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是在一個賤籍手上被對方救下的。 那時的穆染已經意識不太清楚了,那個賤籍似乎心中有天大的怨氣,故而下手比任何人都重,穆染的指尖被對方踩在地上,仿佛要根根斷裂一般,摧心折骨的疼痛從十指蔓延開來,讓穆染整個人面色如紙般蒼白。 時至今日,穆染已經不太想得起來當初的事情了。 她只知道,似乎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在問發生了什么,那聲音溫和輕緩,卻帶著未脫的稚氣。 她能感覺得到,那賤籍聽得這聲音后極快地從她指尖挪走了步子,再之后她便陷入了黑暗中。 再次醒來時是在從未見過的奢華寢殿中,她躺在松軟錦被上,眼前半蹲著一個男童。 面容精致,眉目如畫,唇邊帶笑,見她醒來,那男童雙目一亮,似乎很高興。 后來穆染才知道,救了她的是太子,帝后唯一的嫡長子。 許是因著幼時養成的冷硬性子,在得知對方是她的救命恩人后,穆染甚至不知道要說什么,頓了半晌,最終口中也只吐出了冷冰冰的兩個字。 “多謝?!?/br> 她長到十二歲,除了母親,還沒有任何人向她釋放過善意,因而她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謝意,只是照著曾經母親說的跟對方道了謝。 那太子見她這副態度后似乎愣了愣,半刻后方回過神來,澄澈的雙目中似乎有什么閃過,快得幾乎叫人看不清。 那之后,莫名得了太子喜愛的穆染再沒回到以前那樣任人欺凌的日子,身為儲君的穆宴待她比任何人都要好,旁的那些皇子皇女全都不能同她比。 穆染不是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的人,她原本,一直都是感恩穆宴的。 直到對方在她面前展現出真正的樣子。 “皇姐在等朕嗎?” 輕柔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穆染放在膝上的手被寬大溫熱的掌心納入掌中。 她整個人一怔,接著下意識往后一退,結果恰好落入身后堅硬灼熱的懷中。 “呵?!钡偷偷男β曧懫?,顯出說話之人愉悅的心思,“皇姐今夜如此主動?” 第四章 什么叫求而不得。 饒是穆染先前已經做了準備,也沒預料到會這樣。 她甚至連穆宴何時進來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說對方直接出現在架子床上。 幾乎是在落入對方懷中的瞬間,她便馬上反應過來,手下用勁,掙脫對方的掌心,接著撐著身下的錦被猛地起身,站在床沿。 方才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帛書因著剛才的動作掉落在床榻之上,穆染沒有去拿的打算,而是站在床沿距離之外。 雖然眼下寢殿昏暗,可她身上散發出的警惕之意卻十分明顯。 “皇姐別緊張?!毖垡妼Ψ綇淖约簯阎袙昝?,穆宴也不急,身子稍稍一挪,便坐在對方先前坐著的地方,“你看,連帛書都丟下了?!?/br> 說著,他從床榻上拿起方才拿到帛書。 “這明安殿皇姐可還滿意?” 穆染沒動。 “你如何進來的?” 在此之前,穆染想過許多對方來時的場景。 若非那帛書上的內容,她今夜也不會提前遷宮,更不會將整個寢殿的宮人都遣離,因為只有這樣,眼前的人才能如入無人之境般的入她寢殿。 只是她未料到,穆宴會這般神出鬼沒。 她方才分明一直在架子床上坐著,緊閉的殿門沒有絲毫動靜傳來,可對方便是忽然出現在她身后,宛如鬼魅。 “皇姐想知道?”穆宴把玩著手中的帛書,輕笑一聲,“這是秘密?!?/br> 穆染指尖緊了緊。 她沒再開口。 因為面對穆宴,她從不喜歡多言,總是沉默的時間多。 若是平日,穆宴早自己同她說話了,對方素來不在意她的冷淡和沉默,反而把這當成一種樂趣,總是樂此不疲地獨自同她說著話,便是得不到她的回應也毫不在意。 可今夜不同。 在她靜下來后,穆宴也沒再說話。 接著殿外堪堪印照進來的昏黃燭光隱隱能瞧見對方閑適的模樣,骨節分明指尖捏著那道帛書,顯得極為泰然,似乎一點兒不在乎穆染同不同他交談。 穆染知道,他這是等自己主動開口問。 這已經不是第一回 了。 她知道,對方想看的,是她服軟、低頭,低聲求他的模樣。 如果只是想知道對方為何能忽然進來,穆染定然不會開口,可她真正在意的不是這個。 此時殿外又是一陣凌冽寒風吹過,掛在殿沿的宮燈被吹得四處搖晃,憧憧燭光恰好將對方手中的帛書照亮。 穆染的視線落在那道帛書上。 “這帛書……”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靜謐的寢殿中響起,“帛書上所記是真的?” “皇姐覺得呢?”見她主動開口,穆宴唇邊勾起一抹笑,“來朕身邊坐?!?/br> 穆染沒動。 “皇姐?!蹦卵绲穆曇舻讼聛?,“站得這樣遠,朕如何同你細說這帛書的內容?” 穆染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對方這話的意思,故而微微閉眼,再睜開后,整個人便徑直往前面走去,接著在對方邊上的床沿坐下來。 “再靠近些?!?/br> 穆染指尖攥緊,往那邊靠了靠。 “夜深露重,朕覺著身上寒意甚重?!?/br> 她便又往對方身側坐了坐。 而幾乎是她靠過去的瞬間,對方便長臂一伸,將她削瘦的肩頭一摟,穆染整個人被再次壓入對方懷中。 這次的穆染沒再掙扎。 她很清楚對方的脾性。 從她剛坐下那會兒,她其實就已經猜出了眼下的局面。 穆宴絕不是只想讓她坐在身邊這么簡單。 若是換了平日,她不會這樣簡單地任由對方肆意妄為,可如今不同。 是她有求于人。 是她想知道那帛書上的真相。 所以即便心中極度抵觸,她也只能在袖中攥緊自己的指尖,由著對方的手從肩頭,落至腰間,最終猛地收緊。 穆染最終完全靠在對方寬厚的懷中。 因為鮮少見她有這樣安靜的時刻,穆宴的指尖便輕輕在她腰間婆娑著,隔著仙紋綾的衣料緩緩游走。 殿外朔風呼嘯,寒風凜冽,殿內即便是燃了燎爐的情況下,穆染也沒感覺到自己有多暖和。 可抱著她的人卻不一樣。 對方的指尖仿佛帶著火一般,在她腰間一點點游走,即便是隔著衣料也能感覺到那灼熱的溫度。 熟悉而壓抑。 穆宴明顯感覺到懷中的人整個身體的僵硬。 即便沒明顯地表達,可她抵觸的情緒卻一眼就讓人能瞧出來。 聽著對方有些隱忍的呼吸聲,穆宴雙目中濃墨漸漸凝聚起來。 細算下來,如今的大魏,唯有她一人敢在他的跟前露出這樣的神態。 面上冷淡,可心中卻厭惡抵觸。 穆宴知道,自己的一點觸碰對她來說都難以忍受的,這點從以前就如此。 這要是換了旁人,穆宴早就嗤之以鼻,拋諸腦后。 可偏偏這人是穆染。 是那個即便被他救了還是一副拒人于千里外冷漠神情穆染,是那個他無論怎么費盡心思也無法讓對方展顏的穆染,是他每每想放棄,又割舍不下的穆染。 穆宴最初只是覺得對方這樣冷漠有些意思,所以才會留下對方。 可越往后事情不受控制。 他才知道,他對穆染的那點興趣,最終是他作繭自縛的開始。 從出世便被封為太子的穆宴自幼便得到了旁人的敬畏和討好,他習慣了那些人見著他時的卑躬屈膝,小心奉承,過于順利的成長歷程,讓他覺得,這世上似乎沒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便是想要摘星,只怕都有人會變著法地替他完成。 可偏偏,穆染讓他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 越長大穆宴便越發現,他無論如何想盡辦法,也不能讓他這個皇姐有絲毫觸動。 對方似乎沒有心,沒有感情一樣。 元正夜宴的初見,穆染分明已經被欺辱得性命垂危,可硬是咬著牙一聲痛呼都沒發出來。 被救了之后她的指尖損傷嚴重,照尚藥局那邊的說法,這種程度便是什么都不做,單單放著都會日日感覺到摧心折骨的疼痛,可她還是一聲不吭。 就連換藥時,也只是緊抿著唇,眼簾微垂,視線不知落在何處。若非她面容上蒼白得毫無血色,和額間沁出的細密的汗珠,旁人也許真的以為這點疼痛對她來說不算什么了。 正是因著她這樣的表現,穆宴在救了她之后短短的半月內,對這個人產生了極濃厚的興趣。 他花了很多時間去觀察對方。 然后在不知不覺中彌足深陷。 等到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從想要弄清這個人為何這樣冷淡,逐漸成了痛恨她冷漠得不近人情。 因為他發現,無論他如何努力,得到多少人的敬畏和尊崇,卻得不到這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