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聽見上首的人笑了一聲。 “呵?!?/br> 短促而低沉,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何意。 “地上涼,翁主起來回話?!鄙鲜椎牡澝鞯壅f了句,便有人低聲應了,接著匆匆行至褚師黛身。 “翁主起身吧?!蹦侨松焓謱Ⅰ規燋旆銎?,卻因著規矩,并未觸及她多少,只是力道堪堪夠讓她起身的。 褚師黛口說了句“謝陛下”后,方自己又用勁,從鋪了剪絨地毯的地上站起來,然后才發現,原來下來扶她的,是殿中監陸斌。 想來也是,這殿內所有的人都在外候著,也唯有身為天子近侍的陸斌才能貼身跟著。 而褚師黛起身時不經意瞥見上首的陛下。 對方原本不知何時放下了手中正批閱著的折子,指尖上的朱筆早已放下,一雙幽深的雙目正盯著她。 冷不防被對方這樣瞧著,褚師黛覺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有些泛冷起來。 那時仿佛被冷血動物鎖定的感覺。 她忙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翁主果真對薛縉一見傾心,非君不嫁?”她聽得上首的陛下緩聲問道,“你可知自己身為百納翁主,當初為何入大魏?” “妾知道?!瘪規燋熘荒苡仓^皮答,“只是陛下天子之尊,富有四海,細算下來,這天下都是陛下的,宮中的女子也一樣。妾蒲柳之姿,自問不及諸位家人子們,微星如同與皓月爭輝?因而妾斗膽求陛下恩典?!?/br> 她說完后上首的人卻忽地又沉默起來,半晌后方徐徐開口:“這天下都是朕的,后宮的女子自然也是……”禎明帝將對方的這話重復了遍,也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起來,“好,翁主這句說的好!” “翁主既如此癡情,朕豈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你的請求朕允了,恰好光祿寺少卿空出,便叫薛縉補了這空缺,屆時太史局再擇定婚期?!钡澝鞯壅f著,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些許蠱惑的意味,“朕感念于翁主癡情,故而特準了你的請求。在此,朕先預祝翁主同薛縉舉案齊眉,恩愛兩不疑?!?/br> 最后那句“恩愛兩不疑”他加重了語氣,聽著不像是祝福,反而是命令一般。 兩人誰也未提及薛縉曾是長公主未婚夫婿一事。 縱使褚師黛來之前曾想過要如何應對,可也未料到陛下竟壓根不提,且這樣輕易地便同意了她的請求。 可小翁主到底是個實誠人。 她雖自幼驕縱著長大,性子也被慣的有些無法無天,但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因而才有了今日來明安殿向長公主解釋這一出。 雖然確實如長公主所言,她同薛縉之間不過是曾有過婚約,可誰也未見過誰,兩者的聯系也只在那道早已被收回銷毀的旨意上連在一起過。 細算上來,小翁主要嫁給薛縉,其實同穆染并無什么關系。 只是小翁主自己覺著對不住她。 誰知來了明安殿后,對方竟比她想的還要看得開,言語之間并無一絲不悅和遺憾,就連替她高興看上去也是真心實意。 這也是小翁主為什么在對方跟前卸下心防的原因。 穆染并不知道對方心中這些想法,因問:“你果真如此心悅那薛縉?” 小翁主頓了頓,半刻后緩緩點頭。 穆染看著對方面上認真的神情。 “這倒也好?!彼?,“先時本宮便想著,這后宮只怕不合適你?!?/br> 對方這爽利的性子,心直口快的脾性,顯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種。若日后真個入了后宮,便是有百納作為支撐,只怕也斗不過那些個貴女們。 她還是如花一般的年紀,不該在這深宮中凋零。 如今既能嫁人出去,倒比留在宮內要好。 “也不知是怎的,你要嫁人了,本宮總覺著是要嫁個小meimei出去一樣?!蹦氯菊f著,素來清冷的聲音帶了一絲暖意,“日后的出去了,若得空便回宮來看看本宮?!?/br> 這么多年,小翁主是穆染唯一一個覺得有些親近的人。 她自幼便過得苦,母親逝世后獨自一人生活,遇見穆宴后雖不再風吹雨淋的,可先帝膝下旁的公主也不愿同她一道。 或者說,穆宴也不樂意。 那會兒穆宴便時常同她說,那些皇女驕縱,不是適合深交的對象。 穆染這人也沒太多同旁人溝通的想法,她性子太冷,整日也說不出幾句話來,同她在一起總會讓人覺得悶。 因而也并不在意那些她名義上的姊妹們對她敬而遠之的態度。 及至某日她忽然發現,安陽殿外似乎有人來過,卻又被攔著才離開了。 她因而問了幾句,方知曉是穆宴的意思。 是他告訴安陽殿的人,除了他,誰都不能輕易入殿找穆染。就算有人來過,也不必叫穆染知曉。 事后她也曾問過穆宴。 對方當時坐在她身邊,兩人在一處用膳,聽得穆染詢問后,他并未急著回答,而是先自己夾了塊水晶角兒放在對方跟前的碟中,接著方看著穆染道:“皇姐母親已經不在了,那些人不喜歡你,總想著來尋你的不是,孤才下令叫人攔著的?!?/br> 他說這話時,唇邊帶著笑,眼神幽幽,帶著莫名的微光。 穆染聽后也沒再追問。 至于對方說的話的真實性,其實她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 有些事不必追問到底,說多了反而沒意思。 只是自那之后,她愈發淡了交友的心思,直到遇見小翁主。 許是對方的性子不似旁人那般沉著,也不會輕易被她冷然的面容嚇退,反而總喜歡往她跟前湊。 有時小翁主同她待上一兩個時辰也不會覺著悶。 穆染本身不怎么喜歡開口說話,可小翁主倒有數不盡的話一樣,總是一句接著一句,即便很少得到穆染的回應也不會喪氣。 更有時,她會安靜待在穆染身邊,即便什么都不做。 正是因為如此,穆染慢慢地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小翁主和穆宴一樣,在穆染的生命中留下了印記。 只是那是不同的印記。 給穆染的感受是不同的。 小翁主似乎未料到她會忽然這樣說,整個人先是一怔,面上慢慢露出歡喜的神情,開口正要說什么時,忽聽得殿外有匆匆腳步聲,接著便見一小宮娥疾步進來。 “殿下?!蹦切m娥在羅漢床前站定,先是見禮,待長公主叫她起身后方道,“御前來了人,說是陛下宣殿下去紫宸殿一趟?!?/br> 這旨意來的突然,眼下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也不是特殊的時辰,且這小宮娥的模樣,顯然是著急的。 小翁主以前從未見過這陣仗,不由地有些疑惑。 倒是穆染,聽了后沒什么特別反應,說了句“知道了”,便讓那小宮娥退下了。 “翁主早些回去吧?!蹦氯菊f著起身,又叫了人將褚師黛送出明安殿。 在對方離了殿內后,她眼中的那絲暖意才逐漸淡了下來,接著消失不見,幽深的雙眸中,最終什么都不剩。 “備車,去紫宸殿?!?/br> 說完這話,她徑直去了寢殿更衣。 . 同以往一樣,穆染這回去紫宸殿一樣的無人阻攔,而原本跟在身后的千月經了這么幾回,心中早已門清的,眼見那殿門便在跟前,她便止住步子。 “奴婢在外等著殿下?!?/br> 穆染略側眸,看了她一眼,接著點頭。 那些候在殿外的內侍眼見她來,便紛紛躬身見禮。 穆染一面往里走,一面叫這些人起身。 及至剛踏入殿門,便迎面同往外來的陸斌對上。 “臣見過殿下?!标懕笠参⑽⒐?。 “大人多禮了?!蹦氯菊f著便問了句,“大人這是有事出去?” 陸斌恭敬道:“回殿下,陛下派臣去趟禮部,吩咐幾句百納翁主婚事的話?!?/br> 穆染聽了便也沒多問,只說了句“那不打擾大人”了便往殿內去。 而身后的陸斌直到她入內了,方看了兩旁候著的內侍一眼。 那幾人見狀忙知機地上前,一人拉住一邊厚重的殿門,接著小心地關緊。 當門徹底緊閉之后,一旁才有人悄聲問了陸斌一句:“大人,這禮部您不是早晨才去的,怎的眼下又要去?” 陸斌將手攢進寬袖里,側過頭斜睨了那出言詢問的人一眼,半晌后方道:“新來的?” 那人一怔,忙回:“是,今日剛調來御前?!?/br> 陸斌唇邊勾起一抹冷笑。 “既是新來的,今日便算了。不過……”他的聲音壓下來,帶著些陰戾,“在御前當差除了要萬分當心外,還要記著一件事——裝聾作啞。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自己心里仔細想想?!?/br> 因著原本就是宦官,面白無須,聲音略尖細,再加上自陛下登基后便總領整個殿中省,陸斌身上的氣勢比旁的內侍高了不知多少,眼下他壓著眼神,陰著聲音說出這話,倒讓那人心中一緊,背后沁出一身汗來。 也不敢再多言,忙應了句便噤了聲。 陸斌這才收回視線,接著同殿外的人囑咐了句:“好好在外候著,莫要去在意殿內的動靜?!?/br> 待眾人應了后,他方轉了身,慢慢踱步往不知什么方向去了。 紫宸殿內。 穆染慢慢往內里走去,整個殿內靜得落針可聞,她每踏在地上一步,那聲音便響了起來,傳回她的耳中。 她照著先前的樣子,朝穆宴理政的地方行去,可這回卻出了意外。 穆染到那里時,卻并未瞧見御座處有人。 那上首,除了堆積的折子,皇帝行寶,便是個鎏銀鏤空刻寒梅香爐。此時那香爐中燃著不知是什么香,裊裊輕煙順著爐孔一點點飄出,將御案處的一小塊地方都熏得有些朦朧起來。 這香的味道也有些奇特,味淡卻雅,帶著些梅花的清香和幽韻,便是穆染離御案還有些距離,也能清楚問到那香的味道。 她沒多想,呼吸之間,便又吸入了些。 因著她止住了步子,原本還有些響動的殿內此刻又回到了先前的寂靜。 穆染不知這是何意,轉頭四周瞧了瞧,卻未看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