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太平公主平時極少流下眼淚,她現在眼觀正在冉冉升起的一輪朝日,眼淚奪目而出,再也止歇不住。 不久后,太平公主帶領數名從人出現在明德門前,他們一路行走,并無人阻攔。只是這一行人的行走訊息,接連傳入宮中。 “太平公主乘一輛驢車到了明德門,其下車接受盤問數句后即入城,再復上車?!?/br> “太平公主已過蘭陵坊,其車兒稍微停頓,再復行走?!?/br> “太平公主自興化坊開始拐彎,直奔公主府而去?!?/br> “太平公主到了府前大門,值守之人問了幾句之后,公主舍車下地,已然步入大門?!?/br> “太平公主進入中堂坐下,喚人奉茶,并說道乏透了?!?/br> 李隆基得知這些訊息,派人將王琚喚來,說道:“公主回府了,你知道怎么做嗎?” 王琚道:“陛下圣旨,微臣銘記心中?!?/br> 李隆基道:“很好。這樣吧,姑姑今日路途勞累,你就不要去煩她了。明日早朝之后,你可入府探視?!?/br> 王琚躬身答應,然后告退。 太平公主返回府中之后,發現府內多了不少陌生之人。她此時方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外松內緊”,自己入了此門之后,雖可在府院中來回走動,然身邊會有許多雙眼睛在監視著自己,至于再想走出大門,那是萬萬不可以的。 她歇息片刻之后,即喚人去傳薛崇簡等親人來見自己。這時,一名陌生人告訴她,這樣做是不被允許的。 太平公主在山中待了三天,周身又是汗漬又是污泥,就想沐浴一回。她平時熟悉的婢女遍呼不到,卻來了兩名同樣陌生的女子。這二女倒是殷勤,先替她備好熱湯,其中還浸有太平公主平時喜用的香精,然后服侍著她進行沐浴。 水溫恰如其分,香氣滋潤妥帖,太平公主躺在池水中,感受著這舒適的時分。她此時心中在想,這次回來雖失去不少自由,然府中的陌生人對自己還算客氣,且為自己配上專職侍奉的婢女,看來三郎沒有把事兒做絕。 此后,二女又侍候太平公主用完晚膳,再將她引入香帳里就寢。前幾日,太平公主心中充滿了憤怒、恐懼和猜測,睡眠相當不好。今日沐浴之后再進食,心里又平靜了不少,所以一見寢帳,困意就升了起來,遂倒頭便睡。 李隆基顯然想讓姑姑睡一個好覺,所以才令王琚第二日入公主府。這日早朝散后,王琚不緊不慢地來到公主府,入門后讓人通報:“吏部侍郎王琚拜見太平公主?!?/br> 王琚進入中堂,其時太平公主端坐在上方的座中,說道:“原來你就是王琚?!蓖蹊⑷氤癁楣?,從未來拜見太平公主,她僅聞其名,未見其人。 王琚躬身道:“下官正是王琚。下官此前官職低微,無緣來拜見公主,請公主原宥?!?/br> 太平公主道:“你得三郎賞識,已為吏部侍郎,官至三品,又如何官職低微了?你今日前來何意?是依三郎之令前來嗎?”其說話時臉色平靜,沒有驚慌之色,依舊保持往日的威嚴。 “是啊,圣上日理萬機,得知公主回府,無暇過來,因令下官前來拜望。公主這幾日還好嗎?” “我好與不好,你們心里不是最清楚嗎?王琚,無用的套話不用再說。你來得正好,我回府后發現這府內多了一些陌生之人,甚至不許我出大門。我意欲去見見皇兄,你讓他們不許攔阻我出去?!?/br> 王琚臉含微笑,搖頭說道:“公主,此事不可,下官無能驅散他們?!?/br> 太平公主眉頭一皺,厲聲問道:“你不能?那么這些人只聽三郎的話了?你把三郎找來,我倒要當面問問他到底意欲何為?” 王琚繼續搖頭道:“請公主恕下官無能。我連這些下人都驅趕不走,又如何能請動圣上?” “哼,虧你還是侍郎之身,怎么就會一臉無賴臉色?” “不管公主如何說,下官終不敢與公主犟嘴?!?/br> “好了,你見我也見過了,話也說過了,若無其他事兒,可以走了?!?/br> 王琚又是一笑,伸手取出一只奶白色的玉瓶兒,說道:“圣上令下官來向公主歸還舊物。公主,這只玉瓶兒,你應該眼熟吧?” 太平公主見此玉瓶兒,心中忽然一突,口中猶說道:“如此瓶兒,我府中何止數千,怎么又成了我的舊物?” 王琚手擎玉瓶兒,說道:“這只瓶兒的來歷還有個小故事。此瓶兒系從宮中的元氏身上搜出,她說從尚宮劉氏手中得來,劉氏呢?又說自賈膺福手中得來。唉,一只小瓶兒,在宮內輾轉換手,不知道到底是何要緊的物事兒。最后賈膺福說,此物系尊府典簽王師虔親手交給他,王典簽還說此物系公主交與,豈非公主舊物嗎?” “胡說,王師虔現在已無蹤影,定是你們將他謀害,然后又攀在他的頭上?!?/br> “公主說得有些道理,然前些日許多人親眼看到,王師虔緊隨著公主出城,怎么又成了我們將之謀害了呢?” “一只小瓶子,又有什么要緊?你說是我的舊物,那就是吧。你將之放下,就請出府吧?!?/br> 王琚將瓶兒舉過肩頭,然后輕輕搖了搖,說道:“瓶兒嘛,確實尋常,然其中有一些無色無味的水兒,那就不尋常了。下官將水兒試取出一滴,然后讓一條猛犬吃下。公主,知道結果為何嗎?天可憐見,這條猛犬吃下后立刻撲地,然后四腳亂踢,竟然死了?!?/br> “如此來說,瓶內裝的是毒藥?” “公主說得對,其中正是無色無味的毒藥。圣上差下官問公主,公主如此輾轉將這瓶毒藥送入宮中,且送在圣上身側,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太平公主冷笑道:“哼,他巴巴地讓你送來毒藥,自是要賜死于我了。你告訴他,有什么想法自可明言,沒必要變著法兒來栽贓于我?!?/br> 王琚伸手將瓶兒放在太平公主身側的幾案上,說道:“此毒藥是否由公主所賜,相信公主現在心里如明鏡似的。公主,下官要辦的事兒已了,現在就告辭了?!?/br> 太平公主道:“你且住,我有幾句話兒要帶給三郎。你告訴他,我這一次敗在他的手里,所謂愿賭服輸,我無怨無悔。只是世事變幻,結局難料,權力場里永遠是強者恒強,三郎雖聰穎無比,然其浮浪少年出身,愛玩的性兒終歸是他的敗局?!?/br> 王琚笑道:“請公主放心,圣上說了,他今后若主政,當以光明正大之舉治馭國家,屆時君臣戮力,陰謀詭計無所遁形?!?/br> 太平公主冷笑道:“無所遁形?你們若不行陰謀詭計,能有今天嗎?” “若陰謀詭計橫行于世,當然以陰謀詭計卻之。公主,你其實錯了,你若安于公主之身,此生當富貴尊崇??赡阆氩盍四铑^,唉,下官竊為公主不值?!?/br> “王琚,你不要說風涼話了。你以陰謀詭計起家,竟至如此高位,你以為可以長久嗎?” 王琚聽到此話,心里不由得打了一個突兒,繼而很快恢復平靜,向太平公主長揖到地,說道:“請公主珍重,下官告辭?!?/br> 太平公主陰冷的目光瞅著王琚步出門外,她知道自己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看來三郎果然心硬如鐵,不許她再多活幾日。 她要求面見自己的兒子們,然遭到拒絕。她于是在堂上呆呆地坐了一天,連午膳都不想用,如此挨到了黃昏時分,她豁然想通,喚人上來飯菜,獨自享受了美味,然后再入浴池沐浴一番,浴罷挑出自己最喜愛的衣衫穿戴整齊,并攬鏡作眉,然后梳成望仙髻,戴上金質的簪釵,最后和衣躺在榻上。 太平公主伸手拿過那只玉瓶兒,許是對生的眷戀,她的眼角忽然流出兩行清淚,如此沉寂了片刻,她的手終于顫抖著旋開瓶塞兒,眼睛一閉,將其中的藥水全部倒入口中。 太平公主自盡而亡,也標志著這段女主天下的時代徹底終結。則天皇后雖為女身,然其心智及謀略甚至強于男兒,所以其主政時期,大唐貞觀以來的強盛得以延續。但是,則天皇后為取得皇后及皇帝的地位,不惜以子女的犧牲為代價,更推行酷吏政治以翦除李唐宗族和異己人員,其男寵弄權使吏治敗壞,從而破壞了貞觀以來提倡的清明政治。此后,韋皇后、安樂公主、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相繼主導朝中權力,使女主天下的時間持續了九十余年之久(從則天皇后掌握實權的龍朔二年算起)。此后這些女人繼承了則天皇后亂政的一面,少有則天皇后治世處政的積極手段,遂使吏治更加敗壞,政紀愈發松弛。韋安石、姚崇、宋璟、郭元振等人所以心向李隆基,除了他們想維持李唐天下之外,更在李隆基身上寄托了徹底終結女主天下的理想。他們雖為相王府屬,然李旦動輒受meimei太平公主的左右,令他們實在瞧不出希望。 太平公主自盡而死,李隆基可對外宣布姑姑畏罪自盡的訊息,如此李隆基就可免去弒姑的名聲。不過李隆基對姑姑的兒子們卻不客氣,除了薛崇簡以外,將其他兒子及其后代全部斬殺,以絕后患。 薛崇簡因為數諫其母,并因此而挨了打,所以李隆基免其死罪,賜其姓李,官爵如故。太平公主的家產被籍沒,就見其財貨如山積,珍物溢于府庫,至于廄牧羊馬、田園息錢,收之數年不盡,李隆基由此發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浮財。 且說張說居洛陽離京城不遠,可以數日回京赴任,而劉幽求與張暐遠在桂州,劉幽求雖被授為尚書左仆射,待他行到京城,也要好長時間。 這日景陽鐘聲起,凈鞭三響,百官依序集于太極殿中。李隆基今日身著玄冕,端坐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李隆基令眾人平身,然后嘆道:“哦,今日又復如是,人員還是參差不齊??!張卿,劉幽求現在行到何處了?” 張說出班奏道:“陛下,昨日驛傳來的消息說,劉仆射已行到襄州地面,再有數日就可行到京城?!?/br> 李隆基道:“如此就好。你現為中書令,又代為署理尚書省,這一段定將你忙累得很了?!?/br> “微臣謝陛下關愛?!?/br> “你有事要奏嗎?” “這里有一道吏部的奏書,需陛下今日定奪。吏部以為,朝中百官中昔日或被太平公主壓制,或依附太平公主者,應當加以甄別?!?/br> “如何甄別?” “吏部以為,凡依附太平公主者,應該黜之;凡被太平公主壓制者,應該陟之?!?/br> “嗯,不要說吏部以為,你應該有自己的主意?!?/br> “臣以為吏部所言甚為有理,應當準奏?!?/br> 李隆基聞言默然。 魏知古此時也出班奏道:“陛下,臣有話說?!?/br> 李隆基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魏知古奏道:“陛下,微臣以為吏部所奏失于簡單。不能以太平公主善惡所至而劃線,如此就混淆了用人標準,且后患無窮?!?/br> “嗯,說說你的理由?!崩盥』樕嫌行┬σ?,看來有點贊賞魏知古之言。 “臣以為人之性情,在乎大勢。昔太宗皇帝于貞觀之初,定下了‘教化天下’之策,天下臣民依圣賢道理規范自己的行為,甚至如封德彝這樣的隋朝小人也改劣行走正道。然薛懷義、張氏兄弟弄權以來,此后又有韋庶人、悖逆庶人及太平公主相繼干政,遂使綱紀大壞、道德淪喪,人們若不趨炎附勢,難以在世上立足。臣想說的是,譬如跟隨太平公主之人,雖有竇懷貞與崔湜這些無恥之人,也有一些被動裹挾其中的無奈之人?!?/br> 張說稟道:“陛下,臣以為魏侍中所言有些偏私,他如此說,實為一些小人開脫。此前亂世雖黑暗,畢竟還有狄仁杰、韋安石這樣的人堅持正義,未被時勢所逼?!?/br> 李隆基搖手說道:“讓魏卿說完?!?/br> 魏知古接著道:“張令說得對,不管是我朝還是此前的歷朝中,不乏有比干那樣的忠臣。如狄公與韋公這樣不墜其志,實為忠義所在。然這種人與人群相較,實在少之又少,有句話叫做海納百川,陛下用人須兼收并蓄,用人所長,除大jian大惡者,應該原諒那些盲目隨從者?!?/br> 李隆基點頭道:“魏卿所言,甚稱朕心。朕為皇帝,若心有偏頗,用人時以人劃線,與前朝又有何區別?張卿,吏部所奏,朕不準?!?/br> 張說道:“魏侍中昔日也隨太平公主,那么太平公主黨羽中定有人與魏侍中親善,魏侍中今日維護他們,也算合情合理?!?/br> 魏知古有些惱火,然想起張說等人迭受太平公主壓制,并被貶出京,其心中定有怨恨,也就不想再辯。 李隆基搖搖頭,說道:“你們勿復再言,都退回去吧。此事不用再議,就按魏卿說的辦?!?/br> 李隆基伸手從一側取出一卷書,起身示意群臣道:“知道此書著者為誰嗎?此書名大名鼎鼎,名為《羅織經》?!?/br> 群臣心中唏噓萬端,知道此書的著者為頂級酷吏來俊臣所著,然不知道皇帝今日提起此書意欲何為? 李隆基翻開書卷,說道:“朕這些日子將此書翻了一遍,發現來俊臣能夠成為酷吏實有真才。他能集成此書,緣于他將圣賢之言拋卻,轉而體察人性,由此揣摩出字字珠璣之言。你們看,來俊臣將此書分為閱人、事上、治下、控權、制敵、固榮、保身、察jian、謀劃、問罪、刑罰、瓜蔓十二卷,其卷一《閱人卷》寫道:‘人之情多矯,世之俗多偽,豈可信乎?’‘人者多欲,其性尚私?!@幾句話實為來俊臣寫成此書的總綱?!?/br> 群臣聽到李隆基大加贊揚來俊臣,不明其真實意思,竟然有些呆了。 李隆基又接著道:“然來俊臣在此書開篇還引用夫子之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薏榱艘幌聛砜〕嫉穆臍v,發現此人也是幼讀夫子之言,數次參加鄉試不中,然他能從夫子之言中引申到如此妙言,真奇才也?!?/br> 李隆基將《羅織經》擲于地上,大聲說道:“然對國家而言,唯以圣賢道理行清明政治方為正道,太宗皇帝以此行之,遂有‘貞觀之治’;而《羅織經》大行其道的結局,是出現了宗楚客、竇懷貞、蕭至忠、崔湜等佞臣,他們奉行《羅織經》的珠璣之言,為了一己之私,官職越高,侵害國家愈重!” 群臣見皇帝如此激昂,嚇得不敢吭聲。 李隆基接著道:“張卿,你速擬一道詔,明發天下。令各州府搜盡此書,當眾焚毀,今后有人再私藏此書,或者依此書所教行之者,皆懲以流罪,讓其到邊荒之地當來俊臣的信徒!” 張說出班躬身答道:“臣遵旨?!?/br> 李隆基今日盡毀《羅織經》,遂使此書在世上絕跡。 李隆基復歸座上,沉聲說道:“朕意已決,今后依貞觀故事匡扶國威。自明日始改元,可名為‘開元’?!?/br> 群臣伏地叩首,山呼“萬歲”。 【第二卷 盛世華章】 第一回 唐皇思治憶賢者 張說識機策功臣 先天二年,長安又到了金秋時節,城內外的樹葉被數度秋風染潤后,次第變成了金黃與橘紅的顏色,其與湛藍的碧空相映,成就了一幅絢爛美麗的圖畫。是時,長安之人不唯公卿士人覽景吟詩,就是那些販夫走卒也以誦詩為榮。若論秋景詩,當時莫能超越王績的《野望》,所以時人吟詠此首詩者最多,其詩曰: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倚。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描繪了一幅薄暮時分山間秋晚圖,詩句的結尾引用伯夷叔齊采薇的典故,喻示主人的歸隱之心。王績生活在貞觀時期,此詩為唐初最早的五言律詩,該體裁到了沈佺期與宋之問的手里大致定型,成為時人吟詠詩作的主要體裁。 且說這日早朝已快結束,群臣奏事完畢,中書令張說又出班奏道:“陛下,眼下金風送爽,驪山一帶紅葉絢爛無比,正是游賞的時候。臣以為陛下可以擺駕攜群臣游賞,聯詩諧趣一回?!?/br> 李隆基在御座上微閉雙眼,稍稍沉吟片刻,然后說道:“嗯,張卿作為文壇領袖倡議詩會,殊為正途;然張卿作為中書令,首要考慮者似不應該是詩會。驪山聯詩也就罷了,如今金風送爽,正是演陣講武的時候。郭卿,朕意在驪山集合大軍演武一次,你以為如何?” 郭元振是時任兵部尚書,并兼同中書門下三品,是為宰相職,其聞言出班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往有韋氏構逆,近又有兇魁作禍,正該講武以振國威?!?/br> “嗯,若集合京畿周圍府兵,能集合多少人?十月初能集合至驪山嗎?” “臣以為能集合十余萬人,十月初當能集合至驪山腳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