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議過。臣等以為,韋庶人雖為先帝之后,然她有罪,不能與先帝合葬?!?/br> 李旦點頭贊同,說道:“好呀,如此狂悖之人,確實不宜與先帝同陵。你們可另選墓地,以禮葬之吧??山o予韋庶人后妃之禮,裹兒雖不好,畢竟是公主,還以公主之禮葬之吧,還有上官婉兒也以后妃之禮葬之?!?/br> 韋安石道:“此為陛下的仁義之懷,臣等謹遵?!?/br> 李旦又道:“那個被宗楚客摔死的崔琬,應該好好表彰一番?!?/br> “臣等議過了,想請陛下追贈其為諫議大夫,以彰其德?!?/br> “準奏。韋庶人與宗楚客把持當時朝政,崔琬不畏強勢,明知有難依然強諫,頗有魏征之風,這樣的人應當成為我朝的楷模。眾愛卿,朕希望你們都學崔琬,忠心辦事,則為朕之幸?!?/br> 群臣躬身答應。 李隆基此時作為太子,距離父親最近。他觀此場面,似乎有點不認識這個父親了。多少年來,父親沉默寡言,似乎對萬事絕無縈懷,現在剛剛當了皇帝,馬上就有了勵精圖治的勁兒,如此來說,父親此前的言行表現莫非為韜晦之計嗎? 韋安石又稟道:“這第二件事兒,就是依貞觀故事行清明政治。陛下,此前政風敗壞,頗有積重難返之感。欲行其事,須理千頭萬緒,使之逐一歸真。譬如貞觀時期,朝中辦事官吏僅有六百余人,如今僅‘斜封官’何止千人?臣等議事之時,認為尚書省職責最大,因推姚仆射主持此事?!?/br> 李旦道:“朕準奏。姚卿,此事重大,你須戮力行之?!?/br> 姚崇出班奏道:“臣謹遵陛下圣言,定將此事辦好?!?/br> “你想如何辦此事呢?” “陛下,貞觀之初,太宗皇帝申明四事,其一去奢省費;其二輕徭薄賦;其三任用廉吏;其四使民衣食有余。臣以為,眼下百廢待興,若以此四事來振朝務,如此就抓住了總綱。臣已吩咐了下去,囑六部依此四事意思,再依本部職責,通過對比,列出細則,再厲加整頓?!?/br> “好呀,你這細則何時能列出?” “臣以為,月余即可?!?/br> “月余?有點慢了。你要督促六部,讓他們抓緊拿出。如今天下之人思治心切,諸事若慢悠悠地來做,就會誤了大事?!?/br> “臣明白,臣會督促他們挑燈夜戰,加緊完成?!?/br> 李隆基眼瞅著父親那著急的神情,心里對父親更加陌生了。父親一向是慢悠悠的性子,現在也會著急起來。 其實李旦現在的行為實屬正常,人生在世,若遇到能夠建功立業的時候,皆愿意躍躍欲試證明自己的能耐。李旦雖為恬淡的性子,畢竟也為一名睿智之人,他從酷吏政治瞧到此前韋氏當權的亂世,早對這些亂象深惡痛絕,因想整飭一番。 此后,君臣又在那里議論了半天,其話題多關如何整頓朝政。蕭至忠這天只是隨聲附和,沒有主動奏言。他對整頓朝政一事不以為然,心想僅一個“斜封官”就是一個天大的難題,這些人盤根錯節牽涉面極廣,又是付出了錢財換來的官位。盡管這是李顯時代辦的事兒,然你李旦為李顯的弟弟,依舊為大唐之君,怎么能說不認賬就不認賬呢?若廢了“斜封官”的俸祿,那么當時買官的錢財誰來補償? 蕭至忠以為,若皇帝悍然廢止“斜封官”,那么京城之中定如發生了大地震一樣驚天動地。 李隆基當了太子之后,當即從興慶坊搬入東宮之中。這日午后,劉幽求與麻嗣宗結伴入東宮拜見太子,他們向李隆基敘說了近來市面上的流言。 這些流言皆針對李隆基,其中有些流言甚為不堪。 麻嗣宗說道:“殿下尚未被冊命之時,京城已有流言。我派人打聽,發現此話主要在官宦之家傳言,主要說殿下非長子,又非嫡出,不應立為太子。我聽后心想,這些人說的是事實,他們也許不知宋王辭讓的過程,就先讓他們說去吧。心想待皇上冊命殿下為太子之后,這些流言就會不攻而散?!?/br> 劉幽求道:“我和嗣宗碰頭聊起此事,覺得事態緊急,不可放任不管?!?/br> 李隆基道:“嗯,嗣宗,你先說?!?/br> 麻嗣宗道:“誰知臨軒冊命之后,這些流言沒有止歇,且愈加不堪。奶奶的,我這一次徹底瞧花了眼。殿下,我把這些話復述出來,你不可生氣喲?!?/br> “你說吧?!?/br> “有人說道,宋王所以辭讓儲位,緣于殿下以兵勢相逼。他們說得活靈活現,說是我與葛福順跟隨殿下,身后帶有數百萬騎兵士,將宋王府團團圍住,然后由殿下持刀威嚇宋王?!?/br> 劉幽求道:“我聽來的就更加有趣了,說我們將宋王裹挾入萬騎兵營,然后持刀逼迫?!?/br> 麻嗣宗繼續說道:“還有人說到,殿下數日間找圣上哭鬧,威脅圣上堅決要當太子。他們還杜撰了殿下的原話,絕對是無賴之詞?!?/br> “他們如何杜撰我的原話?” “他們說殿下見了圣上,威脅說道:‘我若為太子,萬事善罷。若不能,我馬上再起宮變,干脆自己做了皇帝?!?/br> 李隆基聽罷并不惱怒,微微一笑道:“如此一來,我豈不是成了十惡不赦之人?” 劉幽求道:“殿下,這些無稽之談固然荒謬,然流言彌散開來,庶民百姓不明內里,更有好事之徒添油加醋,我怕此風愈刮愈烈,恐對殿下不利?!?/br> 麻嗣宗道:“是呀,我看到那些家伙在那里說得口沫橫飛,就想把他們抓起來暴揍一頓。然說者太多,那是無論如何抓不完的?!?/br> 李隆基道:“我知道了。你們說,到底是誰不想讓我當太子呢?” 劉幽求心中當然知道答案,麻嗣宗卻不甚明了,他率然說道:“哼,估計是那些流人們干的。他們以前仗著韋太后之勢作威作福,殿下帶領我們將他們趕下臺,這幫人心中怨恨又無計可施,只好討些嘴頭上的便宜?!?/br> 李隆基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說道:“罷了,我們不用管它,這些流言終歸會傳入父皇耳中,他肯定會有處置之法的。嗣宗,我入東宮之后,與你們往來頗不方便,你們經常聚會嗎?” 麻嗣宗道:“曾經小聚了兩回,殿下和劉兄不在場,氣氛就悶了許多?!?/br> 李隆基道:“劉兄,你找個機會,將他們約在一起聚飲一次,我有話說?!?/br> 麻嗣宗道:“殿下有什么話?先說給小弟聽聽也成呀?!?/br> 李隆基道:“你們立有大功,萬不可憑此作威作福。許多人告訴我說,萬騎將士近來實在跋扈,就在大街上橫沖直闖,甚至有搶掠之行。嗣宗,你們立有大功,若由此驕傲,就將這些功勞抹煞了去。你可告訴葛福順他們,讓其約束手下,并謹守本職才好?!?/br> 劉幽求點頭道:“殿下說得不錯,人得意最容易忘形。我這幾日檢討近一段的言行,確實有些躁了。嗣宗,看來人不管到如何時候,不能居功自傲。我們應戒之慎之?!?/br> 麻嗣宗不以為然,說道:“我們怎么得意忘形了?不過飲些酒圖個快活,總不成立了功,日子反不如當初暢快?也罷,既然殿下說了,我注意就是,我也會把此番道理說與他們?!?/br> 李隆基說道:“我們此前皆默默無名,這一次起事后天下聞名,我們就從此立于浪頭之上。嗣宗,你要知道,我們身后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注視著,所以要比以前更加有恐懼之心?!?/br> 麻嗣宗點頭稱是。 李隆基又道:“你和他們現在皆在軍中任職,不可恃功這山望著那山高,不要動輒離開軍中,須謹守本職。紹京兄的遭遇就在眼前吧,他已為宰相職,不是一樣成為地方刺史嗎?” 這是太子的訓令,麻嗣宗收起嬉笑之臉,躬身領命。 太平公主這些日子很煩,緣于兩件令她很窩火的事兒:三郎隆基果然當了太子,這令她很不爽;自己向皇兄薦的人雖被召回京中,除了一個崔湜以侍郎之身知事工部之外,其他所授官職無足輕重,那些昔日相王府的舊吏紛紛身居重位,她覺得皇兄沒有給予自己足夠的面子。 李隆基已然當上了太子,瞧大郎李成器那決死不愿居儲位的勁兒,如此格局似乎短期內難以撼動。太平公主心有不甘,遂指使人出外散布流言,近日內京城里的流言紛紛,皆為太平公主的功勞。她心中癡想,以皇兄那一向退讓避禍的性子,萬一他頂不住流言的壓力,心中再生出易儲的主意,那也是不無可能的。 至于如何改變朝中重臣的格局,這件事兒復雜得多,須要謹慎謀之。正當劉幽求和麻嗣宗入東宮的時候,太平公主派人喚蕭至忠進入府中。 蕭至忠剛剛坐定,太平公主就急問道:“那兩件事兒辦得怎么樣了?” 蕭至忠搖搖頭,嘆道:“一件事兒還算順利,另一件事兒,唉,還是如年初那樣啊?!?/br> “你把詳細過程說一遍?!?/br> “下官得了公主言語,將岑羲召入府中,向他言說了公主對圣上所說的贊語,如此方被授為刑部尚書。那岑羲聞言,頓時感激涕零,說要專程拜見公主以示感謝之意?!?/br> 太平公主臉上有了一些笑意,說道:“好呀,我正想見見他?!?/br> “下官向他言道,公主向得圣上親愛,圣上每遇大事,定先問‘公主知否’,由此可見公主在圣上心中的位置。那岑羲還算知趣,說此生定追隨公主,永葆忠心?!逼鋵嵤捴林业脑拑H說了半截,自從李隆基成為太子之后,大臣單獨向李旦奏事的時候,李旦肯定首先會問:“此事公主知否?”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再問,“三郎知否?”若再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此事肯定能得到李旦答應。 蕭至忠又說:“岑羲那日說道,若公主答應,他可以再彈劾崔日用,有把握將其趕出京城?!?/br> 太平公主笑道:“好呀,此人很知趣。崔日用原來追隨宗楚客,毛病應該不少,岑羲若把他扳下來,估計有把握。蕭公,此人連扳三郎的親隨,到我這里有邀功之嫌呀,他莫非知我不喜三郎嗎?” “他彈劾鐘紹京,公主又是贊揚又是推薦,他當然能明白公主的心意。公主,現在人的腦筋都很靈光,往往能從一件小事兒身上猜出大概。對了,現在市面上的流言愈刮愈烈,竟然有人說此為公主指使?!?/br> 其實這些流言泛濫,其中也有蕭至忠的一份功勞。他受太平公主指使,慣用一些不著痕跡的話來推波助瀾。蕭至忠與李隆基無仇無怨,然他鐵心跟定了太平公主,則主子的意志就是自己思想所在,自然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太平公主不屑一顧,說道:“隨他們去說吧。所謂流言,就是無端之語,何必要較真呢?好吧,你就對岑羲說,讓他選擇時機把崔日用趕走吧?!?/br> “公主,我們是否可以招攬崔日用呢?” 太平公主搖頭不許:“如此反復無常之人,你如何能識得他的真心?他若歸了我,會不會到關鍵時候再反戈一擊呢?罷了,我們不惹這個麻煩?!彼nD片刻又道,“你可在這里拿些錢物,代我贈給岑羲。此人多年為小官,估計囊中羞澀,現在當了尚書,宅子也該換一換了?!?/br> 蕭至忠道:“公主關愛我們,我代他向公主致謝。公主動輒賞錢物給人,我的心中實在不安?!彼f此話,估計日常也得了太平公主不少錢物。 “這有什么。你也看到,皇兄近來又賞了我不少食邑。你說,我要這么多錢有什么用?不如大家一塊兒花吧。對了,你找韋安石怎么說?” “這老賊還是滴水不進,尤甚往日。這一次,他不收公主的錢物不說,還上了性兒,說了許多難聽話兒,下官不忍復述?!?/br> “你不可露了一句,詳細說與我聽?!?/br> “他先拒收錢物,說道:‘我有俸祿,何必收他人錢物?你說此為公主之賞,此事有悖朝廷規制,我為大唐之臣,若有賞則為天子所賜。太平公主身份再尊貴,畢竟為公主之身,她沒有賞賜的資格?!髂?,這些話說得我頓時噎著了氣兒?!?/br> 太平公主鐵青著臉,問道:“他還說了什么?” “他此后諄諄告誡我,說我為侍中,理應為圣上效力,不可妄動其他心思。他不讓我多往公主府中跑動,有句話最為氣人?!?/br> “他怎么說?” “他說圣上最近新立太子,那么大臣除了忠于圣上之外,其下也要忠于太子。若離了這個軌道,即是有不臣之心?!?/br> “哼,這個老賊,他以為現在攀了皇兄這個高枝兒,就可以無所顧忌了。蕭公,他還說些什么?” “此后他多勸說我,說如今亂世結束,應該跟隨圣上好好治理國家,不能再有其他心思。他還說了最大逆不道的話,說女人為政最為不該,實在是壞了規矩,他這樣說豈不是把則天皇后也說在里面了?” “你還不明白這名老賊的真實意思嗎?他其實是在說我,讓你等不要再跟隨我。這個老賊,看來是活得不耐煩了?!?/br> “其實公主不必太在乎此人,只要公主能在圣上面前說上話,不用理他?!?/br> 太平公主搖搖頭,說道:“蕭公,你仕宦多年,怎能說出如此稚嫩的話?現在政事堂由韋安石把持,下面又有姚崇、宋璟以及太子之親隨搖旗吶喊,你一人之力有什么用?難道不論大事小事,都需要我在皇兄面前鼓舌嗎?只怕時日久了,皇兄也會厭煩起來?!?/br> 蕭至忠聽了太平公主的斥責,不敢再吭聲。他知道,這個公主雖為女人之身,然其見識和謀慮比其皇兄強多了,這也正是蕭至忠不懈追隨太平公主的根本原因。蕭至忠迭遭亂世,深知緊跟強勢的好處,則天皇后死后,他看準了韋皇后和太平公主這兩個強勢女人,卻沒有把李顯和李旦這兩個皇帝瞧在眼里,現在韋皇后已死,他決意跟隨太平公主永不掉隊。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蕭公,此人不能為我所用,即為禍胎,我們須想法除掉他?!?/br> 蕭至忠感到為難,說道:“公主,這個韋安石官聲不錯,如今又得圣上倚重,又有姚崇等人圍在身側,若想除掉他,似乎很難?!?/br> “有什么難的?人只要生于世上,都要吃穿交際,他難道就沒有毛病嗎?你和我都要留心,總能找出他的毛病。若把韋安石扳倒,中書令一職出現空缺,你可以設法填之?!?/br> 中書省主要負責皇帝之命的起草,門下省則負責審議中書省所起草的皇帝之命。兩省長官中書令與侍中皆為宰相,只不過中書令現在主持政事堂,隱然有了宰相之首的滋味,所以被人們推重。 蕭至忠的眉頭一皺,說道:“公主,今日朝堂之上,姚崇說要整飭吏治,下官當時心想,他們若如此做,則‘斜封官’首當其沖?!狈夤佟藛T牽扯面廣,其內里糾結復雜,是不是可以以此做點文章呢?” 數千人的“斜封官”里,其中通過太平公主辦成的就有數百人。由于這個緣故,太平公主絕對不愿意廢除“斜封官”,她聞言問道:“他們果然決意廢除嗎?這幫該死的,就會沒事找事?!?/br> “姚崇主持此事,宋璟又是吏部尚書,此事鐵板釘釘,那是沒跑的?!?/br> 太平公主決然道:“不成!不能讓他們辦這件事兒。然也不能找皇兄明說此事。應該想個法子讓他們知難而退。這樣吧,蕭公,此事還由你來辦。我告訴你幾個人名,你可暗暗去找他們,讓他們暗中聯絡,集齊所有‘斜封官’之后找宋璟大鬧。只要事兒鬧大了,我就可以在皇兄面前說話?!?/br> 蕭至忠一面答應,一面說道:“此計大妙。只要他們搬不動‘斜封官’,則諸多整飭措施皆為空言。他們失信于天下,圣上面前也會大削面子,實為‘一石雙鳥’之計?!?/br> 他們正在說話之時,一名下人入堂稟道:“稟公主,宮中來人傳皇帝之旨,宣公主入宮覲見?!?/br> 太平公主點頭道:“他們來得正好,我正要入宮見見皇兄呢。蕭公,我們走吧。對了,你這些日子要尋一個貼心的言官,估計近來有用?!?/br> 蕭至忠點頭答應。 太平公主入宮后就直奔太極殿,李旦正在那里等待。太平公主入殿后,嗔道:“皇兄急巴巴將妹子召來,有什么急事兒?現在雖然入秋了,外面依然炎熱,瞧我這身上的汗水,已然出了幾身了?!?/br> 李旦笑道:“我現在每遇到大事兒,皆想找你來商量。你若嫌麻煩,我讓他們清出一處宮殿來,你搬來居住如何?” 太平公主連連搖手,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我若搬入,定會群言洶洶,說我違了朝廷規制,我們不是自找麻煩嗎?” 李旦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如此,就累你多跑動了?!?/br> “不妨,就怕來多了,皇兄會煩我?;市终傥胰雽m,到底有何事兒?” “也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兒,近日市面上流言甚多,說三郎不當立太子,妹子聽說了嗎?” 太平公主仔細觀察哥哥臉上的表情,她許是做賊心虛,就想探明哥哥說此話的真實意思。然李旦臉上平靜,沒有什么虛飾,她緩緩答道:“是呀,妹子聽到了不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