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張說此時心中想道,大凡遇到禪讓、加尊號,乃至封禪等大事,皇帝斷不會爽快答應,那是需要推辭數回的。今日倡言封禪,已然恰到好處,不宜再多說話,遂緘口不言。 李隆基看到群臣不再吭聲,遂繼續說道:“自今日始,今后不許再提封禪之事?!?/br> 朝會于是隨之而散。 李隆基令張說和源乾曜留下,令他們到西側殿議事。 二人入了西側殿,忽見殿中比以前單獨面見皇帝時多了二人:一為御史臺御史,二為史官。 李隆基看到二人有驚詫之色,遂微笑釋疑道:“你們不用驚疑。朕前些日子觀《太宗實錄》,看到太宗皇帝每遇三品以上者奏事時,必讓史官、諫官在側。朕認為此制甚好,就令高將軍依制恢復?!?/br> 張說和源乾曜也知這段前朝往事。唐太宗于貞觀初年,規定中書省、門下省及三品官入朝奏事時,在側必備有諫官和史官,以即時匡正過失,史官即時記錄。然到了高宗皇帝和則天皇后主政時,許敬宗和李義府當權,他們往往在杖衛百官退朝后,把皇帝左右的人屏開,然后秘密上奏,御史、史官皆不得與聞。如此一來,唐太宗確立的這項制度漸漸廢弛,為jian臣的進讒為惡大開方便之門。 張說躬身贊道:“陛下此舉,看似甚微,實則宏大無比。自今以后,jian人再不敢在陛下面前進讒言為惡。唉,臣為何此前就想不起來這件往事呢?陛下,臣確實失職了?!?/br> 源乾曜也表達了敬佩之情。 李隆基笑道:“罷了。張卿,你今日的好聽話兒說得不少了。恭維話說得多了,也就成了諛詞。呵呵,他們立在一側,將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得甚為明白?!?/br> 張說道:“臣不敢茍同陛下之言。臣以為,譽美之言非是諛詞,因為這些贊美之言實有所據。臣今日確實說了不少好聽話兒,然句句為實呀?!?/br> 李隆基不想再與張說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嗯,你們二人為朕宰臣,當知無不言,使朕知曉天下之事。哼,你們今日蒙蔽圣聽,知罪嗎?” 二人聞言,再觀皇帝臉色嚴肅,不知犯了哪項天條,遂相視一眼,然后齊齊跪下,張說叩首道:“微臣愚鈍,不知如何得罪?” 李隆基將那卷上表拍了一下,說道:“哼,你們聯絡百官,為何不先對朕言一聲?你們今日殿上突然集體發難,不正是想要朕的好看嗎?” 皇帝既然提到這一檔子事兒,張說心中頓時釋然,源乾曜卻在那里有些惴惴不安。 張說拱手奏道:“此系微臣之罪,卻與他人無涉。臣等聯名之時,有人確實問臣是否奏知陛下,臣當時含糊答道陛下已知聞了,陛下,臣有欺君之嫌。然臣當時心想,臣等倡言封禪,此為臣等心聲,萬一陛下事先得知,肯定厲言禁止?!?/br> 其實張說讓群臣聯名之時,李隆基一開始就知道了事兒的詳細。他今日之所以厲言斥責張說,無非想將在朝堂之上的戲份兒做足做夠。 李隆基又斥責源乾曜道:“源卿,聽說你最先署名!哼,你為門下省侍中,當有對中書省的封駁之能,如此甚好,你們倒是成為同聲連氣的好搭檔?!?/br> 源乾曜嚇得不敢吭聲,只好一味叩首。 李隆基覺得火候差不多,遂嘆了一口氣,說道:“唉,念你們有功于國,朕不便深責。罷了,都起來說話?!?/br> 張說自被授為中書令,其時刻把握李隆基的心路。開元之初,李隆基確實勵精圖治,努力克制己欲效貞觀故事,至開元八年,使國家漸至富庶。他近來與張說說話,無意間流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神情,尤其他設集賢殿書院,親自書寫編撰《唐六典》及《大唐開禮》的體例,張說已然十分明白:皇帝此時渴望彰顯自己的文治武功! 張說由于覷準了李隆基的真實心路,現在雖蒙皇帝的訓斥,也就比源乾曜坦然許多,他于是轉移話題,說道:“陛下,集賢書院編撰二書的進度,臣今日已在朝堂之上向陛下稟報了。臣今日想奏聞一件好事,集賢學士吳兢編史之余,廣采太宗皇帝貞觀一朝史事,已大致編成《貞觀政要》一書,不日就可獻于陛下?!?/br> 李隆基認識吳兢,說道:“吳兢還兼知衛尉少卿吧?此人沉湎于治史,可謂有成。源卿,記得你與張嘉貞為相時,此書已大致編成,為何遲遲不獻上來?” 源乾曜看到張說提起吳兢所編的《貞觀政要》,心中暗暗罵張說太過無恥,其為了邀寵皇帝,竟然想通過獻書來彰揚己功!吳兢自則天皇后之時即入史館修史,其在開元初年之時,鑒于皇帝欲依貞觀故事治國,就萌生了編著一部貞觀君臣的對話集。從那個時候,他就開始搜集太宗皇帝史料,然后自開元五年開始編撰,如今大模樣已成,并為之定名為《貞觀政要》。 源乾曜躬身稟道:“陛下,吳兢此書已于開元十年大致編成,其遲遲未獻,緣于其深恐書中錯謬貽害天下,由此精心勘誤?!?/br> 李隆基頷首道:“對呀,欲少有錯謬,務必精益求精。嗯,就讓他慢慢修訂吧,也不忙在這一時?!彼D而又說道,“嗯,朕剛才提起張嘉貞,聽說張嘉貞即將回京。待他面見朕之后,卿等二人可代朕宴請他一回?!?/br> 二人急忙躬身答應,張說因陷害張嘉貞,心中不免有鬼,偷眼瞧了皇帝一眼,意欲探知皇帝的真實心意。 李隆基果然回答了張說的疑問,他重重嘆了一口氣,說道:“張嘉貞曾為中書令,其因弟累而貶官,朕當時有些草率了。唉,你們今日在朝堂之上頌揚朕之功德,可是呀,若無百官的勞苦,焉有今日?張卿,自姚公為中書令直到今日,你們這幫為相者居功至偉。張嘉貞有過失,然他為相時勤謹為政,還是頗有功勞的。你們宴飲之時,要將朕的這番話說給他聽?!?/br> 二人又是躬身答應。 李隆基接著道:“朕念著張嘉貞,其實也是眷顧你們。眾卿只要能夠勤勉理政,朕不會忘記你們的,姚公和宋公罷相之后,朕皆授為開府儀同三司,以使他們俸祿無虧,正為此意?!?/br> 李隆基的這番話彰顯了其對臣下的殷愛之心,令他們大為感動。二人衷心地跪下,叩謝皇帝圣恩。 李隆基令他們平身,從案上拿起一本書奏,將之遞給張說,說道:“此為李林甫的一道書奏。你們好好看看,再讓有司前去核查。李林甫所言之事看似簡單,其中也有幽微之處,卿等二人須盡心了?!?/br> 張說與源乾曜看過李林甫的奏書,其中詳述了王猛等人斗毆的過程,認為京兆府如此處置有欠公允,失卻大唐法之精神,故奏請有司予以復核。 張說面現不屑,鄙夷說道:“這些御史們偏愛在瑣事上糾纏不休,天下那么多大事,他們為何不問呢?” 源乾曜近來與李林甫交往頗多,深知李林甫謀慮深沉,其所言語往往有的放矢,絕非浪言,遂說道:“此事看似簡單,萬一其中果然有幽微之處呢?” “不過幾個少年斗毆一番,有何幽微之處?然此事由圣上交辦,不可敷衍塞責,你讓刑房知會大理寺去復核一遍吧?!?/br> 源乾曜答應后欲走。 張說又問道:“吳兢的《貞觀政要》應該編成了,他為何遲遲不獻上來?我知道其與你相熟,你不妨勸勸他早日完成,抓緊獻上來?!?/br> 源乾曜道:“吳兢治史甚為精細,大凡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多遍,他之所以不獻上來,估計還未最后定稿?!?/br> 張說無可奈何,示意源乾曜可以離開。 源乾曜邊走邊想道,只要你張說為中書令,這本書肯定不會經你手獻于圣上。 張嘉貞為中書令,源乾曜為侍中時,二人對吳兢甚為禮遇,又知他欲成新書,諸方面皆給予大力支持,吳兢甚為感恩。不料風云突變,張說略施小計,張嘉貞被趕下相位,吳兢后來漸知內幕,對張說的人品極度不齒。 張說為相后,一日來到集賢殿查看編撰進度。吳兢是時忙于編撰《則天實錄》,初卷已編成,吳兢帶領一幫人忙于???。 則天皇后時,張說在永昌年間以第一名高中,被授為太子校書郎,此后歷任鳳閣舍人、兵部員外郎、工部侍郎,官至四品。他非常關心《則天實錄》中有關自己的表述,遂取過書卷詳細觀看。 張說在則天皇后執政時有一段著名的故事。 魏元忠是時任丞相,又兼知靈武道行軍大總管,集軍政大權于一身。魏元忠為人耿直,看不慣則天皇后男寵張氏兄弟的行為,曾鴆殺張易之的家奴,并維護時任太子的李顯。張氏兄弟于是構陷魏元忠,將之下在制獄,則天皇帝欲召集有關人在朝堂之上明辯。 張昌宗悄悄找到張說,讓他當堂作偽證,指認魏元忠確實說過不忠于則天皇后之言,并向張說許以高官厚酬。張說迫于張昌宗之勢,答應作證。 同為鳳閣舍人的宋璟得知張說欲當堂作證,悄悄將張說拉到僻靜處,語重心長勸道:“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你不可陷正人以求茍活。若君此次因而被貶,后世可傳美名,望慎重為之?!?/br> 張說是夜輾轉反側,將作證的后果想了無數遍,最后做出了決定。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則天皇后問張說道:“你曾聽過魏元忠的不忠之言,并向張昌宗轉述,此情為實嗎?” 張說脫口答道:“臣未曾聽到魏元忠任何不忠之言?!?/br> 側旁的張昌宗聞言大怒,嚷道:“張說實為反復無常之人,你昨日還親口對我說過,今日為何就改口了……” 此后魏元忠與張說同時被貶。后來張氏兄弟被殺,張說將這段故事渲染得人人皆知,以夸示自己堅持正義。 張說閱過《則天實錄》,對其中有關自己的描寫甚為不滿。他將吳兢召過來,問道:“這個劉知幾是怎么鬧的?怎么能如此寫呢?” 劉知幾在則天皇后時就擔任史官,負責撰寫起居注,并兼修國史,已于開元初年逝世。其一生著述甚多,撰有《唐書》、《武后實錄》、《氏族志》、《中宗實錄》、《睿宗實錄》、《史通》等,是為當時著名的史家。吳兢現在主撰的《則天實錄》,就是以《武氏實錄》為基礎重修而成。 吳兢問詢究竟。張說手指書卷,說道:“你瞧這段,我當時據實回答則天皇后,實為正義在心。劉知幾如此寫來,似乎我據實回答,好像主要受宋璟之勸?!?/br> 吳兢答道:“劉公撰《武后實錄》時,主要依據則天皇后起居注,兼及其他史料旁證而來。下官今修訂《武后實錄》而成《則天實錄》,又將史料核實數遍,不敢有差?!?/br> “我為當事之人,最知事件詳情?!?/br> “宋公當初找過張公,且果然說過這番話嗎?” 張說沉吟不答,繼而和顏悅色道:“嗯,宋璟這段話其實為末葉,還是刪去最好?!?/br> 吳兢堅定地搖搖頭道:“若徇公請,則此史不為直筆,何以敢取信于后?!” 張說遇到此等較真的人兒,終歸無可奈何。 吳兢其后向源乾曜訴說張說欲改史的事兒,憤憤地說道:“張昌宗、張易之兄弟為構陷魏元忠,為何單單瞧中張說作偽證?由此看來,他們定是瞧準了張說熱衷功利之心。哼,同為鳳閣舍人,張氏兄弟為何不去找宋公呢?” 吳兢從內心里厭惡張說,源乾曜相信,只要張說為相,吳兢不愿為其面上添彩,說什么也不肯將《貞觀政要》獻出來。 第二十四回 張嘉貞發怒鬧宴 雙丞相率眾累言 張說奉旨宴請張嘉貞,其宴飲地點定在曲江之側的紫云樓里。 自紫云樓向西而望,即可看到那邊的杏園與慈恩寺,紫云樓三面環水,煙波浩渺。 張說與源乾曜下衙后一同來到紫云樓,二人到了樓前舍馬步行,緩緩向樓內走去。 張說問道:“宋公與張嘉貞應該到了吧?” 源乾曜回答道:“應該到了。張九齡一個時辰前就去促請,他們應該比我們早到?!?/br> “我瞧圣上的意思,張嘉貞此次返京,許是不用回豳州了。如今戶部尚書一職出缺,聽圣上的口風,似欲將此職授于張嘉貞哩?!?/br> 張說玩弄詭計拿下張嘉貞,源乾曜事后得知了其中詳細,既替張嘉貞抱屈,又不齒于張說的為人。然張說現在為自己的上官,面子上還是需要維持的,遂敷衍答道:“圣意到底如何?我不敢妄猜?!?/br> 他們說話間,已上至樓面,張九齡在樓梯間候著他們,然后將之向閣中引入。 張說畢竟心中有鬼,令源乾曜先走,他押后幾步,悄聲問張九齡道:“張嘉貞情緒如何?” “應該沒有什么異樣,他得知恩師奉旨設宴,一股勁地感激圣恩哩?!?/br> “哦,如此就好?!?/br> 張說入閣之后滿面春風,拱手向宋璟與張嘉貞施禮,然后坐定寒暄,多問張嘉貞在豳州的生活起居。 張嘉貞道:“豳州的水土風物,與京城相比,畢竟苦寒了一些。然這里有一宗好處,京城還是比不了的?!?/br> 數人急問究竟。 張嘉貞笑道:“大唐之馬,一大半出于豳州,敢問哪兒能與豳州相比呢?” 源乾曜問道:“如此說來,張公肯定多往淺水原巡視了?” 淺水原即唐初李世民率兵與薛仁杲激戰的地方,此后張萬歲看到這里水草肥美,就向李世民請求將這里作為養馬場。從此以后,淺水原就成為大唐軍馬的馴養地,如今王毛仲兼知閑廄使,主管大唐馬政,淺水原馬場仍然作為主要馴養基地,陳玄禮每年約有一半時間都待在那里。 張嘉貞笑道:“是啊,嘉貞去過數回。隴西氣候苦寒,養出的馬分外結實。令我最感動的是,陳玄禮將軍十余年如一日,每年多待在馬場里?!?/br> 宋璟贊賞道:“是啊,圣上實在識人。王毛仲與陳玄禮二人主持馬政,使大唐軍馬逐年增加,好像已有四十萬匹了吧?” 張說笑道:“宋公向來夸人甚少,又不喜邊功,為何盛贊此二人?要知養軍馬為戰而養,宋公莫非從此改了心意嗎?” 宋璟搖頭道:“孫子說過,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首善。圣上說我蕭規曹隨,姚公建言三十年不求邊功,我也如是。道濟啊,你今為中書令,最好如姚公那樣,不要鼓勵皇上致力開疆拓土。然不求邊功,非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自身必須勢強,方能震懾四夷。唉,人弱被人欺,那是無法之事?!?/br> 張說道:“請宋公放心,張說謹記此點?!?/br> 張嘉貞接口道:“宋公說得不錯。己身勢強,方保四境安康。張萬歲在貞觀朝養馬,使唐朝馬政傲視天下;如今王毛仲與陳玄禮致力馬政,使軍馬逐年增加,則四夷不敢妄生事端,可使國內百姓保持安靜?!?/br> 張說入閣之后一直觀察張嘉貞的神色,看到他神色如常,絕口不提當初之事,也就放下心來,遂招呼大家入席。 張說囑咐張九齡一定將今晚宴席弄得精致一些,張九齡心知恩師與張嘉貞的那段恩怨,當然心神領會。張九齡事先囑咐酒樓之人,那些拿手之菜諸如飛刀鲙鯉、羊兔熊鹿五生盤、鵝闕、鱉磓、冷修羊、軟釘雪籠以及一應時鮮果蔬,皆需上席。 宋璟被推坐在主席。 李隆基讓宴請張嘉貞,張說心中有鬼當然忐忑,又想宋璟在場,可以以其清正之名彈壓各方,心中又歸釋然。 張說文才武略,皆臻一流,奈何其心思活泛,時人頗有微言,其人絕對不能歸入正人君子一流。然他到關鍵時候,還將宋璟倚為心中支柱。由此看來,人心向善殊為人類主流,張說此時的心路可以作為例證。 宋璟也不推辭,舉盞祝道:“圣上有仁愛之心,其日理萬機,猶不忘嘉貞。嘉貞,人生仕途坎坷,你能得圣上關愛如此,心當滿足。來,大家同飲一盞,既感圣上,再替嘉貞洗塵?!?/br> 眾人依令一飲而盡,張嘉貞飲罷心中鼓蕩不已,眼中已經隱隱沁出淚花。 張說也舉盞祝道:“嘉貞,圣上的意思,你今后可能復為京職。來吧,請共飲一盞,我們今后又可多在一起宴飲了,可喜可賀?!?/br> 張嘉貞謝了一聲,然后仰頭飲盡。 宋璟見各色菜蔬如流水般布在面前,又見菜色精美,明白眼前皆為名貴之菜,遂說道:“道濟,此宴席過于奢侈了。你看,菜式精美不說,數量又頗多,我們不過四人,如何能吃得完?嗯,最好減去一些?!?/br> 張說笑道:“為替嘉貞洗塵,又想嘉貞在隴西不免清苦一些,我囑九齡往好處治席。是有些多了,九齡,你讓后廚酌量減去一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