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頁
“你要想找好的,我倒是可以介紹一門好相親……” 不勸還好,一勸哭得更厲害了:“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就是看上他了??!他都這么對我了,我還是喜歡他,我是不是有???!我也覺得我有??!”他從來沒有說出來的話,對著全然陌生的人,居然可以輕松地出口。 有人認識韓哥,還打聽起來了:“到底哪家媳婦???這么過分的,看人給弄的這么可憐,要不要我們哥幾個去嚇唬一下,讓人乖乖從了?” 老韓面如死灰,三觀盡碎,不知道接下來拿哪張老臉去見程翥,要怎么裝無事發生,只能囁嚅著說:“沒得事,別瞎打聽?!?/br> 程翥自然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形象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已經淪落為帶著拖油瓶不識好歹的冷血悍婦了;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翻制砂型,用細砂石膏漿薄敷定型,再焊接圓鋼骨架。其實這個倒是可以提前做,但這不是原本想給小徐個驚喜……(雖然失敗了),裹上砂型就看不出來了,因此就想先讓他看了再裹。再說除了已經分型過了的兩塊以外,還需要把這一整個截開,雕刻別的東西還好,人形的話就會有點像分尸現場…… 你說程老師這么個能捉太陽許愿、雕冰淇淋浪漫的人,一般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但他的浪漫有的時候會跑偏到另一個極端——那就是過頭了。如果說雕一個你的樣子還算浪漫的極致,那接下來希望你親手“分尸”,自己“包漿”、焊骨架,刷白蠟,放火里燒、敲碎了殼、拿紅艷艷的銅水澆……簡直堪稱十八種酷刑齊上陣,做不來你也可以看著嘛,然后你就可以得到一個閃亮亮的‘你’自己! 他是真覺得這挺浪漫的,有種破繭成蝶、百煉成鋼的寓意,符合他心目中對原型的看法;他認為作品與創作者本身靈魂相應,氣度相合,而這件作品,創作者并非只有自己一個人,那自然是兩個人一起來做,最有靈氣。 要是一般人,你想讓程老師給你親手鑄一尊像、手把手教你開窯,那難度也跟你同他生一個孩子差不多。 問題是,這一系列神cao作下來,就果然像個多情少婦弄大了自己肚子打算給你個驚喜,結果把人嚇跑了,他還一臉貞烈,心想不要算了,我自己生。 當然,說不失望是假的,程翥還有點小情緒呢。 因為徐步迭之前看到的,并不是這件作品的完整模樣,兩側過寬,他提前把腦袋左右兩邊給分截下來省點工序,這會兒剩余整體上的大部分都焊了錨件、裹上砂漿,只有一個腦袋露在外面。他自己提著焊機,拿著焊剪,護目鏡推到頭發上面,與那張被一層層固形鐵絲網包裹著的泥塑的面龐正面相對,就好像見著了被裹在荊棘里的愛人,那么生動、那么分明,一改他平常擅長的表現手法,唯有面部刻畫得致密入微。 與這張哪怕還是泥塑的面容對視,渾身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在流動,此時那雕像的頭顱略低一點,微微仰起,連嘴唇微微分開的形狀也與他愛的人別無二致。讓他一時看入了神,突然沒來由地想,皮格馬利翁的故事,應該是真的有過。 程翥卻沒在意到,自己幾乎全神貫注地凝視雕像到忘乎所以的時候,也有人倚在門邊,凝望著他的樣子很久了。 徐步迭哭夠了,吃飽了,在一眾淳樸的鄉親面前裝孩子求安慰也求到了,出來后腫著眼泡坐上車,韓哥終于松了口氣,還問他:“去車站?” 小徐搖了搖頭,終于破涕為笑。 “回去吧?!?/br> 老韓滿臉疑惑……他搞不懂年輕人了,早上在床上打了一架,剛才在街上哭了一場,把程翥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會兒又好了,要回去了?這算是啥情趣呢? 但他送小徐回去順勢走到窯房一瞅,全明白了,我的乖乖,這又是什么,正主還沒走到半天呢,你饑渴得對泥像都要下手了?! 加上濾鏡的韓哥再也無法直視了,他當機立斷,自己跑了,還把幾個來幫忙的窯工全叫跑了,什么裝窯封窯,他料定程翥今天是鐵定來不及了,這帶著拖油瓶的寡婦是要決心再嫁了,榆木腦袋給一個雷劈得開竅了,百煉鋼也得化成繞指柔了,明兒就能吃喜糖了……咦,這事兒有喜糖吃么?現在去買來得及嗎?總之他貼心地給員工放了假,關了才轉好的機器,還把門給鎖了。 這途中其實有好事者偷偷湊過來瞄了好幾眼……但是,當事人雙(三?)方都沒有發現。 徐步迭看到程翥在晨光照射的作坊臺桌上細細地處理那座雕像,焊接圓鋼、修理型腔,他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那光點映在他身上,也有一半映在泥像的臉側,在眼窩處匯聚一灘金色的漣漪,仿佛讓它活了起來,注視著彼此的眼睛里、交互黏揉的動作里都滿是深情。小徐從沒在程翥眼里看過那種專注又熱烈、澎湃而洶涌的勃發,不由得一陣嫉妒,可他發覺那張臉是自己時,又有一種荒誕的滿足和飽脹后一無所得的空虛。 但那一幕很美……雕像很美,捧著雕像臉頰的那雙手虔誠得很美,專注地愛上了它的雕塑家的眼神熾烈得很美,朝陽斜射過來的絲狀光線很美,亂而有序的空間被拖曳出的影子很美,空氣中一層蒙蒙的霧塵上下翻飛,唯一隔絕著人與物的界限是呼吸帶出的熱氣,像一幅罕世的名畫。 要是我也是個藝術家,我也想把這一幕畫下、刻下,銘記……徐步迭突然明白了,他突然不再嫉妒那雕像被荊棘鐵網困住的身子——如果那是我,我會想讓人知道,我的雙手如何撫摸過他的身體,我的眼神如何描摹他哪怕一根發絲的輪廓,我的動作如何煅燒出他的靈魂,我如何注視,如何恐懼,如何患得患失地害怕這份洶涌離我而去,如何不得不聲嘶力竭,用銅鐵鑄就一首不朽的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