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穆染的眼中永遠沒有他。 永遠都是空洞虛無的。 他為此求而不得,發瘋癲狂。 不惜在對方面前暴露了自己一切的面目。 那只銀喉長尾雀的確是他親自挑了送給穆染的,本意是想讓對方高興一些,可當見對方原本虛無的雙眸中印照出那只鳥的影子時,穆宴就后悔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不能忍受這個人的眼中有旁的東西,而沒有自己。 “你應該是什么都不喜歡的,所以你眼里才會什么都沒有?!?/br> 在將那只鳥捏死的時候,穆宴唇邊帶著笑對著穆染說出這話。 “皇姐你瞧,這鳥這樣小,這樣不值一提,死了便死了,皇姐莫要再記著它了,日后孤再替皇姐尋好的來?!?/br> 那時的他是這樣說的。 可那之后,穆染的身邊也沒再出現過任何的動物。 穆宴以為,自己可以等,等到穆染眼中慢慢有自己的那日。 可先帝的一道旨意,打亂了他所有的籌算。 先帝想將穆染嫁出去。 那道敕旨下得匆忙,從蓋了印到去穆染的安陽殿宣旨不過半日,快得叫穆宴都來不及反應。 等他知曉時,一切已經成了定局。 他的皇姐,被許給了別人,且很快就要出嫁。 陛下親自下旨,無人敢置喙。 便是他的母后,也沒辦法讓陛下改變心意。 也就是那時候穆宴才知道,他還不夠強。 他的父皇才是大魏的唯一的掌權者,是誰都不敢忤逆的人。 穆宴因此得到了新的啟發。 他不想讓穆染出嫁,更不想再受制于人。 只有坐上那個位置,他說的話才真正算數,他才能把穆染徹底留下。 就算是只有人也好。 他其實并不在意的。 穆宴想。 只要穆染的眼中還是一樣什么都沒有,那他就可以一直等,等到這個人的雙眸中印出他的影子。 在那之前,她想離開都是天方夜譚。 誠然,穆宴可以強留她,可他同時也貪心。 他要的,是這個人親口說,自己愿意留下來。 思及此,穆宴微微低頭。 他的一只手仍在穆染的腰間輕輕婆娑著,另一只手卻展開那道帛書。 “皇姐可知這帛書朕從何處得來的?” 穆染垂眸,沒開口,整個人顯得沉默。 穆宴卻低低笑了笑,低沉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先帝崩于金鑾御院,那時朕恰好在侍疾,這帛書中的內容,是朕親耳聽見先帝說了叫人記下,原是打算交由中書省擬旨的?!?/br> 他的指尖將先前被穆染攥得起了折皺的帛書一點點撫平。 “只是這帛書記錄完后,還未來得及交出去,先帝便崩逝,朕便截下這道帛書,留在身邊至今?!?/br> 穆宴的聲音越來越輕,可穆染卻聽得越發清晰,因為對方這會兒幾乎是在她耳邊說出的這話。 “皇姐,你覺得,這帛書中的內容若是叫人知曉了,該當如何?” 殿外呼嘯的寒風再次涌動,將廊檐上的宮燈吹得再次擺動起來,若隱若現的燭火印照進寢殿內,將他手中的帛書照得明亮起來,恰好能看清上面的一句話。 那是穆宴骨節分明的指尖正好停著的地方。 【公主瓊英非朕所出,著,褫奪封位,廢為庶人。御女杜氏混淆皇嗣,罪同謀逆,著……】 冷冰冰的文字,如同這殿外的朔風,叫人心中寒意油然而生。 第五章 “一物換一物,皇姐拿什么來換…… 其實這么多年了,母親在穆染心中的影子已經不是很清晰了。 母親離世時她才六歲,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十數載。 她印象中,自己這個母親性子軟和,就連說話時都輕言細語。雖是宜春院出身,可除了一張臉生得有幾分媚態外,整個人再無半點同戲子沾邊的地方。 除此外也慣會忍耐,那些隨身伺候的宮娥們眼見她不得寵,便各個做事不上心,時常敷衍了事。更有甚者,因嫌跟著這么個低階御女比不上旁人,偶爾間也會暗諷幾句。 這要是換了旁的嬪妃,定是容不得這樣的行為。 可杜御女不一樣。 她知道自己身份微賤,那種從心底涌出的自卑讓她不敢同任何人爭辯,只能默默忍受。 但這一切都有前提。 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女兒,她就都能退讓,可一旦牽扯到穆染,身為母親的本能就讓她會不顧一切地維護對方。 因為這樣,在宮人心中一直畏畏縮縮的杜娘子還生了怒。 當時的事情,穆染已經記不太清,她只知道,從來都忍讓沉默的母親那是第一回 生氣。 冷僻的殿宇中原本就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可她那時還氣得砸了炕幾上的白瓷對瓶,接著罰了唯一一個在院中灑掃的宮娥。 只因為那宮娥說了句穆染這個冷漠的性子一點不似先帝所出。 那宮娥實在年紀不大,再加上眼見一同入宮的小姐妹各個都前程似錦,她心中便存了不忿。 說出這大逆不道之言時,正好穆染從她身邊經過,不小心將她已經掃好堆積在一塊的落葉踩亂,這宮娥見了,心中不忿同不滿一并爆發,這才未多想地脫口而出。 ——恰好被出來找女兒的杜御女聽見。 也不知是因著這話實在太過大逆不道,還是其他,素來性子柔軟得甚至有些懦弱的杜御女下了狠心責罰。 那宮娥在蕭瑟的秋風中跪了一天一夜。 那天夜里,杜御女抱著自己女兒,聲音輕柔卻堅定地跟穆染說:“染染,那些下人說的你都不要聽,他們不過是胡亂嚼舌根罷了?!?/br> 彼時的穆染年幼,雖然性子冷淡了些,但很是聽自己母親的話,因而聞言只是點了點頭。 “母親,我今天聽見那個人說的了,她說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伺候別人?!蹦氯菊f著,微微抬頭,瑩白稚嫩的面容看向自己的母親,“母親有什么心愿嗎?” 她雖年紀小,但也會在心中想著,若是母親有什么心愿,以后一定要想辦法替母親完成。 抱著她的杜御女并未即刻回復 ,她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女兒,半晌后忽然道:“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你父皇能把我從這里接出去,冊封高位?!?/br> 她說這話時聲音不同于平日的柔軟,反而帶著強烈的渴望。 “妃位也好,婕妤也罷,便是一個正四品貴嬪,也好過如今這般……”她最后的幾個字聲音極輕,輕得幾乎聽不見,可被緊緊抱在懷中的穆染卻知道她后面的話。 那是她的肺腑之言,也是一直不敢訴諸于人前心底最深的渴望。 年幼的穆染回抱住自己的母親,將對方的話記在心中。 那時的她,并不明白為何同為皇嗣,她卻絲毫不受重視,有時過得連奚官局的賤籍都不如。 被穆宴救下后,她也不是沒見過自己的父皇,可她能感覺得到,對方并不喜歡她,每每見了她都只是淡淡。 穆染知道,若非因著穆宴這層關系,她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自己的父皇。 曾經的穆染以為是因為天災。 因為闔宮都在說,她的出世導致南邊大旱,故而陛下對她十分不喜,就連她的母親都是這樣同她說的。 可如今她才知道,原來不是真的。 她的父皇,不是因為大旱才疏遠厭惡她,而是因為…… 穆染看著那道在殿外燭火印照下的帛書,看著上面的文字,清晰展現的一切。 原來,她不是皇室血脈。 所以,先帝才那樣厭惡她,對她的生死不聞不問。 而她的母親當初之所以那樣生怒,第一次罰了宮人,不是因為那宮娥胡言亂語,而是因為對方恰好在無意間說中了真相。 穆染不知道先帝當初是怎樣想的。 但只怕對方是完全不想見到她。 所以才會想著將她嫁出去,在旁的公主還未招婿之前。 也許是穆染最后沒能嫁出去,先帝便愈發不喜,思及她的身世,最終決定除去她。 那道帛書,在穆宴沒來明安殿前,穆染已經看了不知多少回。 她試圖從上面找出作假抑或是偽造的痕跡,可最終沒能找到。 似乎真的同穆宴所言一樣,這帛書是先帝臨終前叫人草擬。 上面的字跡乃至帛書的質感都有些時日了,絕不是短時間內能偽造而成的。 穆染其實已經信了大半,只是心中總還說服不了自己。 在她心中,母親軟弱卻又剛強,在維護她的時候從不會退讓。 即便已經過去這么多年,可母親依舊是穆染心中唯一的軟肋。 和旁人不同,自幼便沒見過自己父皇的她,從不會奢求什么父愛,對她來說,母親就是唯一,因而當發現先帝并不喜愛她時,她心中也沒覺著失落。 因為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