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嚴挺之聽罷前妻的哭訴與哀求,就在那里沉默良久,心中好生為難。嚴挺之恪守為官之道,向來對事不對人。王元琰貪贓枉法事實俱在,他本人也親口承認此為板上釘釘之事。若嚴挺之此去替王元琰說情,即是以自己的情面想法減輕王元琰的罪過,如此就違了朝廷制度,且大違自己一向行事的本分。 前妻見狀,又復哀求。其時嚴挺之的新夫人側坐一旁,見此情景心生憐憫之感,怪嚴挺之道:“如今王元琰遇到大難,又求到你面前,你若袖手不管,莫非真為鐵石心腸之人?” 嚴挺之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與前妻也曾有過恩愛的時光,男女若有肌膚之親,則一輩子難脫干系。此后幾日,嚴挺之或獨個親往,或輾轉托人,逐個與會審之人有了接觸,讓他們看在王元琰理政還算勤謹的面上,想法減輕他的一些罪過,最好不至于貶官才好。當然,嚴挺之既然求人也不能免俗,其面見之時也要奉上禮物的。 御史臺奏書之后,還附有數份伏辯,即是那些受禮官員主動揭發嚴挺之行賄。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可看出,此事看似順勢而成,然偵知王妻的行蹤、嚴挺之上下說情以及受禮官員主動舉報情況,最后由御史臺具文上奏,其火候拿捏得甚準,環環相扣,渾若天成,實在絕妙,定有高人背后一手促成。 這位高人即是李林甫了。 看到三位宰相將奏書看完,李隆基嘆道:“人為何會有多面之態呢?唉,嚴挺之既有廉名,又有公正之姿,他今日這樣,朕心傷悲啊?!?/br> 張九齡聞言閉目不語,裴耀卿急忙表示自己的態度:“臣以為不然,人生世上,焉能無情?嚴挺之行事公正,此次想是礙于前妻促請,由此辦出糊涂之事。臣以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嚴挺之看來為極重情義之人,畢竟一時糊涂,陛下可重重訓誡一番即可?!?/br> 裴耀卿平時與嚴挺之也算親密,他現在當然幫助嚴挺之說好話兒。 張九齡睜開眼睛,斥責裴耀卿道:“裴侍中怎能如此說話?嚴挺之已然休妻,有何私情?”又轉向李隆基道,“陛下,奏書中言及王妻入嚴府中求情,臣以為此為杜撰之言,嚴挺之已有新夫人,她能容許嚴挺之為前妻之夫援手嗎?臣以為此奏書中有不實之處,請陛下核實?!?/br> 張九齡如此說話實在犯了大錯,嚴挺之若不看在前妻的情分上,焉能上躥下跳替王元琰說情?其話說出口,外人皆知他又替嚴挺之說情了。 李隆基聞言,心中當然明白事兒的是非曲直,其按捺住心中的惱怒,轉而問李林甫道:“李卿,你如何看?” 李林甫此時早改了此前唯唯諾諾的模樣,絕對不會顧及上面兩位宰相的顏面,由此遮掩自己的真實心意,其起立躬身言道:“臣以為,王元琰貪贓事實俱在,應予嚴懲;至于嚴挺之有枉法之嫌,陛下應予深責?!?/br> 李林甫說話聲音較大,其言語簡短,而其意甚明,李隆基深以為然,頷首說道:“就是這樣。朕此前說過,朕沒有太宗皇帝之雅量,不會給予貪贓者以賞賜,務須嚴懲??蓪⑼踉鞣胖翈X南,至于嚴挺之,這個中書侍郎也不用做了,可貶為洺州刺史?!?/br> 李隆基今日早有準備,知道洺州刺史一職空置,心里已有計較。其將三位宰相叫來,無非觀察他們對此事的態度。 嚴挺之此前任中書侍郎,是為正三品官員,而洺州為下州,其刺史以正四品下之秩級設置,則嚴挺之從此失去了其大好前程。 皇帝不再征詢宰相意見,以雷霆之勢明示了王元琰與嚴挺之的命運,三人無話可說,只有躬身答應。 李隆基又斜睨張九齡,冷冷說道:“嚴挺之固然將其前妻休掉,他們之間難道就沒有私情了嗎?” 張九齡張嘴欲答,奈何李隆基揮揮手令其閉嘴,然后作勢令三人退出。 武惠兒現在有了牛貴兒與楊洄兩條渠道傳遞訊息,其穩坐宮中即可洞悉朝野中的大小事兒。王元琰一案發作之時,她并未上心,某一日牛貴兒自李林甫府中返回,悄悄說道:“李大人今日鄭重說道,讓娘娘多關注王元琰一案?!?/br> 武惠兒不以為然:“一個小刺史貪了一點贓,有何關注之處呢?” 牛貴兒道:“奴才其實不知。李大人言道,這個案子終究要牽連到嚴挺之和張九齡身上,如此一來可以彰顯這些文學之才有結黨之嫌。李大人說了,讓娘娘得空兒在皇帝面前提提結黨的話題,由此向皇帝提個醒兒?!?/br> 武惠兒對李林甫的話有點將信將疑,然而事情的發展果然如李林甫預言的那樣,將火引到了這兩人身上。 皇帝召來三位宰相敘話,很快將王元琰流放,將嚴挺之貶官,這些訊息幾乎同步傳入武惠兒的耳中。待傳言者將李隆基對張九齡的最后一句冷言傳過來之后,武惠兒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開心的微笑:呵呵,這個煩人的張九齡馬上就該滾下相位了。 李隆基與人說話也是因人而異,譬如面對張九齡這等大文人的時候,他往往說話簡短卻潛語豐富,貌似未用激越言語,然綿里藏針,對方思量之后,方知此言犀利無比。 他冷言反問休婚之人就沒有私情了嗎,分明是在告訴張九齡:嚴挺之念及前妻情分然后上躥下跳營救其夫,那么你張九齡也是基于私情來袒護嚴挺之,你與嚴挺之一樣,皆為表里不一之人! 武惠兒悟出了皇帝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欣喜萬分,她決定晚間再為皇帝加一把火。 武惠兒由此徹底走出了上次挫敗的陰影。 是晚侍寢之時,武惠兒看到李隆基愁眉不展,遂笑問道:“陛下向來心胸闊大,不為俗事縈懷,今日愁眉不展,到底有何愁事兒?陛下不妨說出來,惠兒也好替陛下分擔一些憂愁?!?/br> 李隆基嘆道:“惠兒有所不知啊。我今日之所以愁悶,非是緣于一人一事。今日張九齡與嚴挺之讓我傷心,他們平時何等公平公正,我正是基于此點,方對他們隱忍至今。然他們表里不一,一遇攸關己身之事,頓時變成俗人一個。我今天一直在想,太宗皇帝與則天皇后大力推行開科取士,大唐由此形成科舉取人的主流渠道。張、嚴二人皆為科舉出身,他們做出如此讓我傷心之舉,則科舉之路果然是取人的最好渠道嗎?” 武惠兒見李隆基很快就引入自己想說的話題,心中大喜,然猶作矜持說道:“妾有話想說,不知是否有妄言朝政之嫌,因而躊躇不敢說?!?/br> 李隆基笑道:“免你無罪,說吧?!?/br> “妾竊以為,太宗皇帝與則天皇后雖大力提倡科舉取士,然并未將科舉視為取士的唯一途徑,所以另有蔭職與舉孝廉之途并行不悖?!?/br> 李隆基頷首同意。 武惠兒接著說道:“陛下于開元之初,不看某人出身,唯觀其是否有濟時之才,如此實現天下大治。然張說為相之后,其一面在陛下面前鼓吹,一面利用職權打壓那些非科舉出身之人,張九齡為張說門生,當然緊隨其后了。若非陛下諸才并舉,張說與張九齡方才收斂一些,則朝中之人說不定皆為科舉之人了?!?/br> 李隆基覺得武惠兒說話很別致,說道:“呵,瞧不出來惠兒還有這般眼光嘛。嗯,你將朝廷重科舉之士之傾向,歸于張說與張九齡刻意提倡,還是有些道理的?!?/br> “對呀,正是基于他們提倡,遂使朝中科舉出身之人愈來愈多,也就有了‘五十少進士’之說。妾以為,如此唯重出身,由此不分良莠授任,使朝中官員多有文才少有吏能,其實對朝廷不利?!?/br> 李隆基喃喃說道:“是啊,如李林甫這等無科舉之名的能才,確實少之又少了?!?/br> “陛下,妾再說一句不知輕重之話。這些文士入官之后,往往以門生同年為紐帶,會不會由此結黨呢?” “結黨?”李隆基愣了一下,繼而堅決說道,“他們不敢!” 武惠兒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后宮之人不許干政,既是祖訓又是朝廷規制,她已然知道這日說話相當多了,遂微笑不語。 李林甫知道自己未曾大權獨攬的時候,尚無能力憑空制造事端,若想扳倒某人,唯有瞪大眼睛找尋機會。 正如李林甫當初對蕭炅所言,居重位者終究會有毛病出現,無非時辰早晚而已。王元琰犯案,李林甫記憶甚好,馬上意識到王元琰之妻為嚴挺之前妻,則嚴挺之定為王元琰說項,如此嚴挺之就有毛病出現了。 若嚴挺之有了毛病,皇帝定然問罪,李林甫深明張九齡的稟性,他基于友情與義氣定會在皇帝面前袒護嚴挺之。如此一來,張九齡也會被此案牽連。 當然,李林甫把準時機,暗地里竭力推波助瀾,要取決于皇帝與張九齡已有了極大的裂隙。人皆有私情,皇帝也不能免俗,若皇帝對張九齡依然信任有加,李林甫斷斷不會貿然出手的。 李林甫此次順勢而行,將諸般細節活兒做得極為周全,又暗與武惠兒通氣里外配合,如此方能一擊而中。 達到了目的,又不露痕跡,這才是李林甫的高明之處。 三日后,即是開元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李隆基免掉張九齡的中書令之職、裴耀卿侍中之職,另授他們為左右丞相,二人從此成為散階之官。 李隆基同時授李林甫為中書令,兼知兵部尚書;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兼知中書門下平章事,朝中宰相于是再換一茬兒。 張九齡被授為尚書右丞相,如同此前的宋璟與張說一樣,可以享受著一品秩級的俸祿,皇帝咨以軍國之事時,還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這實為一個頤養天年的好位置。 然而,李林甫心中實在不樂意。張說與張九齡的門生眾多,這二人又先后為士林文宗領袖,二人的影響如今皆匯于張九齡一身,張九齡若待在京中,李林甫就感到芒刺在背。 要想趕張九齡出京,務必有一個妥當的理由,李林甫這日在奏書中又瞧出了機會。他將那道奏書細細瞧了幾遍,然后如獲至寶,親自捧著這道奏書入宮,將之奉與李隆基御覽。 李隆基閱罷臉上變色,怒道:“大膽!這個周子瓊是何來歷?其腔調怎么如同張九齡一樣,還在這里喋喋不休斥牛仙客無文呀?” 這道奏書系御史臺監察御史周子瓊所奏,書中主要內容是說牛仙客薄文少識,若為宰相實在不堪。 李林甫答道:“臣問過吏部,當初周子瓊授任時,正是由于張九齡所薦?!?/br> 李隆基聞言恍然大悟,心想張九齡果然陰魂不散,他當初反對重用牛仙客,如今罷了相職,猶有其門生繼續鼓吹,看來是一脈相承了。 李林甫嘆道:“陛下,臣與仙客皆非科舉出身,如今朝中官吏多為科舉之人,他們腹藏詩書,臣與仙客與之相比,確實失于少文。陛下,臣有一個不情之請,不如罷臣之相,另尋一位文學之士為相與仙客相配,如此定會少了許多議論?!?/br> 李隆基瞪了李林甫一眼,沒有細思他的激將之法,唯將怒火傾注于周子瓊這幫人的身上。李隆基認為,如周子瓊這等文學之士懷有此等心思者甚多,他們明里鄙夷牛仙客少文,內心里其實責怪皇帝不善識人。 李隆基這日對這些文學之士有了異乎尋常的反感:你們不過多讀了一些詩書,難道就明白為政之道了嗎?你們擁有了科舉出身的身份,難道就可以臧否他人了嗎?他于是轉對高力士說道:“高將軍,速派人入御史臺,將這個名為周子瓊的御史喚來?!?/br> 李林甫此時不知這件事兒的最終結果,然皇帝的怒火已彰顯無余,那么過會兒周子瓊前來定有好戲可看。 李隆基沉思片刻,說道:“李卿,今后吏部選人,除了循資格以外,要重在吏才,不看出身。你與仙客要將所有官吏篩選一遍,利用考功之時,要將那些徒有其表的文學之士定為散階之官?!?/br> 李林甫聞言大喜,躬身答應。他今日入宮面君固然想借周子瓊的事兒來借力打力,由此攀扯到張九齡的身上;然朝中官吏多為科舉出身之人,其中的大部分人絕對不會與李林甫同心同德的,李林甫現為中書令,如何排斥異己安插親信為迫切之事。李林甫知道,自己初為中書令,則萬眾注目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就是想辦自己的事兒也不可形跡太露,如今皇帝主動放話,那么今后調整官吏就是奉旨而行,如此就可百無禁忌了。 周子瓊入殿覲見,李隆基不說平身,讓其一直跪在下面,由此可見李隆基心中的怒火之旺。李隆基將那道奏書拋到周子瓊的面前,斥道:“你為監察御史,例當分察百僚、巡查州縣,是為本分。你如今受何人指使,竟然敢對朕授任之宰相評評點點?” 周子瓊沒有畏懼之色,強項說道:“陛下依貞觀故事行事,臣觀太宗皇帝事跡,知道太宗皇帝導人諍諫,只要身為臣子,即可上諫皇帝,下察百官。臣為監察御史,上此奏書其實為本分,莫非今后宰相有過失,臣子就不許再向皇帝上奏了嗎?” 周子瓊義正詞嚴,李隆基不由得為之語塞。李林甫見狀,急忙說道:“周子瓊,你僅看到牛尚書少文,難道沒看到他清勤為政,屢為國家建功嗎?御史奏言并不為錯,然不能斷章取義,以偏概全嘛?!?/br> 李隆基由此緩過神兒來,就依著李林甫的思路繼續質問周子瓊。 所謂言多必失,周子瓊力證牛仙客無能為相,竟然不知不覺援引讖書之言為例證。李林甫聽到此言,心中大喜,心想周子瓊用了這句讖語可謂自掘墳墓。 此前說過,李隆基嚴禁百官與僧、尼、道士交往,那些卜相占卦之人,也不得出入百官之家,他如此做,自是要杜絕百官行陰謀之事。如今周子瓊口出讖語,說明他私下里曾研究過讖書,如此有違圣旨,心中定有不臣之心。 李隆基聞言大怒,當即令人將周子瓊按在地上杖擊之,很快,周子瓊被打得說不出話,奄奄一息。 周子瓊事后被流放,由于傷勢過重,行到半途,即傷重而死。 張九齡也被周子瓊牽累,李隆基認為張九齡所舉非人,應當懲罰,遂罷張九齡尚書右丞相之職,貶為荊州長史,并嚴令他從此不許入京。 李林甫行事不好走極端,譬如他此次調整人事,對張九齡所重用之人并非趕盡殺絕,無非將他們調離關鍵崗位而已。當時的大詩人王維由張九齡調至中書省,初任右拾遺,后來又任御史臺監察御史。李林甫現任中書令,當然不會讓王維待在這個位置上瞪大眼睛找自己的毛病,于是將王維調至兵部任庫部郎中。 庫部郎中與監察御史的秩級相同,皆為六品職。王維此次未被授為外任,又未被貶職,他應該能接受這個結果。大約李林甫未對他過度抑制,可能也憚于他詩名太盛。 王維眼見張九齡被貶出京,李林甫與牛仙客從此把持了朝政之事,心中滋味并不好受。前程大受影響不說,王維還時時擔心李林甫再尋自己的不是,其詩中寫道:“既寡遂性歡,恐招負時累?!庇纱丝梢娖溷枫凡话仓?。 其妻體會到王維的心緒變化,勸慰道:“官人想是心傷張丞相離去吧?官人,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張丞相昔日器重你,此為上天賜予的緣分;今張丞相離去,官人說不定又有其他因緣,何必如此長吁短嘆呢?” 王維嘆道:“我為何如此命運多舛呢?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開明賢良的張丞相,卻又被人算計走了。唉,因緣之說,只怕十分渺茫了。李林甫對文學之士極度不屑,我不敢再有幻想?!?/br> 其妻笑道:“我們在濟州之時,日子過得何等清貧?我們不是一樣快樂嗎?官人如今的俸祿,比濟州多了不少,妾心已然十分滿足了。如有歸隱之意,官人現在就是掛冠而去,妾也是樂意的?!?/br> 王維搖搖頭道:“現在若去歸隱,畢竟有點早了。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回歸鄉里,因生計困窘竟然向人乞討,夫人啊,如此傻事,我斷然不為。唉,我如今兒女尚幼,家中的兄弟未娶,小妹未嫁,就是這點俸祿尚薄,哪兒敢掛冠而去呢?” 與陶淵明相比,王維覺得羈絆甚多,斷不會掛冠而去,而是選擇了隨俗浮沉,朝廷的這份俸祿還是要掙的。 兵部庫部郎中掌軍械督造與儲存之事,每年須往軍械制造之地巡視一回。是年饒州所造軍械最多,王維若去饒州巡視,勢必經過荊州地面,如此就可探視張九齡一面,且荊州還有孟浩然在那里,仲春三月,王維欣然起行。 往日王維自濟州返京后,即勸同樣頗有詩名的好友王之渙與高適參加會試,以求仕宦之門,也修書與隱居荊州鹿門山的孟浩然出山。 其實王維與孟浩然此前并未謀面,二人皆以詩知名,由此互相傾慕,他們常常有書信往來,漸成好友。 孟浩然聽從了王維的勸告,自荊州動身入長安求仕。奈何時運不濟,在長安待了一年有余,其間也拜訪過張九齡,還是無功而返。孟浩然是時已四十歲,這次入京求仕得挫,令他返回鹿門山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難以緩過勁兒來。其心間有怨懟、有失落,更有憤懣之情。某日月夜之時,孟浩然獨立山影之中,他眺望空中的那輪明月,滿腔的自怨自艾頓時化為一股幽思,遂對月吟道:“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br> 孟浩然當初求仕情切,然如今宦途渺茫,鬢發已白,可見他的憂慮焦急之情。 該詩名為《歲暮終南山》,此后不久輾轉傳入京中。孟浩然雖仕途無名,然詩名揚于天下,此詩傳入京中后,人們爭相吟誦。李隆基某一日看到此詩,讀出了孟浩然的弦外之音,就對張九齡說道:“你應當見過此人吧?哼,此人求仕未成,既而自棄,其詩中為何誣朕棄之呢?凡事淺嘗輒止,能有何大用呢?” 其時張九齡與皇帝裂隙漸大,他也沒有替孟浩然辯駁。王維后來得知皇帝的態度,知道孟浩然今生恐再無機會了。 王維行至荊州府已是傍晚時分,春日的余暉漸漸散去,暮色逐漸加重。王維剛入驛站,赫然看到張九齡與孟浩然正立在那里,他急忙上前見禮。 張九齡微笑著說道:“我們得知摩詰出京的訊息,算著應該這幾日到達荊州地面。我與浩然這幾日下衙后就直奔這里等候,今日果然接到了?!泵虾迫恢笫啦辉?,以字稱世。 王維見張九齡臉色平和,神態甚為安詳,遂說道:“下官前來參見,哪兒敢讓張丞相親迎?還有浩然兄,鹿門山離此尚有不短距離,勞煩浩然兄相迎,王維心中十分不安?!?/br> 張九齡笑道:“想是摩詰不知,浩然如今入我幕府為賓,我們可以朝夕相處了。摩詰不要再出下官之言,我們今后以兄弟相稱最好。唉,也不要再提什么丞相,那都是往日故事了?!睆埦琵g迭逢大難,其雖曠達,亦有蕭索之意。 王維道:“王維不敢與張丞相互稱兄弟,若張丞相不棄,王維今后自稱晚生吧?!蓖蹙S當初會試之時,張九齡時任吏部考功郎中,王維若自稱學生,也能說得通,張九齡于是就默認了。 張九齡道:“今日時辰已晚,舍中備有薄酒,我們就回舍下先替摩詰洗塵。我聽浩然說過,你對浩然在鹿門山之居處甚有興趣,待明日再去吧?!?/br> 王維拱手道:“謹遵張丞相安排?!?/br> 是時暮色愈濃,三人踏著暮色步行至張九齡的居所中。孟浩然這幾日為了迎候王維,早將荊州特產的菜肴之料備好交與張九齡夫人打理,又搬來數壇荊州人常飲的“富水”酒,所以他們入座之后酒菜很快搬上案來。 窗外花香陣陣,伴著微風散入窗內,三人久別重逢,有說不出的興奮溢于心間。張九齡舉盞祝道:“記得浩然贈摩詰詩中有‘知音世所稀’之句,我今后與浩然可以長相為伴,卻與摩詰天各一方了。然我們就是天各一方,心思依然相通。來,請共飲此盞?!贝撕竽銇砦彝?,漸至醺醺然之際。 文人相聚,少不了談論詩篇。張九齡笑道:“摩詰呀,浩然去歲成章句,你未曾見過吧?” 孟浩然道:“此詩為去歲舊作,我覺得詩句不錯,將之獻給張丞相?!?/br> 此詩題名為《臨洞庭湖贈張丞相》,詩中寫道:“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br> 王維閱罷此詩,不由得贊道:“好詩。浩然兄,詩中‘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二句,實為詠洞庭湖佳句,愚弟以為,古往今來尚無出其右者?!?/br> 張九齡也以為然,孟浩然則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