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座中諸人眼觀李白果然為酒中性情之人,心中也樂開了花。李適之說道:“今日太白入席,當為席上增添異彩。你嗜酒也就罷了,還有另外一種身份,我輩就自嘆弗如了?!?/br> 李白問道:“敢問其詳?” 李適之道:“賀公近來飲至半酣,最愛吟詠《將進酒》與《蜀道難》二詩,且吟詠之時常常嘆道:‘此詩哪兒為凡人所寫,分明為天上謫下的仙人所作嘛?!?,你未入京時,我們早將你視為‘謫仙’身份?!?/br> 賀知章接口道:“是啊,‘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月夜,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T位請聽,雖屈子再生,能有如此佳句嗎?分明為‘謫仙’嘛?!?/br> 李白起身團團一揖,說道:“李白能得諸君錯愛,實幸甚無比?!?/br> 賀知章道:“太白入京尚未到寓所吧?晚間就在老夫客房中安歇吧。我們廢話少說,且請入席開飲吧?!?/br> 賀知章就推李白坐在主賓之位上,李白也不推辭,于是坦然而座。是夕聚飲至晚方散,個個大醉而歸。這八人日后輒聚輒飲,被京中之人呼為“飲中八仙”,并為他們排出了座次,且有贊語。 一仙賀知章。贊曰: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二仙李琎。贊曰: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三仙李適之。贊曰: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 四仙崔宗之。贊曰: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五仙蘇晉。贊曰: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六仙李白。贊曰: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 七仙張旭。贊曰: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八仙焦遂。贊曰: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闊論驚四筵。 宴酣之際,李白忽然想起了王維,遂向賀知章問詢其蹤跡。賀知章道:“有些不巧了。王維剛剛被授為侍御史,須四方巡邊,他若從東向西走動一圈,兩年內能回京就不錯了。太白既已入京,終有見到他的時候?!?/br> 李白頓有悵然之意。 這日,李林甫入宮求見李隆基,照例事無巨細地細說一遍。李隆基見李適之未曾隨行,即問李適之何在。 李林甫并未回答,只是以笑作應。 李隆基道:“莫非他昨晚吃酒太多,以致還在大睡?” 李林甫微笑道:“李左相向來性情灑脫,其性之所以,亦屬正常?!?/br> “哼,他若為散官,或者為庶民,自可快意酒池rou林之間。他現為左相,哪兒能如此散漫?李卿,你年長于他,須多有訓誡?!?/br> “臣遵旨?!?/br> “嗯,你剛才說韋堅鑿渠及廣運潭之時,因多侵民間墳墓,由此招來民怨沸騰,果有此事嗎?” “此為京兆府的奏書中所言,是否屬實,尚需核實?!?/br> 李隆基沉思片刻,既而言道:“韋堅鑿渠潭之時,其工期甚短,應該有欺凌庶民的時候。李卿,若民怨沸騰殊非小事,昔日趙履溫強拆民居,最后竟然被長安百姓生食其rou,可見民怨事大。這件事兒要認真核實一番?!?/br> “臣遵旨。臣速讓京兆府核查,并讓御史臺派人前去督辦?!?/br> “嗯,你瞧著辦吧。對了,昔日悖逆庶人所修的定昆池現在何用呀?” 其所說的悖逆庶人,即為安樂公主。 李林甫道:“稟陛下。那定昆池昔為悖逆庶人私有,悖逆庶人被誅后,定昆池已如昆明池一樣成為公共之地,人們可以入內游賞,更有當地村民以捕魚為生?!?/br> “好好的一個池子,任由雜人出入,實在可惜了?!?/br> “陛下所言甚是。臣聽說定昆池自從成為公共之地,從此無人修繕,池中房舍破敗無比;就是那池水也無人清淤,水流變緩且有臭味?!?/br> “也罷,你派人前去接管定昆池,不許閑雜人進入,另要疏通水道,將房舍好好修繕一遍。我記得池中島上甚闊,將《霓裳羽衣舞曲》搬到那里表演,更顯其妙?!?/br> 李林甫得知皇帝的這個心意,又稟道:“待定昆池修繕之時,可讓那李龜年前去督造。將作監之人皆不懂音律,須有擅律者督造,方稱其妙?!?/br> 李隆基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如此甚好,你速去辦吧?!?/br> 李林甫回到中書省衙內,派人將吉溫、羅希奭喚來面授機宜,說道:“你們此次奉旨查案,明白其中的輕重嗎?” 吉溫道:“恩相剛才說了,那韋堅毀人墳墓,由此引來民怨沸騰,小人定會多找人證,以指證韋堅?!?/br> 羅希奭看到李林甫聞言沒有吭聲,知道吉溫未說到李林甫的心坎之上,遂說道:“恩相謀慮遠大,小人難知其中輕重,乞恩相指明?!?/br> 李林甫陰惻惻說道:“嗯,我知韋堅近來在曲江之側造新宅一座,其美輪美奐,所耗財貨甚多。韋堅發人墳墓,人證當然越多越好,然其財貨來源何處?憑其俸祿斷難維持,這來源就需好好查一查?!?/br> 二人此時恍然大悟,吉溫道:“請恩相放心,別說韋堅有貪贓行為,他就是沒有,我等定使出百般手段,要查他個人仰馬翻?!?/br> 李白第二日酒醒之后,即在賀知章相引之下入玉真觀拜謝玉真公主。禮畢之后,玉真公主笑道:“此前賀公曾言太白先生為‘謫仙’,我觀先生之詩,果然有飄然之風,今觀真人,果然仙風道骨,不枉我向皇兄引薦一番?!?/br> 李白急忙躬身再謝。 賀知章道:“太白昨日入京,即入敝宅暢飲一回,令諸多酒友大呼暢快。公主呀,太白此前專愛漫游訪道,不肯入京面圣,實為遺憾啊?!?/br> 玉真公主道:“賀公最愛聚飲論詩,其實骨子里最具道法精神。我之所以敬重賀公,實緣于此。人若有了曠達心境,是否入觀為道士,其實無妨?!?/br> 賀知章拱手道:“玉真公主修道彌深,已臻化境,老夫最為佩服。老夫這些日子倒是萌生了入觀為道的心思,說不定還要請公主在圣上面前說項玉成呢?!?/br> 玉真公主微笑一下,不予作答,轉問李白道:“太白先生入京之后,尚未有駐足之處吧?” 李白道:“昨日酒醉之后,僅在賀公宅中客房權歇一晚?!?/br> 玉真公主道:“我有別館一處,常常留居同道之人。若太白先生不嫌簡陋,可在別館歇足。這里離賀公宅中不遠,你們大可常常聚飲賦詩;若先生閑暇之時,也可入此觀與我探究道法?!?/br> 李白長揖道:“恭敬不如從命,李白再謝公主之恩?!?/br> 玉真公主目視賀知章說道:“賀公,時辰差不多了,你可攜太白先生入見皇兄。你們不用大兜圈子,從此復道前往興慶宮距離最近?!?/br> 賀知章與李白辭別玉真公主,即從復道前往興慶宮。此復道非常人可行,若無玉真公主吩咐,宮人萬萬不敢放二人行此復道。 李隆基近來少往勤政樓,多在興慶殿聽了李林甫稟報之后,即與楊玉環四處游樂不已。海池之中、曲江之畔乃至梨園,多見二人相伴的身影。此時楊玉環尚在內殿梳妝未罷,李隆基正坐在案前閱讀奏章,聞聽賀知章率李白來見,即同意二人入見。 李白隨賀知章俯伏在地,叩首說道:“草民李白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李隆基喚二人平身,然后起身打量李白,臉含微笑道:“呵呵,想不到草莽之中果然有大才子。賀公,看來科舉之制不能將才俊悉數網羅,李白若非由你薦來,我大唐豈非少了一個‘謫仙’之人?” 李白聽到皇帝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起親近之感,躬身說道:“草民本無才識,入鄉試而不能,不料今日能睹圣顏,實在榮于華袞?!?/br> “哦,李白不用太謙。朕聽賀公贊你幼熟詩書,長大后游歷天下,能懂番文,可謂博識超人。朕這些日子略讀了你的詩稿,頗為贊許賀公‘謫仙’之說。想那韓朝宗為何許人物?因你一句‘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由此名揚天下,可見你筆力之健啊?!?/br> 李白當初寫《與韓荊州書》,其中多用溢美之詞,無非想讓韓朝宗向朝廷推薦自己。寫此書的時候,李白剛剛三十出頭,如今一晃十余年過去,李白已四十二歲。其想起前事,不由得感觸萬端。 李隆基繼續說道:“你這篇《夢游天姥吟留別》,實為近作嗎?唉,朕讀罷此詩,果然如登仙界呀?!?/br> 《夢游天姥吟留別》系李白東游天姥山之后,某晚夢中忽然又回到如仙境中的天姥山之中,醒來后即一揮而就,其詩曰: ??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躬身答道:“稟陛下,此為草民在荊郡時所作?!?/br> 李隆基嘆道:“自從宋之問與沈佺期將今詩格律大致固定,世人皆依其框而行。此詩與《蜀道難》一詩相同,并不尋求格律整齊,唯以文字表達心意而已,其不求整齊,不求字數,完全是信手拈來,然全詩渾然天成,能為此詩者,天下唯李太白一人而已?!?/br> 李白連連拱手謙謝。 李隆基又似調笑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呀,朕為天下最大的權貴,你若為臣子,心顏能開嗎?” 賀知章生怕李白說錯了話,又不敢胡亂插言,只好靜待李白回答。 李白的答話還算妥當,其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人臣能為天子盡力,即為莫大的榮寵。草民所謂之‘權貴’,即指那些蒙受皇恩而凌暴庶民者?!?/br> 李隆基微微頷首,看來頗為贊許李白的回答,又說道:“此詩中所稱謝公,當指謝靈運了。謝靈運既有詩文之才,其詩文有清新恬靜之韻味,又崇尚佛、道之法,只是未得善終,其為官之道要遜于其祖謝安許多了?!?/br> 謝靈運實為開創中國山水詩先河的第一人,奈何最終被宋文帝以“叛逆”之罪殺害,令后人惋惜不已。其曾祖父謝安官至東晉太尉,既有與王羲之等名士交游的“蘭亭之會”,也有大敗前秦的“淝水之戰”,且得以善終。 李白答道:“謝安雖為后人欽佩,然他為相時要設法彌合王、桓等大家族的嫌隙,勞心甚多。若謝安此時登天姥山,終無謝公靈運的心情恬淡?!?/br> 李隆基聞言,先是愣怔一下,繼而哈哈大笑道:“好呀,果然為李白,果然文如其人。賀公,朕欲授李白為翰林供奉,你以為如何?” 賀知章急忙對李白道:“太白,趕忙向陛下謝恩??!” 李白知道自己終于成為朝廷的官員,然不知“翰林供奉”到底為何職,只好懵懵懂懂地伏地叩首謝恩。 李隆基喚其平身,說道:“李白今后以翰林供奉在朕身邊,我們就可長相討論了?!?/br> 李隆基話音剛落,忽聽內殿傳來腳步,一聲嬌呼也隨腳步聲傳了過來:“三郎,我們這就走吧?!?/br> 想是楊玉環腳步太急,其語音剛落,人已沖至李隆基身后。李隆基側頭笑道:“玉環,怎可如此唐突?” 楊玉環這日依舊高髻,簪以金步搖,臉上的柳葉眉依然尖而妖嬈。她今日未穿黃裙,改換一襲藕色著地長裙,肩上搭以純白色輕紗,顯得淡雅無比。 楊玉環看見前殿有人,急忙收住腳步,剛才笑意盎然的臉上頓時改為平和之色,那份雍容華貴的氣質透徹而出,就款款地行至李隆基身側。 李隆基道:“賀公你是相識的,賀公身邊之人,即是名動天下的李白了?!?/br> 賀知章與李白急忙向楊玉環施禮。 楊玉環輕聲說道:“哦,這就是李白了。陛下近來誦讀李白之詩,有時竟然夜不能寐,妾當時就想:這李白到底有何特別之處呀?”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好呀,李白今后到了朕的身邊,這曲詞定彰異彩。李白,朕與貴妃日后入梨園之時,你務必跟隨?!?/br> 李白躬身答應,隨后與賀知章一同退出。 李白不明白“翰林供奉”的職事,出宮后即向賀知章問詢究竟,并問“翰林供奉”為幾品官職。 賀知章道:“翰林院不歸門下省及中書省節制,直接歸圣上差遣。譬如老夫為集賢院學士隸于門下省,而弘文館學士又隸于中書省?!?/br> 李白道:“如此說來,翰林院因親近圣上,其位就較為殊重了?” “對呀,翰林院掌四方表疏批答及應和文章,其職能看似與‘中書門下’有些重疊,然翰林院由圣上直接差遣,而‘中書門下’卻隸于左、右相,他們雖職能大致相同,其地位卻差別甚大。翰林院若有人得圣上青眼有加,由此禮遇益親,外人常常稱之為‘內相’?!?/br> “哦,圣上授李白為此職,看來有些重用的意思了?!?/br> “翰林供奉因親近圣上,又被外人稱為‘天子私人’,其職任雖輕,然升遷之迅速,外人實難相比?!?/br> “職任甚輕?到底為幾品呀?” “唉,若說品秩,實在不值一提。此職者無定員,自諸曹尚書下至校書郎,皆可得選,不過比照七品級給予些許俸祿而已?!?/br> 李白聞言,意甚沮喪,嘆道:“原來如此啊。賀公,不管怎么說,李白得公舉薦,終于得列朝班,李白深謝了?!?/br> 賀知章也看出了李白的怏怏之意,遂勸道:“瞧今日圣上待太白的態度,應當十分器重,假以時日,太白定能為圣上重用?!?/br> 李白搖搖頭道:“賀公,我素有自知之明。圣上今日以謝公靈運為例,以喻示仕宦之道,想謝公靈運家學淵源,處亂之中游刃有余,不過未得善終罷了。以我李白仕宦之能,至今四十余歲,不過謀了一個無品供奉而已,又如何與謝公靈運相比呢?” 賀知章當然能聽出李白的弦外之音,知道他對皇帝的授任實在不高興,其心間也對李白萌生了一些不滿。心想自己又是找玉真公主,又是向皇帝說項,結果卻得來了個不滿意。不過賀知章生性豁達,這些不滿僅在心間一晃而過,隨即大笑一聲即作罷。 李白此時的腦海中留有楊玉環的倩影,他暗暗贊道,此女美艷無比,又風度雍容,難怪皇帝不惜奪子媳為妃了。 自拜見李隆基之后,李白的詩名由此不脛而走,由長安傳出,漸漸冠于天下。 長安的梨園及五品以上官員宅中,皆有絲竹之聲,近時李白之詩入樂而奏成為風尚。李白的《怨歌行》、《長門怨》、《長信怨》、《玉階怨》等詩最符合此時長安仕女的口味,一時“怨”聲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