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如今可真是把牌都攤開了,韋春則命人把信箋送到柿餅巷,無非就是明著告訴蕭煜,他已經盯著音晚和小星星許久,知道他們曾住在那里。 雖然最后沒叫他得逞,可蕭煜一旦想到那詭詐卑劣的臟東西曾躲在陰暗角落里貪婪地窺視音晚,他就覺熱血沖涌頭頂,恨不得立刻將這個人剝皮拆骨。 謝潤仔仔細細將信箋看完,額間皺起幾道深雋的紋絡,凜色問:“陛下有什么打算?” 打算?蕭煜要是不去,韋春則借口他失約把珠珠和玉舒殺了,那不就等同于是他害死了謝氏母子。 若是這樣,他和音晚之間還有前路嗎? 韋春則可真是算計得好啊,這人如今相較四五年前,倒多了些膽識,招招式式是沖著要他命來的。 就是不知,韋春則的這些動作,這目的,他的那位“伙伴”到底知不知情。 這一想,就覺得胸口憋悶,隱隱牽著疼,說不清是傷心多一點,還是憤怒多一點。 但蕭煜素來會演戲,即便內心山海崩塌成汪洋碎石,但面上仍舊沉著平靜,唇角噙上淡淡輕蔑:“朕去,就這么個東西,朕有什么不敢去的?!?/br> 謝潤謹慎道:“可信箋上說了,不許帶超過十個的護衛?!?/br> “那就不帶?!?/br> 大殿之中一片短暫的死寂,謝潤道:“陛下萬乘之尊,不可冒此兇險?!?/br> 蕭煜覺得有趣,似笑非笑:“在你的心里,你覺得朕的命比你兒媳和孫子的命更重要?” 謝潤輕哼了一聲:“當然不是,可是對天下百姓,社稷家國來說,陛下的命重逾一切。新政剛剛實施,朝野尚且不穩,外戚殘余勢力仍伺機作亂,邊患亦未解決,陛下身系千機,若能萬歲萬萬歲,才是這天下百姓的福氣?!?/br> 自打世宗皇帝在位到如今,二十多年,謝潤從憑借祖蔭初入廟堂的小官到如今的國丈潤公,歷經塵世滄桑,也看遍了這泱泱大國的興衰榮辱。 外戚禍政,奪嫡爭儲,為權柄而禍起蕭墻,廝殺不休,無窮無盡的內耗導致國力日衰,民不聊生,曾經的王者之師亦士氣萎靡,守不住疆土,任外族欺凌。 謝潤同這世上所有哀嘆世事而無力扭轉的柔弱書生一樣,真心企盼過天降英主,挽狂瀾,興社稷,重筑先祖基業,建盛世太平,山河無憂。 他看著蕭煜一步步走到如今,見過他所有的狠戾惡毒,不擇手段,卻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好皇帝,是個能讓人在他身上看到希望的好皇帝。 蕭煜隱約從謝潤的話中讀出了肯定與贊許,不禁有些受寵若驚,抻了頭問:“你當真這樣想?” 謝潤懶得搭理他,斂眉低目,又為信箋的事發起愁來。 既然韋春則已經明確開出條件了,那蕭煜若是不去,他必然會惱羞成怒痛下殺手。這事該如何周旋,還得細細計量。 蕭煜最看不得他這副模樣,明明兩個人在商量的事,商量著商量著他就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了,好像非得他自己扛才能顯出他仁義無雙,旁人皆是豬狗。 蕭煜正色沖謝潤道:“朕今早答應了晚晚,一定會把珠珠和玉舒救回來,所以這個險朕得冒,你過來,咱們再商量商量……” ** 小星星玩鬧了一整日,到黃昏時候總算安靜下來,小小身子蜷在藤椅上,仰看檐下掛著的一盞魚魫燈。 魚腦為骨架,四面蒙著墨紗,上頭畫著彩蝶逐月,嵌珊瑚、紫英石。小孩子看不懂水墨意境,只覺一盞小小燈籠裝點得珠光潤,亮熠耀眼,稀罕極了。他打了個哈欠,糯糯地問音晚:“娘親,我喜歡這里,我們可不可以一直住在這里?” 音晚給他蓋了一張小毯子,本想說不可以,但見他眼睛瑩瑩亮看著自己,不想讓他沮喪,便說:“我們可以在這里住一段時間?!?/br> 小星星只是一時稀罕,等住得久了就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座四方規整的囚籠,像魚骨燈上的畫,看著光鮮亮麗,實則終年不變枯燥乏味,到時候不用勸,他自己就會住膩了。 她輕輕拍打著星星,哼了幾句歌謠,小星星便呼哈呼哈地睡了過去,青狄和花穗兒兩人合力將他輕輕抱起,送進了殿內。 音晚正要跟進去,聽見身后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她循聲回頭。 蕭煜獨自邁上臺階,音晚越過他一看,見步輦和隨侍的宮人都停得遠遠的。 音晚道:“星星睡了?!?/br> 蕭煜會意,把將要邁進殿門的腳縮了回來,微笑:“那我就不進去了?!?/br> 音晚松了口氣,手指不自覺地縮起,抓住袖子一角,依舊不乏警惕地盯著蕭煜。 蕭煜這些日子已習慣了她的提防,稍稍失落之后倒也沒有別的情緒,只是凝睇著音晚的臉,嘆道:“晚晚,我知道你心里還是埋怨我的,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嗎?” 音晚的手一僵,柔滑的緞袖便順著指縫間流瀉,夕陽殘照下,若碧波微漾。 “你胡說什么?” 蕭煜歪頭凝思了片刻,追問:“或者死不了,就是缺胳膊少腿兒了,或者身上被人戳了幾個洞,會有性命之憂,你能一心軟就原諒我了嗎?” 音晚瞥了他一眼,眼底溢出些嫌棄,明晃晃寫著“你又發什么瘋”幾個字,晃得蕭煜心頭酸澀,險些忍不住拉著她的手和盤托出。 托出又有什么用,只是平白讓音晚跟著擔心罷了。 蕭煜將話咽回去,轉了個話題:“為防春汛,我明日要去巡視洛河河堤,就不能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了?!?/br> “哦?!?/br> “午膳也不能陪你們用了?!?/br> “哦?!?/br> “我還有奏折要看,這就走了?!?/br> “哦?!?/br> “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 音晚低頭沉默,蕭煜頹然嘆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我真走了?!?/br> 音晚是不可能留他的,任由他拖曳闊袖慢吞吞拾階而下,一步三回顧,上了步輦,在步輦上扭著身子看她,滿是情愁不舍。 直到拐入鵝石小徑,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從蓊郁林木上搖曳而過,連人帶影徹底消失在彼此的視線里。 第99章 情,從來都是兩廂情愿的事…… 臘月二十三, 天晴,宜宴客。 醉仙樓這名字初聞是有些艷氣秾麗,聽上去像勾欄香街, 但這其實是家正經酒肆, 一道蒸鰣魚、一盅甜醪酒格外有名, 深為世家勛貴所喜。 酒肆建在熱鬧街衢,人來人往,可見一座三層小筑,碧瓦飛檐, 雅香沉幽, 頗有鬧中取靜之意。 蕭煜搖著折扇走到醉仙樓門前的時候, 正是午膳的時辰,人煙如織,來往絡繹, 很是繁華熱鬧。 熱鬧得不妙。這么多人,待會兒若是打起來不好施展不說, 而且這般擁堵喧囂, 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掩護, 歹人一旦沒入人群,若要追殺難免就會傷及無辜。 蕭煜心想,這么多年不見,韋春則看上去長了些心眼,變得不好對付了,且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能cao之過急。 雖說赴的是鴻門宴,但他面上半點焦色也無,悠閑搖扇, 雪青緞袖低垂,領著陸攸和六個便服禁軍,款款進了門。 小二忙上來招呼,蕭煜報上了雅間的門牌名,小二便熟門熟路地引他上去。 韋春則早候在那里了。 臨街軒窗半開,一盆蕙蘭枝葉迎風窸窣,窗前擺一張核桃木小方矮幾,兩面是軟藤褥席。 韋春則一見著蕭煜,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滿滿得意,像是在說皇帝如何,不還是投鼠忌器,不得不來。 他在褥席上坐得穩當,沖蕭煜含笑頷首:“得蒙皇帝陛下駕幸這小小酒肆,真乃蓬蓽生輝?!?/br> 蕭煜掠了他一眼,心里嗤道:死閹貨,如今倒裝得像個人似的了。 在來的路上蕭煜就想好了,對這閹貨態度不能太惡劣,以免他在這里受了氣回去拿珠珠和玉舒來撒,但態度亦不能太好,不然讓他以為自己手里那兩人奇貨可居,竟能逼得一國之君彎頸折腰,那后面的事更不好辦了。 蕭煜拿捏得準,不輕不重地將折扇擱到幾面上,聲音里含了些不耐煩:“有話快說,朕沒空跟你細磨嘴皮子?!?/br> 韋春則瞧著他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就來氣,笑容微涼,因被凈了身,他這些年面容發生了一些變化,下巴光滑得膩人,眉眼間亦多了些粘稠,這么一笑,說不出的扭曲丑陋。 “我認為如今的情勢,陛下應當明白,怎得脾氣還這么大,倒不怕我一時惱怒,回去要了那對母子的命?!?/br> 蕭煜冷笑:“韋春則,你該不會以為朕真的在乎謝氏母子的命吧?” 對方臉色微僵:“這是什么意思?” 蕭煜撣了撣袖子,神態很是涼?。骸澳隳盟麄兡缸拥男悦嘁獟?,朕要是不來,萬一他們丟了性命,晚晚少不得記恨朕。如今朕來了,他們再出什么事,那就是你的罪孽,跟朕半點關系都沒有?!?/br> 韋春則不防他來這一套,很是愣怔了一陣,倏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陛下就是陛下,冷漠寡情,一如當年?!?/br> 他說話時視線不住的向窗外瞟,想在等著什么人。 蕭煜心中了然,只當沒察覺到,不著痕跡地繞著圈子,拖延著時間,斜靠繡墊,慵懶道:“朕是天子,當以天下為重,以龍體為重,有冷漠寡情的資本,誰又能說什么?” 韋春則問:“那你當年對我jiejie也這么半點沒往心里去嗎?” 一提起韋浸月,蕭煜的臉色驀得冷下來。 韋春則臉上滿是傷慨與憤怒:“我jiejie對你那般癡心,你卻逼死了她,你是皇帝,就可以這般作踐別人的真心,你就不怕報應嗎?終有一日,也會有一個人來把你的一顆真心撕得粉碎?!?/br> “真心?” 蕭煜譏誚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朕跟你jiejie之間的恩怨?她當年去松柏臺向四哥報假信,說朕為救他不惜與禁軍一戰,哄得四哥為護朕周全而違心認罪。原來真心是這樣的,揣著一顆真心可以毫不手軟地傷害對方的摯親?!?/br> “我jiejie那是為了你!當年,只要昭德太子把所有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你就可以置身事外!” “這等糊弄孩子的話,你是真信了?” 韋春則目含冷光,凜凜地盯著蕭煜。 蕭煜面含深濃嘲諷:“那么當年朕置身事外了嗎?有謝家在,朕能置身事外嗎?韋浸月當年差點與朕定親,她不過是怕你們韋家受了朕的連累而失去富貴安逸?!?/br> 她做成了這件事,韋家還是韋家,再無人提及她和蕭煜的婚事,她可以安安穩穩另嫁他人,謝氏自始至終都沒有為難她。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韋春則的臉色一瞬煞白,目光渙散,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 蕭煜卻是連諷刺都沒了耐心。 不論多么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世人總是喜歡自欺欺人。韋浸月自欺她情比金堅,韋春則自欺皆是旁人對不住他們姐弟,這樣自欺,大約可以讓心里好過一些吧,可欺著欺著恍惚了心神,就當了真,打心眼里認定就是這么一回事。 蕭煜連連冷笑。 韋春則像叫人踩了尾巴,猛地抬頭,目光如炬地盯著他:“你笑什么?我jiejie在你心里就這么輕如鴻毛,半點惋惜追懷都不值嗎?” “是啊?!笔掛洗鸬煤苁乔屣h:“朕又不愛她,她還做了那么些不堪的事,朕憑什么要為她惋惜?” “可是她愛你!她癡癡念了你十年!” “那又如何?情之一字講得是兩情相悅,對方不情愿,再癡心都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br> 話音一落,蕭煜似是想起了什么,微有愣怔,厲眸中的鋒銳慢慢消去,浮上些許戚戚然。 韋春則猛地拍案而起。他渾身顫抖,看向蕭煜的目光里淬滿怨毒,驀得,又往窗外瞟了一眼。 人倒是來了,可到如今還是按兵不動,莫非是怕了? 他心里涌出些不屑,可真是爛泥扶不上墻,明明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要了這狗皇帝的命,江山唾手可得,偏這最后一步就走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