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
讓人做出違背規則之事的,不是因為越界的事情有多快樂,而是因為如果不這樣做,會感受到無與倫比的痛苦。人是趨利避害的生物,然而相比起獲得收益,他們更畏懼有所損失。 從畫舫上下來后,我幾乎站不穩,整個人軟弱無力地挨在鼬身上,他的臉龐因為酒液而染上些許頗具人情味的緋色。鬼鮫摟著幾名流鶯大搖大擺地走了,阿飛用戲謔的聲音問道:“阿凝,要跟鼬先生回去過夜嗎?” 我怯懦盲目得幾近可怕,明知道阿飛是在誘我犯錯,明知道前頭是萬丈深淵,殘存的些許理智根本無法與胸口如同火山爆發一般的炙熱情感相抗衡。我的嘴唇下意識想要說些什么推阻的話,但話一蹦出口便不受我的控制,變成幾聲語焉不詳的嚶嚀。 “瞧瞧,阿凝,你喝醉了,”阿飛伸手拍拍我的腦袋,湊近了又問了一遍,“你想不想跟鼬前輩一起回去???” 我痛苦而煎熬地點了點頭,這時候一直被我當作受力點的男人卻開口道:“阿凝姑娘今天也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br> 說罷,他便將我交回阿飛手中。 多慶幸此刻我戴著面具,才能不被他發現,面具下的那張臉,已被熱淚覆滿。 但僅剩的神志又在告訴我,多虧了鼬,我還有退路。 胸膛之中似有長風悲鳴,我看見一片原野,寬廣開闊,卻只有我一人。 “你看起來很失望?!卑w語氣淡淡。 這個人,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理,才會做出這種事? “你在看我的笑話嗎?” 滿腔的情緒終于找到一個宣泄口,先前的憂郁恐慌和失落,全部化為對罪魁禍首的怒和恨,右手剛剛揚起,阿飛不閃也不躲。 “真可憐啊,宇智波光希,我由衷地憐憫你?!?/br> 所有的力氣被抽空,我蹲下身,抱著自己的身體,絕望地哭了。 這世間種種,最痛苦的不是從來看不到希望,而是我差一點就可以……我差一點就可以擁有他了,哪怕只有一次。原本被死死壓抑于心底的念頭此刻卻如雨后春筍,不管不顧地往外沖著。 “帶你出來本是圖開心,倒成了我的不是?!彼穆曇舯韧盏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聽上去竟然像蘊含了某種隱秘的痛。 淚眼朦朧中我抬起頭,臉上的般若面具早就被我扯掉了,仰望著那張橘紅色面具,我不由猜想起他面具之下的臉,會有怎樣的表情。 同情嗎,還是嘲諷? ***** 生活沒有改變,發生在那天晚上的事,似乎只是我的仲夏夜之夢。 本以為這場鬧劇是個結尾,我沒料到這只是個開始。 一天,阿飛興沖沖地帶我去了一個地方——簡易古樸的一間木屋,生活用品齊全,最令人吃驚的是衣柜里放滿了精致華貴的和服和成套的名貴首飾,我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冷下臉問:“你又想做什么?” 他正從柜子里取出一套輕柔的純白色和服,衣襟、袖口和衣擺上用細細的金線銀線繡著忍冬花。 “多美的衣服啊,鼬看見阿凝穿上了,一定會很開心的吧!” “夠了,同樣的把戲,你還想耍我幾次?” 他把和服往床上一甩,過來摟住我的肩,用著溫柔得令人驚悚的聲音說:“鼬告訴我,他想見阿凝……” “不可能!”我粗暴地打斷他,鼬是那么一個冷靜自持的人,怎么可能…… “好吧,我的確隱瞞了一些情節。我告訴他,自從那日分別之后,阿凝對他思念成疾,希望能夠再見他一面,你也想不到吧,他居然真的答應了?!?/br> 惡魔的蠱惑,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 我驚恐地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這副表情極大地取悅到了他,阿飛頗為愉悅地笑了:“錯過了一次機會,你說這一次,阿凝要不要抓住機會呢?” “你、你在害我!” “我從來不是什么良師益友,但我可以幫你獲得你最想要的東西?!?/br> 他把我引到懸崖邊上,愉悅地看著我要不要選擇跳下去。 我想起不知從何聽來的戲言——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注1] 天堂的穹頂布滿地獄之火的顏色,但仍是天堂。[注2] 我閉著眼,朝前倒去。 他在跌落之際接住我?!安灰冻鲞@樣毫無防備的表情,就算是我,也會于心不忍?!?/br> 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直覺,這個人絕對不是宇智波斑。 “你到底是誰?” 他在我即將揭下面具的那一霎那握住我的手腕?!坝行┦?,一旦做了決定,就無法回頭了?!?/br> 也對,如果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必須站在他那個陣營了吧。 “你覺得我還能回頭嗎?” 于是我繼續自己沒有完成的動作,一張駭然的臉顯露在我面前——左臉是完好的一個男人的面容,右臉卻傷痕累累,簡直像是由零散的rou塊拼接而成,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幾步。 他說:“你飛不走了,白鳥?!?/br> 男人帶上自己的面具,留給我一個背影?!鞍岩路Q好,你還有叁個小時,去塑造一個不留遺憾的阿凝?!?/br> 這套和服的里襯是鮮紅色的,穿上白色外套之后只能從領口處看到淺淺的一道紅色。我梳不來藝伎的發髻,便草草梳了個簡單的發髻。 阿飛沒有走遠,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杵在一旁看我裝扮的過程。 “你還真是隨意啊,夢寐以求的事情終于要成真,不仔細打扮一下嗎?” “反正頭發梳了還是要放下來,衣服穿了不也還是要脫下來,我的魅力不在于這些膚淺的東西?!?/br> “旁的不說,你這臉色,白得已經不用涂粉了。放松點,好好一出喜劇別弄成喪事?!?/br> 我剜了他一眼,手里握著的眉筆往桌上一摔?!耙仓挥心氵@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才有臉說這是喜劇。你毀了我,也毀了他?!?/br> “但你心甘情愿,不是嗎?”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豈止心甘情愿,我下賤得甘之如飴。 雖然嘴上說著不在乎,我還是前所未有地莊重地打扮著自己,巴不得把自己包裝成一件禮物,裝在盒子里送給鼬。 屋外不知何時又下起雨,雨滴落在屋檐上的聲音更襯得人心煩意亂,我極力撫平鏡中女人緊蹙的雙眉。 滴、滴、滴…… 雨水之中摻雜著人的腳步聲,“嗡嗡”,我的靈魂在顫抖。 “阿凝?!?/br> “鼬先生,您來了,”轉過身,我行了一禮,貪婪地凝視著他的每一寸肌膚,“您應當知曉一個婊子約男人是為了做什么,即便如此,您還是來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也默許這件事的發生?” “你沒必要這樣自降身段?!?/br> 屋里幽幽地燃著香片,橘花的氣息便灌入每一個角落。 我試探地吻上他的嘴角,帶著雨水的潮濕,他的目光雖然仍舊清明,卻不冰冷,于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煽動著我去點燃他,我便放肆地吻上那漆黑的眼眸、堅毅的鼻梁和凜冽的雙唇…… 鼬終于不再是無悲無喜地佇立著,他的手以很小的幅度摟上我的腰,他的唇舌開始回應我的熱情,我變得更加義無反顧。欲望的烈焰讓我粉身碎骨,但如果粉身碎骨便能換來與他在一起的機會的話,倒也不是什么虧本的買賣。 我已經等了太久,追逐了太久,在空中漂浮了太久,直到他的鑰匙打開我的鎖孔,我才重新感受到人間的些許真實感,于是靈魂在剎那間得到永恒。 “鼬、鼬、鼬……”我發了狂似的喊他的名字,情動時喊,結束后也喊。 我猜他一定很好奇,如此濃烈的情感從何而來,但他只是讓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您還真是個溫柔的人啊?!?/br> 他睜開眼,不解地望著我。 “一般而言,恩客完事后,不都是提起褲子直接走人的嗎?” 鼬臉上浮現一絲淡淡的不悅?!拔覜]有把你當成那種人?!?/br> “可問題在于,我的確就是那種人。鼬先生,答應我,不要太認真,我們在一起,只為了快樂,好不好?‘人’這張面具我戴得太累了,想必您也是?!?/br> 他玩弄著我的頭發,我想了想,又補充:“你我之間,僅有現在是糾纏在一起的,我們的過往和未來,都毫不相關?!?/br> “你還真是絕情啊?!?/br> “不然我接過那么多客,”我裝出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不早就淪陷進去了?!?/br> “你有過多少個男人?” “嘛嘛,果然是男人啊,逃不過這個話題,您會嫌棄我臟嗎?”沒等到他的答案,我自顧自演了下去,“沒有成百上千,起碼也有五六十吧?!?/br> 他靠近我的耳廓說:“那么多男人給你的經驗,也不過如此?!?/br> 鼬一向是個很正經的人,此刻流露的不正經,卻讓我覺得離他更近了些。 “怎么,嫌棄我活差?需要妾身替您品蕭嗎?” 他輕笑,胸膛發出震動?!澳氵@壞脾氣,跟我meimei倒是有點像,怎么有人能忍你?” “世人忍得了令妹,怎么就忍不了我了?” “她同你不一樣,骨子傲得很,只能捧著不能摔。她從不看別人臉色行事,更別提討男人歡心了?!?/br> 聽他講著這個話題,我的眼眶又濡濕了?!靶辛诵辛?,就她是天上的太陽高高在上,我是開在塵埃里的花任人踩踏?!?/br> 原來鼬一直是這樣看待我的,所以啊,他也一定不會想到,那個看似傲氣的女人,其實也為了獲得男人的愛,落下過那么多的眼淚。 [注1]李碧華《青蛇》。 [注2]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 關于我對鼬的理解: 鼬還是個人,不是真的無欲無求的神。 但凡是個人,有點生理心理需求不都正常,他會來赴約,其實也因為阿凝是個繼女,不怎么需要負責。 在我的認知中,男人比女人更不排斥進行一場sex,女人可能更需要愛,男人可能更需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