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竭力讓自己恢復正常,將要噓寒問暖,穆罕爾王氣喘吁吁地追過來了。 他搗了搗耶勒的胸口,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人家依依姑娘拋下熟客過來陪你,你怎得讓人家走了?” 耶勒不想在音晚面前說這些事,想拽著穆罕爾王走,那廝卻好似故意的,緊扒著墻沿,說什么也不走。 他只得壓低聲音道:“我給她錢了?!?/br> 穆罕爾王嚷嚷道:“你這人怎么這樣?這是錢的事?人家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姻緣也是緣,你可真是名副其實的情場浪子,翻臉無情,說吧,又勾搭上哪家姑娘了……” 在一旁聽著的音晚雙頰酡紅,像誤入狼窩的小白兔,悄悄把腦袋縮回窗內,暫時打消了要招呼穆罕爾王喝茶的念頭。 耶勒實在忍無可忍,環胳膊鎖住穆罕爾王的咽喉,捂住他的嘴,低聲問:“你想干什么?” 穆罕爾王也是突厥王族,承繼了先祖高大威猛的體格,但在耶勒手下,就跟個小家雀似的,半點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就擒。 他被勒著動彈不得,只能斜睨耶勒:“我這是在救你,怕你泥足深陷,別不知好歹啊?!?/br> 耶勒冷哼:“管好你自己吧?!?/br> 兩人正糾纏撕打著,音晚從軒窗探出頭來,小聲道:“最近風平浪靜,我想問問,青州那邊有消息嗎?我爹和兄長還好嗎?還有常世叔和西舟哥哥,他們都好嗎?” 耶勒沒告訴她謝潤早被蕭煜拘進長安了,倒不是私心,而是想著她如今快生了,告訴她也無濟于事,反倒惹她憂思,對她的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好在蕭煜還有些人性,只是拘著,沒為難人。 耶勒松開穆罕爾王,道:“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彼肓讼?,經過一番激烈掙扎,還是道:“我聽謝潤說,西舟對你有意,我見過他,是個挺不錯的小郎君。我可以想辦法避開皇帝耳目把西舟接到瑜金城,等將來孩子生下來,他定可以把你和孩子都照顧好的?!?/br> 穆罕爾王在一旁頗為贊賞道:“這就對了,做舅舅的,就該替自己外甥女打算?!?/br> 被耶勒狠踹了一腳,他“嗷鳴”一聲慘叫躲開。 “不了?!币敉砩ひ羟宓?,平靜地打斷他們。 兩人停止撕扯扭打,齊刷刷看向她。 她眉眼舒展開,勾唇一笑:“若舅舅當真能聯絡到西舟哥哥,那就幫我給他帶句話?!彼拖骂^,似是仔細斟酌過,而后道:“就說‘音晚將為人母,一切安好,盼望西舟哥哥也能早日成家,余生琴弦相伴,和睦美滿’?!?/br> 耶勒被穆罕爾王拽出了院子,春風迎面撲來,仍舊帶著涼意,他唇角邊漸蕩開一絲漣漪,頗為愉悅的模樣。 穆罕爾王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高興什么,她現如今也就是不知道你對她的那點心思,若是知道了,對你的態度不會跟西舟有什么兩樣?!?/br> 耶勒不欲理他,兀自負袖腳步輕快地離去。 他先是探望過傷兵,又召郎中到跟前仔細問過,問出來音晚的產期就在這幾日,便想編出個說辭暫且應付一下王庭那邊,繼續留在瑜金城,守著音晚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來。 可惜天不遂人愿,耶勒在瑜金城只住了三天,王庭那邊有密信傳來,說云圖大可汗突然不再露面,王帳外戒備森嚴,各部落首領暗中都有動作,陸續調動兵馬涌向王庭。 耶勒只得匆匆起程趕回草原,臨行前他再三囑咐穆罕爾王,務必保音晚母子平安,若她有個差池,他必回來扭下他的狗頭。 他不說,穆罕爾王也不敢怠慢。穩婆和乳娘早就住進別苑,侍女嬤嬤也寸步不離地看護照料著音晚。 音晚雖然自己很害怕,但見穆罕爾王這般盡心,既感激又過意不去,反過來安慰他,說自己身體一切安好,讓他不要太緊張,更不要總是往草原遞信去擾亂舅舅。 磕磕絆絆進了四月,一個安靜的夜晚,月光似練,音晚正彎身將孩子衣物放進楠木箱中,倏地,肚子抽搐了一下。 她以為只是一般的胎動,捂住肚子,低頭哄勸孩兒不要鬧,卻無濟于事,抽搐越來越厲害,漸演變成一陣陣扭筋般的絞痛。 青狄和花穗兒聽到動靜飛速奔進來,只見音晚歪身倒在臥榻上,額間掛著細密汗珠,孱弱無力地勾住青狄的袖角,輕喃:“叫人,我可能要生了……” 剛過子時,正是深夜沉釅,悄寂無聲的時候,平靜瞬時被打破,五個穩婆慌忙系著衣帶奔過來,穆罕爾王也被從美人榻上生生拖起來,候在產房外來回踱步。 音晚沒有生過孩子,不知道怎么樣才算順利,怎么樣又算不順利,只知道她腰背極酸,腹痛如絞,咬牙拼盡全力,孩子還是下不來。 音晚掙扎了許久,力氣像被倒進一篾滿是鏤隙的罐子里,無聲無息地漏了下去,怎么也積攢不下。 穩婆聚在床尾嘀咕一番,其中一個快步拂帳出去,去向穆汗爾王遞話。 音晚隔著朦朧淚珠全都看在眼里,問她們:“怎么了?” 穩婆猶豫少頃,趴在她身前道:“不大好,小姐身子太弱,使不上力氣,孩子頭被卡住,總是出不來,若再耽擱下去,怕是要把孩子憋死了……倒是有不耽擱的法子,就怕小姐受不住……” 音晚臉上都是汗,青狄和花穗兒捏著帕子追著擦都來不及,汗水裹著脂粉渾濁在了一起,黏糊糊的順著下頜淌下來。 她只覺痛到極致,渾身骨架都要被拆散了似的,卻難得神思清明,氣息微弱道:“意思就是只能保一個了?” 穩婆點頭。 音晚遲滯片刻,道:“保孩子?!?/br> “不行,保大人!”穆罕爾王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帳外,聲音堅定:“我知你為這孩子犧牲良多,你愛他至深,但命只有一條,這個時候你必須顧自己?!?/br> 音晚搖頭,倔強道:“我要孩子,你答應我,生下孩子后把他交給我父親?!?/br> “不行!我答應過可汗,一定要保住你的命?!彼涿汲蚍€婆們,吩咐:“保住大人,若她有個閃失,你們也都別活了?!?/br> 穩婆們膽顫地低頭,齊齊應下,而后重新圍到床尾。 音晚抬起雙拳虛弱而無助地捶床,泣若游絲:“我要孩子,我要孩子,你們別碰我的孩子……” 她被痛楚折磨得神思漸恍惚,來回只念叨這一句。 穩婆看得不忍,小心翼翼向穆罕爾王提議:“要不給小姐灌點參湯,再試試看能不能生下來?” 穆罕爾王隔著紗幔凝視床上的人,驀得嘆了口氣:“好?!?/br> 她強撐住,按照穩婆的指引,憋氣、用力、憋氣……撕裂般的痛始終折磨著她,不知堅持了多久,依稀聽到了嬰兒清脆的哭聲。 意識漸漸渙散,哭聲像在迢迢千里外,愈來愈模糊。 眼前有白茫茫霧氣散開,光影變得虛幻,喧囂漸遠,沉入混沌之中。 像是個夢,回到了閨中少女時期,她坐在家中后院的秋千架上,兄長在身后搖她,而父親就坐在一邊的石凳上,斂眉看著手中公文,不時抬頭看他們一眼,溫儒面上滿是寵溺笑意。 突然場景變幻,她置身于人煙如織的繁華街衢,周圍喧鬧鼎盛,熱鬧紛呈,卻盡是陌生面孔,無人搭理她。 她怕極了,自人群中摸索前行,倏然在前方看到了一個熟悉背影。 他一身白色錦衣,銀線暗縷出繁復花紋,光耀閃動,如沐浴著月光。 音晚蒙昧茫然,忘卻前塵恩怨,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想追逐他,她追了一路,終于將要追上了——倒不如說是他停下腳步不再走,想讓音晚追上他。 咫尺之遙,觸手便可抱住他,不知為何,她卻猶豫了,頓住腳步,遲遲不敢上前。 恍惚間,場景再度變化。 珠光影壁的奢華宮殿,他把玉環拎起來,玉石相擊,輕鳴悅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晚晚,我覺得玉環相扣,寓意很好,所以就帶來給你,你喜歡嗎?” 人都說將死時會看到內心最深刻的執念與渴望,不知看到這些,是不是意味著她要死了。 這是音晚沉睡前最后一個念頭,她實在太累太痛,終于連夢魘都無力聚攏,歪過頭沉沉地睡了過去。 ** 穆罕爾王猶豫過要不要遞信給耶勒,告訴他音晚生了。 王庭那邊至今都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只知群雄交會,局面一觸即發,頗有山雨欲來的氣勢。他怕耶勒會在關鍵時刻分心。 但郎中道音晚出血太多,又一直昏迷,不敢說能不能活過來,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他又怕給耶勒留下畢生遺憾,最終還是決定給他遞一封密信。 何去何從,耶勒自己會有判斷。 音晚整整昏睡了四天,到第四天,有人叩響別苑的門,門房迎送進來,正是一身勁裝滿面風霜的耶勒。 他只帶了葛撒戈,騎快馬而來,顧不得回答穆罕爾王的諸多問題,直奔音晚床前。 耶勒在床前不眠不休守了她一天一夜,給她灌湯藥,掖被角,到窗外晚霞爛漫時,音晚的眼皮微微顫動,終于睜開了眼。 她眼中有酣睡初醒的迷蒙,只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坐在床前,厚實的手掌徘徊在她的手邊,好像特別想拉她的手,但又忍住了。 音晚思緒稍滯,才反應過來,歪頭沖他呢喃:“舅舅,你怎么來了?王庭有沒有出事?云圖有沒有為難你?” 耶勒見她醒來,自是長舒了口氣,滿心歡喜的,聽她九死一生之后仍記得關心自己,更是心中溫暖,沖她柔聲道:“我可是耶勒可汗啊,刀劍不入、戰無不勝的草原英雄,你cao心這么多做什么?!?/br> 音晚虛弱地笑:“這世上怎么會有人真的刀劍不入……親人之間不就是要互相cao心嗎?” 耶勒眼神黢黑,情深脈脈地凝睇著她。 她道:“我想看看孩子?!?/br> 耶勒忙命人把孩子抱過來。 是個男孩,小小的一團,裹在明黃繡魚戲蓮細綢襁褓里,已褪去剛出生時皺巴巴的皮,端得白皙嬌嫩,玉雪玲瓏。初生的孩子總是嗜睡,乳母喂得抱抱的,正合眼大睡,可見眼線極長,嘴唇纖薄,雖然孩子太小還看不出模樣,但睡顏頗有些蕭煜的神韻。 音晚強撐著坐起來,將他抱進懷里,輕輕點了下他的鼻尖,只覺內心盈實,無比滿足。 就算她給不了他至尊無上的皇位,可她會傾盡所有去愛他,讓他在安定溫馨的環境里慢慢長大,遠離爾虞我詐、殘酷廝殺,做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她會在他年幼稚弱時拼盡全力保護他,讓他遠災厄、體安康,給他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她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 音晚將孩子摟進懷里,輕輕親吻他的額頭。 耶勒笑說:“孩子還沒有取名字,大名自要正式一些,請人合過八字,可先取個乳名?!?/br> 音晚歪頭細想。 耶勒道:“我聽穆罕爾王說,這孩子出生時正值深夜,紫微星大熾,不如就叫星星吧?!?/br> 音晚微怔,弓起手背輕刮了下他的臉頰,輕喃:“星星,小星星……” 因是早產,孩子也過分虛弱,需得時時叫郎中照看,乳母把孩子抱走后,耶勒便勸著音晚多睡一會兒。 他等音晚睡沉后,拂開紗幔出來,穆罕爾王正徘徊在窗外。 “瑜金城內涌進許多古怪的人,雖喬裝成平民,但各個身懷武藝,訓練有素,且是沖著別苑來的,終日盯著這里,打探這里邊住的人?!?/br> 耶勒聽完,眸中點光如炬,道:“王庭接到消息,周帝在先皇祭日入清泉寺齋戒祈福,已有半月未露面——算算時間,他也差不多該到了?!?/br> 穆罕爾王陡覺脊背森涼,嘴唇打顫:“那……那怎么辦?” 耶勒瞥了他一眼,沉定如松:“你怕什么?只有我們知道這瑜金城里有吸引大周皇帝孤身犯險的女人,王庭那幫老家伙并不知道,他們如何能猜到周帝已經來了?!?/br> 穆罕爾王一想覺得有理,一口氣將舒未舒,驀地又緊張起來:“那也不妙啊,皇帝明顯是沖著音晚來的,那……” 耶勒打斷他:“我問你,音晚產子一事你可曾泄露出去?” 穆罕爾王道:“你早有囑托,我怎可能泄露?郎中、穩婆和乳母全都是家奴,早先幾個月就住進別苑里,不曾與外人接觸。我這別苑外也有防衛,那些打探的人只能遠遠盯著,絕探不清這里面的具體情形?!?/br> 他說完這些,慢慢從惶惑不安中走出來,心中也有了底,道:“瑜金城乃是突厥地界,你我在此經營多年。大周皇帝縱然奇謀睿智,也難免束手束腳,更何況他竟不惜拋下社稷涉險,眼瞧著是痛失摯愛已經方寸大亂了,這應當是他最容易對付的時候?!?/br> 耶勒平靜地說:“我現下不想對付他,只想讓他死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