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音晚實在太冷,手都好似凍僵了,緊攏住大氅,輕點了點頭。 馬車駛得很緩慢,幾乎感覺不到什么顛簸,小星星睡得很香,白皙流潤的腮頰微微鼓著,嘴唇不時“吧嗒”幾下,像做了個美夢。 音晚縱然滿心憂事,可看到兒子恬靜的睡顏,還是不禁勾唇淺笑,覺得無比幸福滿足。 馬車倏地停下,車幔被挑開,蕭煜鉆了進來。 青狄和花穗兒正倚靠著車壁睡了過去,他刻意將腳步放輕,沒有把她們吵醒。 音晚討厭他這般出爾反爾,蛾眉一凜,正想趕他出去,他藏在身后的手挪到前邊,手里捧著一盞琉璃燈。 質如冰晶,壁薄如紙,繪著山水臺榭,在燈燭光芒里晃耀奪目,如冰清玉壺。 蕭煜壓低聲音:“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本想回行宮再給你的,可眼瞧子時快過了,只能趕著時辰給你了……” 寐中的花穗兒哼哼了兩聲,轉了半邊身。蕭煜生怕把她驚醒,將聲音壓得更低:“晚晚,你喜歡嗎?” 大許是夜太過深沉,這一點光亮顯得尤為溫暖,特別是籠在琉璃中,色彩斑斕,美如夢幻。 音晚一手摟著小星星,一手將琉璃燈接過來,抬眸看向蕭煜。 蕭煜忙道:“好好好,我走?!彼徊饺仡櫟赝顺隽笋R車。 音晚捧著琉璃燈看了一路,倒是一路相安無事,是了,跟在蕭煜身邊,只要他自己不發瘋,那一路都是晴天和朗的,一般人是不敢正面挑釁他的。 花穗兒朦朦朧朧地被晃醒,乍一見音晚手中的琉璃盞,“呀”了一聲:“這是哪里來的?真好看?!?/br> 青狄不聲不響地抬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她才閉嘴。 蕭煜安排音晚住進了東北方的仙居殿,此處偏僻少人,又是年前才修葺過的,紅墻碧瓦,透花欞窗,甚是精巧秀麗。 望春連夜調遣了十幾個嘴嚴來路正的宮人進殿中伺候。 蕭煜特別想拉著音晚的手再同她說幾句話,可夜色已深,她又姿態冷清,屢屢以疏涼的視線掃自己,他怕又討個沒趣,不情不愿地退出殿門,跑到窗牅邊,將窗板抬起來,沖里面道:“那我明天一早來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br> 音晚既疲累,又不耐煩,快步過來霍得將軒窗板拉下,插上銅栓,將宮人遣退,自己更衣洗漱,上床摟著小星星睡過去。 第二日天剛濛濛亮,宮人們絡繹將杯盤碗碟擺上,熱粥熱糕點,冒著騰騰熱氣。 音晚將醒,便聽懷中傳來小星星奶聲奶氣的聲音:“好香……娘親,我餓了?!?/br> 她一笑,把星星抱起來給他穿衣。 小星星只睡了一覺就發現自己從狹窄逼仄的小房間里搬進了珠光影壁、奢華至極的宮殿,那位幾日沒露面的漂亮叔叔正坐在膳桌前含笑看他,不啻為夜半驚夢,直要驚掉人的眼珠。 他一邊搓著眼睛,一邊被音晚抱上了繡榻盤腿坐好。 蕭煜待他甚是和善親昵,挽了袖子親自拿起瓷勺給他把粥攪涼,笑道:“星星,你嘗嘗這粥,可甜了?!?/br> 文火煮的紅棗薏米粥,配以醬佛手香梨子,干閉甕菜,鵪鶉茄……粥還算平常,小菜卻都是宮外難見的,小星星到底是個小孩子,心性簡單,一見著這么多花樣吃食,立刻將旁的拋諸腦后,什么都想嘗一嘗。 蕭煜樂呵呵地做了布菜使,聽星星指揮著往他碟子里夾菜。 快要吃完時,望春進來稟道:“康平郡王去了武城殿,求見皇帝陛下?!?/br> 蕭煜握筷箸的手微頓,下意識看向音晚。 音晚正低頭喂小星星喝粥,看上去半點反應都沒有,仿佛他如何抉擇,如何偏心,都已是與她無關的事。 蕭煜道:“讓他先回去吧,朕改日再見他?!?/br> 望春躑躅著,道:“郡王看上去臉色不好,他說他進宮好幾回總是見不到陛下,今日一定要見,他有要緊事要對陛下說?!?/br> 蕭煜的目光自音晚滑到小星星,默了片刻,道:“讓他先回去,告訴他朕今日有事?!?/br> 望春走后,蕭煜驀地想起了昨夜謝潤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皇帝陛下這般有手腕的人,對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這么些事端,讓臣如何不害怕?!?/br> 會不會不止是謝家有內jian? 那人既然可以趁著謝潤忙碌在外而趁機往謝家安插眼線,是不是也可以趁他頻繁來往于柿餅巷和行宮之間,趁隙鉆空子,籠絡他身邊的人。 蕭煜低眸想了一會兒,沖內侍道:“傳梁思賢來見朕?!?/br> 內侍出宮傳召及外官入謁都有一套繁瑣流程,梁思賢還沒來,校事府的人倒是先到了。 今日清晨有一封信被放在柿餅巷舊屋的門前。 信中內容甚是狂妄。 說邀請皇帝陛下去醉仙樓敘舊,且不許帶超過十人的護衛,他更不希望看見暗衛。如果有一條相悖,那么就請皇帝陛下和潤公都不必為謝家少夫人和小公子憂心了,只管三日后去西城門外替他們收尸。 蕭煜越看眉宇斂得越緊,音晚剛將吃飽了的小星星抱給青狄,讓帶著在殿內溜圈消食,回來見蕭煜面色不對勁,怕是因為珠珠和玉舒的事有變,忙問:“怎么了?” 蕭煜掠了她一眼,舒展眉宇,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如常,慢條斯理地將信箋折疊起來,沖音晚微笑:“沒什么,邊關密報?!?/br> 第98章 如果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嗎?…… 蕭煜曾經有句名言——女人和閹人都得離朝政遠遠的。 音晚深銘于心, 沒有干討沒趣的習慣,便不再追問。 蕭煜捏著信箋沉吟良久,霍得起身, 沖內侍吩咐:“召謝潤?!?/br> 內侍領命而去, 蕭煜微閉了閉眼, 將神情收拾妥當,才返身去看小星星。 這孩子的適應能力極強,已習慣了行宮生活,穿一雙雪白羅襪, 在青石磚上來回蹦跳, 小腿靈敏有力, 小肚腩正隨著活動而一顫一顫的。 蕭煜記起音晚說過的,這孩子是早產,剛生出來時比尋常孩子小且虛弱, 費了好大勁才養起來。 養到如今三歲多,既健康又聰穎, 看上去比別的足月而生的孩子也并不缺什么, 可想而知音晚付出了多少心血。 想到這一節, 他不禁目光深深看向音晚。 音晚心里牽掛著珠珠和玉舒,本就心猿意馬,哪怕陪小星星玩也玩得很心不在焉,立即察覺到蕭煜投注過來的視線,滿懷憂慮地看過來。 “可是珠珠和玉舒有消息了?” 蕭煜一愣,斟酌再三, 還是搖頭,他抬手將她鬢邊凌亂的碎發攏到耳后,道:“只是突然想起來, 這些年你帶孩子的不易,小星星被養得很好,謝謝你?!?/br> 音晚微怔,沒想到他竟會說這樣的話,詫異之余亦有些百感交集。 她從前還沒對蕭煜徹底死心時,就希望他能知情識意些,愛護疼惜她,不讓她受委屈,體貼她的辛苦,多說些窩心的話哄一哄她。 她要的根本不多,有時候只要他能低下頭哄一哄她,好多事其實都是可以過去的。 只可惜,該體貼的時候不體貼,該說這些話的時候不說,到如今再說,卻是已經晚了。 她再不是從前那個一腔癡念的小姑娘了,滿懷孤勇為愛奔赴,哪怕撞得鼻青臉腫,只要他朝她招招手,她還是忍不住想繼續跟著他走。 她沒有了從前的勇氣與熱血,現在只想對自己好一點,把自己擺在安全的環境里,不對任何人動心,也絕不會心軟。 音晚低眉輕笑了笑,道:“你若要謝我,那便把珠珠和玉舒找回來,只要他們安然無恙,這便是謝我了?!?/br> 蕭煜沒說話,只是凝睇著她的雙眸,看了很久,輕扯了扯唇角,聲音溫柔似水:“好,我答應你?!?/br> ** 蕭煜回到武城殿時梁思賢已候在那里了,令人意外的是,伯暄也沒有走。 這孩子這些年身量拔高了些,褪去了年幼時的微胖,模樣長開,身量依舊健碩精悍,臉上卻連半點贅rou都沒有,五官端正,依稀能看出昔年昭德太子的風采。 若要嚴格論,他生得比昭德還要清俊一些。 伯暄跪倒在蕭煜的步輦前,眉眼間似攏著沉甸甸的心事,總難舒展。 蕭煜親自將他攙扶起來,溫聲道:“朕這些日子很忙,冷落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有事多和陳桓還有慕騫他們商量?!?/br> 伯暄嘴唇蠕動了下,剛想說話,忽而轉頭向身后看去。 謝潤奉詔而來,四平八穩地沖蕭煜和伯暄躬身揖禮。 伯暄愣了愣,略顯僵硬地向謝潤還禮,將要出口的話便梗在了喉間,再也說不出來。 蕭煜拍了拍伯暄的肩膀,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朕還有正事要辦?!?/br> 伯暄只有先行離去。 謝潤不動聲色地轉身,緊盯著伯暄的背影。 天光暗淡,龍尾道上鋪陳著薄薄的影絡,烏發玉冠的少年拾階而下,身影漸遠,直至消失在巍峨宮門后。 蕭煜察覺到謝潤的神情古怪,像藏掖著什么,幽秘莫測又暗含冷光。他倏地有種不好的預感:“你總盯著伯暄看什么?瞧你那樣子,跟要把人家衣裳扒光了似的,他又不是個大姑娘……” 謝潤是飽讀詩書的禮儀人,聽不得他胡言亂語有辱斯文,當即皺了皺眉,一本正經道:“臣有事要稟奏?!?/br> 梁思賢是個機靈識趣的人,知道這翁婿兩關系復雜,說的話未必是他能聽的,便主動提出去偏殿等候。 兩人進正殿,謝潤道:“耶勒對臣說,有個神秘人試圖拉攏他對付陛下,那人曾經對他說過,已與陛下最親近之人結成同盟,他朝里應外合,直搗皇圖?!彼f這話時眉宇輕蹙,殘留一點慍色。 蕭煜本來心里就有數,昨夜音晚單獨與謝潤說了那么久的話,十有八九說的就是耶勒,那些陳年舊事見不得光的情愫,且說完之后謝潤十有八九是要回去跟耶勒翻臉的。 他炮制了許久的好戲終于上演,說實話,倒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愉悅,興許是謝家的那對母子還沒找回來的緣故吧。 音晚為此心事重重,蕭煜也高興不起來,總覺萬鈞擔子壓在肩上,連看熱鬧都沒心情了。 但謝潤這話卻說得蕭煜臉色冷寒:“什么?” 謝潤從袖中抽出一卷薄宣紙,望春接過呈上去,蕭煜展開一看,是一幅人的畫像。 “這是耶勒自己畫的,他說兩人聯絡素來隱秘,對方亦不曾以真名相告,唯一知道的便是對方的長相和他與陛下的仇怨,那人曾說,陛下逼死了他的jiejie?!?/br> 蕭煜“啪”的一聲將畫卷合上:“韋春則?!?/br> 難怪他剛才看這畫像就覺得那細眉細眼無端惹人厭煩,原來是韋春則,可真是叫他說對了,妖孽惡鬼橫行,還陰魂不散。 那么下面便只剩下一個問題,那與韋春則暗中勾結的蕭煜身邊人究竟是誰。 蕭煜抬眼瞥了一下謝潤:“你覺得誰在與韋春則暗通機括?” 謝潤平靜道:“陛下應當心中有數的?!?/br> 有數,蕭煜自然是有數的。 韋春則那等jian佞小人,素來上不得臺面,卻能在洛陽興起這般風浪,若說朝中無人相助,那就是在糊弄鬼。 可要做到這程度,小魚小蝦明顯不夠用。 蕭煜突然感覺到一陣疲累,身子向后仰靠到螭龍鎏金椅上,他扶額道:“朕這里也有東西要給你看?!?/br> 是那張大清早便被送到柿餅巷的信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