一回,到底為著什么?怎么你們還沒好么?” 小玉兒低聲道:“媳婦不孝讓母后擔心了,是媳婦有錯辜負皇上?!?/br> 太后回身坐下,思忖片刻沉聲道:“我在這宮里幾十年了,什么事沒經過?羿兒與你的事我管不了,但我的孫子我總能管......若有人存心對康兒不利,我定不饒她。你放心罷,康兒有我照應著,你若想他就來看看罷?!?/br> 小玉兒聽太后答應,悲喜交加無以言表,唯有跪地謝恩。太后命李嬤嬤扶起她,問道:“幾個乳娘跟著么?” 小玉兒回道:“就在外面?!睂m女們出去接乳娘,太后又命人將自己寢室內套閣收拾好給班康住,李嬤嬤親自帶人布置不提。 見太后布置得周全妥當,小玉兒甚為安慰,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 臨走終是不舍,小玉兒心中酸楚把班康抱在懷中久久不忍松手,李嬤嬤上前抱過班康勸道:“主子想念小皇子就來看看?!?/br> 小玉兒也不愿教太后擔心,強忍住悲意扭頭就往外走,班康見母親要走突然大哭起來,她心如刀絞再克制不住,轉身緊緊抱住班康失聲慟哭。母子哭在一處,肝腸寸斷一般,太后,李嬤嬤,歸雁在旁邊看著亦是默默垂淚。 許久,李嬤嬤抱過班康,勸道:“主子莫悲傷,小皇子在太后這里主子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況且一時半刻的就能過來,同住在一起有什么分別?” 小玉兒這才止住,心中歉疚,哽咽道:“媳婦無狀,請母后莫怪?!?/br> 太后抹淚道:“你這孩子盡為別人著想。我不怪你,做娘的心我豈會不知?!?/br> 送小玉兒出來已是酉時,李嬤嬤見天陰云重光色暗沉,便道:“主子且等一等,奴才去叫宮輦?!毙∮駜旱?“只一會子就到了,嬤嬤放心罷?!崩顙邒咧坏枚摎w雁小心伺候,直到看不見兩人身影才嘆氣回殿,張羅著照料班康。 走至御花園風勢漸起,天越發陰的重了,烏云翻滾沉沉壓頂,天際遠處忽暗忽亮電閃雷鳴。 小玉兒體弱不禁風催,扶著歸雁且走且停,突地一道閃電似在頭上劃過,炸雷裂耳驚得兩人臉色猝變。 歸雁心驚膽戰,道:“主子,我們先找個去處避避罷,奴才記得前面就是聽雨閣?!?/br> 御花園小徑繁復,兩人都記不清楚路,走了好一陣也沒看見聽雨閣,豆大的雨珠子已經“噼噼啪啪”滾落地上,擊起塵埃四濺。 雨勢甚大,不一會地上積了水,小徑泥濘不堪,磕磕絆絆走了半天,歸雁終于瞧見聽雨閣一角飛檐,攙著小玉兒匆匆行去。 推開重重的兩扇門,殿內空無一人,昏黃冷寂。小玉兒衣服濕了大半裙角沾滿污泥,頭發擰成一綹一綹的,雨水順著脖子滑進衣服,又濕又冷不由自主打個冷顫。 歸雁忙從袖內取出帕子要給小玉兒搽拭,小玉兒道:“你也濕了,我自己搽罷?!闭f著從袖里拿出帕子。 兩人正狼狽不堪,就聽外面隱隱有說話聲,因雨聲急促聽不大清楚,小玉兒只當是宮女太監們也來此避雨便不在意,只聽聲音漸漸地近了:“皇上慢著點?!彼氖纸┳?,想要找地方避開已經來不及了,就見門口亮處微微一暗,他一步一步走進殿內,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殿內光線晦暗,班羿進殿只瞧見兩個身影,并不在意,抬手輕輕拂去肩上幾滴水珠子,眼風一掃呆楞當場。 小玉兒亦傻了一般,神思混亂眼睜睜看著班羿一動不動。風輕輕掠過,吹起心中情愫漣漪如波,兩人對視恍若隔世,彼岸之上,你是我前世的因,我是你后世的果,生生相錯無語凝噎。 “吆,我當是誰?原來是姜昭儀,怎么見著皇上也不知道行禮?”尖利的聲音驚破春夢無聲。小玉兒驀然回神,才看見吳昭儀從班羿身后閃出。 原來班羿因后日要啟行去上苑避暑,特攜吳昭儀去慈安宮跟太后辭別。行至御花園突遇大雨傾盆,雖坐著龍輦也禁不住風雨交加,喬安等一眾內侍便伺候著往聽雨閣而來。 小玉兒緩緩拜倒見駕:“皇上金安?!卑子竦卮u冰涼堅硬,兩膝隱隱酸疼。殿內長久無人,地磚上蒙著一層細灰,依稀可見‘水且’花紋,一步一蓮花,一葉一世界,一花一葉可循根源,分明是‘凈土’,怎么眼中好似被迷入灰塵,幾欲落淚? 班羿高高在上俯視著她,她越發纖瘦,形銷骨立弱不禁風。頭微微垂著,雪白脖頸不勝一握,發髻濕亂,雨水順著發絲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股風吹入殿內,小玉兒微微輕顫不勝風寒,班羿心中一抖伸手欲扶,又硬生生地縮回,淡淡地道:“起罷?!?/br> 小玉兒強撐著起身站在一旁無語,班羿亦不說話。雖都未看對方一眼,可彼此的心都在對方身上,敏銳無比,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他與她,旁人具不存在。 吳昭儀心中泛酸,不甘被冷落上前提聲道:“怎幾日不見姜昭儀怎么竟成這樣了?瞧這臉色難看的,莫非見著皇上與我不高興?” 小玉兒身子微微一晃,強掙道:“jiejie說那里話,meimei焉敢不喜?!?/br> 吳昭儀聽小玉兒這般答話只當她畏懼,心中得意,又道:“姜昭儀還不知道罷,皇上與我要去上苑避暑。想著這些日子見不著姜昭儀我心里還真舍不得?!?/br> 小玉兒心中痛楚,陪笑道:“meimei還未恭喜jiejie,jiejie大喜?!?/br> 姜昭儀得意不已,仗著自己得寵越發不將小玉兒放在眼里;“姜昭儀身子既然不好,就該多歇著,這般走來走去反叫人擔心?!痹捯粑绰渚吐牥圄鄥柭暫鹊溃骸俺鋈?!”唬得殿中人具是一驚。 姜昭儀還當班羿是在說小玉兒,心中暗喜:“皇上莫生氣,姜昭儀快出去罷?!毙∮駜耗樕粦K白,身子輕晃,歸雁趕忙在后面扶住。 班羿轉頭逼視吳昭儀,雙眼寒意如刀,竟似恨不得殺人一般,冷森道:“滾!”吳昭儀被他眼中騰騰殺氣嚇得魂飛魄散退后幾步,慌不迭提裙逃出殿外。 喬安與歸雁面面相顧,躡手躡腳退出殿外,只見吳昭儀已經在廊下哭得昏天黑地,左右人都不知出了何事,無從勸起,喬安歸雁嘆口氣也不理她。 殿中霎時寂靜,只聽風聲,雨聲。 兩人都默不作聲,只覺短短一瞬便似過了千年萬年,亦不知該說什么,只覺任何一句話在此刻都是唐突。這些日子,對她是一種折磨,對他又何嘗不是?后宮如此之大,為什么他偏偏遇見了她,得之未必是幸,不得,何嘗就是不幸? 良久班羿才緩緩踱前幾步,站在稍遠處回首凝視,小玉兒烏絲低挽,幾縷發絲被風吹起掠過面頰,眉尖若蹙臉色蒼白。 一身青衣長裙,十分樸素只在衣襟裙邊鑲著兩寸寬的湖藍滾邊。衣裙已經濕了,裙角沾著泥水,裹在身上越發地顯得楚楚可憐。他心突然一疼,她就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小玉兒心緒紛亂,他就站在這里,卻好似隔著萬重山水,還是長身玉立,還是眉目俊朗,還是威嚴端重,卻怎么入目皆是凄涼?這世上任誰都可以冷眼待她,為什么偏偏會是他? 班羿癡了一般,相思刻骨,現在她這樣站在這里,仿佛還是初次見著時的樣子,不著塵埃從容淡然,教他怎么舍得放手,怎么忍心放手? 小玉兒半側著身子,頸邊一粒珍珠耳墜子輕輕晃動,散發出幽幽光澤,似一滴眼淚搖曳欲墜直叫心屬不寧。班羿心中迷離哀傷,罷了,罷了,她是他命中的劫數,是他一生的傷痕,可是他沒法子,他怎么能躲得開,怎么能逃得開?就認命罷,總好過這般活生生煎熬。 班羿臉上露出悲愴笑意,緩緩挪步才要說話,殿外突地劃過一道閃電,如一柄利刃劃破長空,殿內光線猝然一亮,照得小玉兒手上雪白帕子刺目耀眼。 班羿雙目似被灼傷一般猛地閉住。雷聲滾滾在心中碾過,一路催枯拉朽支離破碎。良久,他緩緩睜開雙目,神色凜冽,眸中冷意森森望向殿外,淡淡道:“吳昭儀說的不錯,以后無事你就不必出來了?!?/br> 小玉兒似被驚雷重創,慘然一笑拜倒在地:“臣妾。。。。。謹尊圣旨?!?/br> 班羿不顧風雨未停撩袍出殿,命喬安備好龍輦,卻不再叫吳昭儀跟著,上輦往慈安宮而去。 班羿見過太后一言不發坐著呆呆發愣,太后見他神色黯然并不問,使個眼色叫李嬤嬤將班康抱來。 李嬤嬤抱著班康進來,太后道:“康兒,快來見見你父皇?!卑圄噙@才回神,看見班康心中更是難受,勉強問道:“康兒怎么在這里?” 太后故意道:“姜昭儀也不知怎地,將孩子放在這里由我照顧,不會是出什么事罷?”一面看班羿臉色。 班羿一怔,也不說話,將兒子抱在懷里,心中痛楚難抑。 太后無奈,只得不提小玉兒,另外說起去上苑的事,問道:“吳昭儀怎么不來辭行?” 班羿淡淡道:“她不去了?!碧罅蟻沓隽耸裁词?,看班羿郁郁寡歡也不好問,便命人傳膳。 一場大雨直下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停住,小玉兒扶著歸雁走出聽雨閣,路上濕滑,不知怎的只覺身子綿軟無力行走不便,歸雁攙著她一路磕磕絆絆費了好些力氣才回到煙霞宮。 晴椿凝霜等人早在門口等待,遠遠看見忙迎過去道:“主子怎么這回子才回來?奴才譴人去接了幾次都沒碰著?!?/br> 小玉兒被扶進殿內坐下,晴椿看她臉色煞白唬了一跳,問道:“主子沒事罷?” 這一日先是麗妃來,后又送班康,再碰著班羿,一出接著一出皆是耗盡全身心力應付。此刻回到煙霞宮小玉兒心里一松再支撐不住,身子軟軟一晃一口血就吐出來,落在衣襟上點點驚心。 晴椿等人具慌了,就要去傳太醫,小玉兒氣喘吁吁緊緊攥住晴椿的手道:“不要去?!?/br> 歸雁哭道:“主子都這樣了怎能不叫太醫呢?” 小玉兒喘成一團,良久才掙出話來:“你們就聽我的,這樣最好不過?!?/br> 小玉兒心灰意冷,今日見著班羿更是雪上加霜。 自十歲以后,她幾乎飽嘗了人世間各種磨難,父親被害,母親慘死,青樓偷生,街頭賣藝,顛沛流離三餐不濟整整七年,復仇是生存的唯一目的。 不錯,是她有負與他,她不該心生貪念期盼與他相守一生,老天既給了她復仇的機會,必然會索回另一樣東西。 冥冥之中皆有定數,注定了,她與他是彼岸的兩端,注定了,是彼此的過客。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看不破這孽海情天肝腸寸斷又便如何?縱然錦衣玉食到底意難平!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莫如就這樣罷。 窗外杜鵑泣血,是誰傷了誰,又是誰負了誰? 小玉兒靜靜地坐在貴妃榻上,一動不動,神色空明竟似看不到殿內的嘈亂。晴椿急得沒法子,將歸雁拉到殿外問:“你伺候主子去慈安宮出了什么事?” 歸雁抽噎道:“在慈安宮并沒什么,只是回來的時候遇見皇上和吳昭儀?!?/br> 晴椿迭腳嘆氣:“怎這般巧,見著后又如何?” 歸雁便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后來我就出去了,到底皇上和主子說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再看見主子就不一樣了?!?/br> 晴椿聽完呆呆想了半刻,皺眉道:“只盼皇上沒說什么過頭的話,不然可真要這位的命了?!?/br> 歸雁急道:“如今怎么辦?主子這樣不會有什么。。。。。。?!痹较朐脚?,就往外走:“我去找皇上!” 晴椿急忙拽住她道:“你這樣白刺刺地去說什么?皇上豈是說見就能見的?弄不好反被責罰?!?/br> 歸雁愈發沒主意,垂淚道:“主子不叫傳太醫,難不成眼睜睜地看著她。。。。。?!?/br> “待明日再說罷,我再去勸勸主子?!?nbsp;晴椿折身進殿,圍在小玉兒跟前又勸:“主子,您先躺會罷?!皡s沒有任何回應。 天漸漸地黑了,小宮女進殿上燈又輕手輕腳的出去,木器帳幔在燭火下閃著幽幽的光色,一切還都未變,煙霞宮仍是后宮中最華美的殿堂,流光溢彩。只有坐在殿里的人知道,這里已是物是人非,那個人恨她如骨再不會來了,不會寵溺地對著她說:“傻子,我在意的人是你?!?/br> 外面有腳步聲過來,冰脂繞過屏風湊在晴椿耳邊道:“姑姑,清華宮的綠玉來了?!鼻绱换A艘惶?,忙看小玉兒一眼,見她仍是木木的發呆這才放了心跟著冰脂出殿。 綠玉和幾個婆子廊下等著已是一臉的不耐,見晴椿出來張口便說:“麗妃娘娘命我來接小皇子,若打點好了這便去罷?!?/br> 晴椿趕緊陪笑:“不巧的很,讓姑娘白跑一趟,康兒已被太后留下了,勞煩姑娘與麗妃娘娘知會一聲?!?/br> 綠玉卻不相信,道:“我去問姜昭儀?!闭f完就往殿內闖,晴椿搶著攔住她:“綠玉姑娘,我怎么敢騙你,這種事瞞得住么?我家主子身子不適已經歇下了,若有別的事明日再說罷?!?/br> 綠玉沉了臉,領著幾個婆子扭身便走了。 雖然暗夜無風,勤和宮的太監宮女們此刻守在殿外,心里皆七上八下地翻傅倒海,幾十雙眼睛眼巴巴瞅著抄手游廊上站著的皇帝,卻沒一個人敢過去。 班羿手拎一壺酒,佇立廊下鎖眉望天。天際烏黑沉重無月無星,壓叫人喘不過氣,寂寥夜色下是連綿逶迤的瓊宮殿宇,雕廊碧瓦此時只能看見長長黑色一線跌宕起伏,無比的空曠落寞。天下之大萬民歸屬全在他一人手中,卻為何悲哀成河心如荒野,為誰中宵獨立,又為誰困坐愁城? 他仰頭又灌下一口酒,長長的酒線撒了許多在前襟上驀然止住,注重儀表如他卻這些斑漬視而不見,只覺滿腔的抑郁之氣順著酒液在全身游走,變成了刻骨的傷痛。為什么,為什么老天待他如此的不公平,剛剛給了他一點點溫情又殘忍的收了回去? 他便似一個傻子,這一年來任由她予取予求,攻城掠池攫取了整個心還沾沾自喜,臨到頭,才發現全是自己的一相情愿,她的心,從不曾給過他,她的笑靨從不是為他綻放,甚至,她連一點余地都不屑于給他,她說:是,是我騙你,隱瞞身份在先,辜負君恩在后! “呵呵”苦笑聲在寂靜的黑夜里散開,她怎么敢在發生一切之后見著他還是那么從容,或許,她的從容全是因為她不在乎,她不在乎他!班羿猛地將手中酒壺飛摜出去 “劈啪”一聲巨響將殿外守著的人嚇得打了個激靈,就見皇帝拔腳便往勤和攻宮門口走去。喬安遠遠地在一邊看著,忙打個手勢叫一眾內侍跟在后面,兩排宮燈簇擁著皇帝一徑直走,待走出保和門喬安覺住不對,壯著膽子疾走幾步趕上前垂手道:“皇上這是要去哪?奴才叫人去準備御輦過來?!?/br> 只聽皇帝冷聲道:“你叫人牽匹馬過來?!眴贪矅樀迷挾颊f不齊全,哭喪著臉求道:“皇上,您這是要往哪去?不然,奴才教人請瑞王?!?/br> “朕叫你去你就去!”皇帝厲聲說出這句話,口氣有所緩和:“朕悶的慌,就在宮里騎會子馬?!?/br> “皇上,你剛喝了酒。。。。。?!眴贪踩允遣环判?,又想勸幾句,話才出口被皇帝冷森森地目光嚇得憋了回來,只得叫人去找守夜的當值統領。 統領得了訊息帶著侍衛趕過來行大禮,皇帝問:“馬牽來了么?” 統領方才聽人一傳話就知道事情不妙,當下便拿眼去瞄喬安,見喬安朝他直擺手,便硬著頭皮回話道:“皇上,還是明日再騎罷?!?/br> “朕在自個家里做點子事還需你們同意么?!”皇帝惱怒非常,一雙黑眸在宮燈照耀下淬出火星子,咄咄逼人。統領嚇得打了個寒顫,唯唯諾諾再不敢多說一句,回聲命人牽馬過來。因估摸著躲不過去,早叫人選了一匹溫順的馬侯著,當下便牽至皇帝身邊。 皇帝因喝了酒身子不穩,牽住韁繩踉蹌幾步翻身地騎上去,到底是有功底子在,一拉轡頭便坐穩了,饒是這樣,左右人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就聽“駕”地一聲,一人一馬飛馳出去。喬安內侍和統領領著人拔腳便追過去,哪里追得上,幸而宮廷苑囿不比野外,視線所及,幾十丈開外的苑囿總能看見一人一騎的身影。 班羿上馬馳騁只圖宣泄,耳側風聲掠過,便是要將小玉兒的影子拋在腦后,可是,任他做什么,她的身影總在眼前出現。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恨意,恨自己不忘懷,恨她冷漠無情,恨不能遠遠的逃開所有的一切。 可是,就是這恨也是迂回纏綿牽腸掛肚,傷的是他自己。天下之大,于他,不過是宮苑咫尺,她在那一頭,無論他在哪里,他做什么,總逃不開她的掌控,亦喜亦怒,只在她的手心輾轉。 極目眺遠,天際風起云涌,一泓滿月露出頭又被烏云遮沒。 馬蹄急促驚破風聲嗚咽:“羿,你終究不會怪我罷?”眼前仿若又見小玉兒泫然欲泣哀哀泣訴,她早料到了這結局,但是他卻猜不到結果。他陷在她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中,被她的一顰一笑而迷惑,為她的每一滴眼淚傷神,無力自拔。 一滴雨突然落在面頰上,冰涼刺骨似一柄青鋒長刃沒入胸口:她念念不忘的是旁人,一直與他無干,一廂情愿的人是他!這些念頭時時繞著他,令他煎熬著,任苦痛似毒,穿腸焚心噬骨痛不可擋。 雨珠子一滴一滴落身上,似千萬愁緒絲絲纏繞在身上,結成密密的厚繭,而他困在這黑暗冰冷的繭中窒息掙扎,永無寧日! 班羿身在馬上,千愁萬緒在腦中閃現又硬生生壓斷,思來想去,無論怎么做都抵擋不住內心的倉皇。恨也罷,怨也罷,那個人全不理會,而他,一個帝王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間惶惶不可終日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風勢越發洶涌,鼓起衣袍翻卷獵獵有聲,他只覺腦中轟然欲裂要炸開一般,心中慘然:他不甘心,不甘心!天下蒼生具是他的,她也是他的!他絕不容她置身事外,即使是毒,那么,也要兩個人一起喝下去,天大的苦痛他要她一起背負! 見皇帝翻身下馬,喬安暗松一口氣,帶著人氣喘吁吁奔過去,垂首道:“皇上,雨下的大了,奴才伺候您回去罷?” 皇帝佇立不動,燭火微弱,照著他臉上水漬斑斑陰暗不定,肩上亦濕了大片。喬安伺候皇帝披上油衣,一面暗自叫苦,卻聽皇帝聲音低沉,問道:“喬安,你說是朕不夠好么?” 喬安惶恐不安不知如何作答,無奈皇上問話不回是大不敬,只得硬著頭皮回道:“皇上睿智圣明萬人敬仰,哪里有不好之說?!?/br> 皇帝冷哼一聲,御靴一轉,大刀闊步向內宮走去。 宮道上寂靜無人,雨打樹葉“沙沙”作響,不遠處的宮殿門口兩盞朱砂宮燈照射著雨如碎珠紛紛而落,在地上迸開。 皇帝并未回勤和宮,而是穿過御花園往煙霞宮方向走,喬安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心里直打鼓,見煙霞宮的兩扇宮門就在眼前,忙走前幾步,垂首道:“皇上,玉主子怕是歇下了,容奴才先通稟一聲?!?/br> 皇帝背影僵直,說了一句:“叫人開門?!?/br> 喬安戰戰兢兢地拍門,門內一陣腳步聲,兩扇朱漆釘門緩緩打開,里面的人一看見皇帝便呆了,還未及開口,就見皇帝掀下油衣便往里走,眾人趕緊跟過去。 “誰都不許過來?!被实勐砸活D步,喬安只得和一眾內侍守在外面。 夜風涼雨急,大殿之內門窗緊閉,仍擋不住外面雨打芭蕉二更鼓,孤燈如豆在疊影重重的紗帳中映出亮光,依稀可見貴妃榻上側躺的人影。 小玉兒一直靜靜躺在貴妃榻上,天黑了也不肯去寢室歇息,誰勸都不肯聽,晴椿便教歸雁冰脂等人先歇了,只一個人陪著她坐著。 彼時,正昏昏欲睡,突聽門扇撞響,灌進來一陣冷風,吹起殿內紗帳,回頭一看,一個身影穿過飛舞的紗帳直逼而入,還不等晴椿回神,明黃色袍角已到了跟前,驚駭之下忙跪在地上。 “出去?!边@一聲驚動了躺在榻上的小玉兒,她緩緩睜開眼,坐起身愣愣地看著班羿,腦中一片空白。 他的身影側對燈光,棱角分明的五官投下重重的陰影,半明半暗中無法分辨他的喜怒,可他身上的酒氣和粗重的喘息聲散發出危險的訊息。 此時此刻,他站在她的面前,身軀給人以沉重的壓迫感,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緊他,以證實他的存在。 他亦靜靜地看著她,她的每一舉動仍教他心動,她黑眸中溫潤的亮光,她蒼白迷茫的唇,她鬢角邊的碎發,她纖細的脖頸,她的……指若柔荑正朝他伸過來,似盲人想在黑暗中摸索回家的路,無比的無助。 他驀地閉上雙眼,甚至不敢呼吸,惟恐再次淪陷在她的魅惑之下,因為他深知那無助背后是絕情和殘忍。許久,他深吐一口氣,重新將自己的心包裹在嚴嚴實實的盔甲里。 一只手失望的頓在半空,中間隔著冰冷的空氣撫摩他的眉宇,曾經以為,她的手永遠不會被他拒絕,可是,此刻他甚至不愿意看她一眼。她心中苦笑,他竟如此厭惡她么?或許不止是厭惡,他恨她! 班羿突然睜眼,一把拽住她正欲縮回的手臂,強迫她站起身面對著他,他身上的酒氣使她蹙眉。他的手指因用力暴起青筋:“不要再在我面前演戲,現在你的仇也報了,不需要再裝出可憐的樣子,我也再不會上你的當!”既然折辱她能讓他好受,為什么不呢? “皇上,您醉了?!彼伪乜嗫嘞啾??她早已一敗涂地。她是一個蹩腳的戲子,演出了一場鬧劇,輸掉了一顆心,可他為什么還不放過她? “是,我早就醉了!醉的被你利用,被你欺騙竟不知道!”他的黑眸犀利如刀,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冰寒的森芒,手上又是一緊。 她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瑟縮一下,朝后躲去。他卻不容她退縮,另一只手猛伸出去鉗住她的下顎,輕笑一聲:“怎么,你也知道什么是疼么?為什么不哭?你不是最會用眼淚博取別人的心么?” 他的話便似一把刀狠狠插在她的心口,刃不刃血,卻是致命的一擊?!安弧彼蚯蟮乜粗?,求他不要再說下去。他卻不被她眸中的哀涼所打動,眼前這張蒼白的面孔教他心碎,也教他恨之入骨,她現在所受的傷害不及他所承受之萬一! 長久的對視教她心生怯意,別開臉想從他的掌控中掙脫出去??蛇@躲避更刺痛了他,他抓住了她的發髻,強迫她面對著他:“你就這么討厭我么?” 他口中“赫赫”地笑著,眸中卻一絲笑意也無,怒目圓睜泛出血絲。不等她回答,他的唇帶著酒氣硬生生地壓過去,全然沒有的往日的溫存,恨意與哀傷使他變成了一個瘋狂的掠奪者,牙齒劃過她的肌膚,血腥之氣在唇間蔓延,便是這樣,他仍沒有絲毫憐惜之意! 她不敢掙扎,惟恐激起他更大的怨懟,可她越是不反抗,他越是不肯放過她,正是這種無謂的順從教他更加地憤怒! 終于,她忍不住低聲痛呼。緩緩抬起頭,她唇邊的青痕教他的心微微一顫,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她退后幾步,哀哀地求他:“羿,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許叫我的名字!”她的凄哀幾乎使他心軟,瞬息之間,憤懣重新控制了他的行為,大步跨前,裂帛的聲音在空闊的大殿中無比驚心,幾縷絲錦隨著他的手飛揚出去。 身子突然一涼,她驚叫一聲交臂掩胸扭身便跑,被他抓住身后的長帔,腳步不穩跌倒地上。潮濕的身子重重壓下,如叢林中撲食的獸,迅猛而殘忍地掐住她的脖頸。她拼命掙扎卻逃不出他的掌控,終于放棄了抗爭,絕望地閉上雙眸,因屈辱因驚懼,無聲啜泣。 他的手挾帶著暴戾之氣在她身上游走,帶著恨也帶著愛,他無比絕望,在矛盾中苦苦掙扎,他啃咬著身下柔軟的獵物,卻比獵物更加可憐。 他的唇掠過她的身體,脖頸,下顎,碎發,所到之處,肌膚在他唇下戰栗,終于,停在她的面頰上不動。淚,在他唇下無比冰涼,澆熄了瘋狂的***,久久,他茫然地坐起身,寂靜中,抱頭長嘯。 一道閃電劃過窗柃,照亮了殿內滿地狼藉,和兩個人無望凄楚的面孔。 嘯聲與雷聲混并一處,便如巨獸負傷后的悲鳴,驚駭中,她睜大了雙眼看著他的背影,那背影曾是她最貼心的慰籍,可此刻,幾乎成為她的夢魘。 許久,一只手顫微微地伸過來,她退縮了一下,那手停在了半空,似乎在蓄積著勇氣,又一點一點伸前,落在她的面頰發絲上輕撫,無比留戀,無比溫存。她屏住呼吸,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不動不動地任由那只手駐留,停頓,游弋。 一聲嘆息掠過耳畔,她的心驀然緊縮一團,深深蹙眉。他卻不能再任她催垮他最后防線,在凌亂發際之中攥住了一只桃木長簪,風尾耆的花瓣在手里綻開,捏拳收手,長簪輕脆地短成兩截,尖刺戳進他的指端,突如其來的疼痛教他徹底清醒,起身,衣袍飛卷掀起冰冷的風,決絕的,沒有回頭。 火燭搖曳,不忍見人間有情人終成陌路,熄滅在一汪紅淚里。黑暗掩蓋了一切,而她,在噩夢里醒來才發現過往種種都被黑暗吞噬,曾經有過的溫情在夢中丟失貽盡。 伏在地上,寒氣滲入骨髓,卻也抵不過她心如墜地獄油鍋火海里煎熬。他恨她至此,一生都不會原諒她罷? 或許,是該結束的時候了,她的存在已經使他不堪忍受,若能換回他內心的安寧,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只要他……好好的,象從前一樣,一個萬人仰慕的帝王。 晴椿惶惶張張地進殿見里面漆黑一片,正欲點燈,便聽小玉兒道:“別動……” 嘶啞的聲音將晴椿唬了一跳,摸索著走前幾步,跪在地上扶她:“主子,您怎么了?” “我不打緊,你去取件衣裳過來?!?/br> 晴椿不敢再問,忙去后面寢室拿了件袍子過來,黑暗中,胡亂地裹在她身上,這才又摸索著在燭前找火熠子點燈。 “主子,您……”晴椿回過頭看見地上半坐著的小玉兒,不由嚇得臉都變了,眼圈一紅:“皇上怎么能這樣待您?” “是我自作自受……你哭什么?”小玉兒卻似風淡云輕全不在意,命晴椿扶她去后面寢室。 待她躺下,晴椿道:“主子,奴婢給您拿藥給您搽搽,不然明日被人看見又有話說了?!?/br> 這宿晴椿一直守在床前,天亮歸雁過來,見狀大吃一驚,拉著晴椿便問:“主子怎么了?”原來小玉兒唇邊紫痕隱現,襯著蠟黃的臉色越發顯得嚇人,此際昏沉沉躺在床上,話都說不齊全了。 晴椿不敢和她說實話,只道:“主子身子軟,跌了一跤?!睔w雁卻不相信,還待要問,被晴椿支著她去找李海請太醫才搪塞過去。 不想太醫院卻稱人手不夠,只派一位年輕御醫過來,晴椿一見心涼半截,也只得先叫診脈。 小玉兒昏昏沉沉躺在碧紗櫥,任由歸雁等人放下帳幔扶著她的手請御醫診脈。 跟著御醫出來晴椿問:“大人,我家主子不打緊罷?” “昭儀娘娘著了風寒,待微臣開幾服藥吃下便可?!?/br> 晴椿不由失望,旁邊歸雁氣道:“主子是吐血之癥怎么會是風寒?” 御醫惱羞成怒:“既不信我就另請高明?!?/br> 歸雁被他頂得張口結舌,晴椿卻明白小玉兒已然失勢,太醫院不過是胡亂指派個人過來敷衍。只得嘆口氣請醫正開方子,叫人跟去抓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