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穆罕爾王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勸了她許久,最后實在拗不過她,只有叫來車輿,直奔城門。 夜深風大,吹動輿下鈴鐺叮當亂響,穗子絞纏在一起,在風中狂舞。 耶勒率傷兵行至瑜金城外五里時,只隱約見一座青磚石壘砌的城臺,堅壁高聳,石燈幢在風沙中閃爍,昏黃的光暈如煙靄般飄搖,微弱而固執的亮著。 他直覺燈燭比平日里更亮一些,剛才黃沙遮天蔽目,多虧了有這么點光亮指引,才能安然到達。 葛撒戈騎快馬追上他,道:“可汗,有幾個傷兵挺不住了,咱們的藥都用完了,糧食也早就吃完了?!?/br> 耶勒道:“我們馬上進城,城里有藥也有糧食?!?/br> 風勢愈加凜冽,吹滅城臺上幾盞燈燭,前方陡然變得黑壓壓的。 身后又有傷兵痛苦哀嚎,葛撒戈想去看,耶勒橫鞭攔住他,道:“別耽誤時間了,快些進城還能快些給他們醫治?!?/br> 前方城門緊閉,耶勒早就給穆罕爾王傳過信,按照慣例,他應當都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亮出符令,守城兵就會給開城門。 葛撒戈策馬緊隨耶勒,苦澀道:“不知為什么,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我娘,從前她還活著的時候,每回我同可汗行軍歸來,她都會提燈在家門口等我的?!?/br> 血海里趟過,停泊在即,分外脆弱。 耶勒想起這一場血戰,縱然心上布滿厚繭刀劍不入,還是難得體貼地沒有嘲笑葛撒戈,只安慰道:“那你娶個媳婦,以后讓你媳婦提燈在家門口等你?!?/br> 葛撒戈雖然外表粗糙,卻是個臉皮薄的小郎君,轉瞬紅了臉,低聲道:“還是可汗娶吧,您娶個溫柔細心的可敦,行軍歸來時,就有人接我們了?!?/br> 他聲若蚊吶,裹挾在狂風中,也不知耶勒聽到沒有,倒是沉默著沒有回應。 說話間抵到城門下了。 葛撒戈從耶勒手中接過符令,正欲上前喝開城門,那兩扇厚重漆門卻自己開了,轟隆隆大敞,門后燭光零散如星芒,夜風中寒冷砭骨,這點光卻讓人心里一暖。 葛撒戈高興道:“肯定是穆罕爾王來迎我們了?!?/br> 耶勒嘴上嗤笑:“他可算長點心了?!毙闹袇s感念頗深,率領殘部進城,眼見穆罕爾王牽著高頭駿馬候在街道中央,一邊掀起鶴氅擋風,一邊朝他迎過來,嘴里念叨:“我就說嘛,這人皮糙rou厚慣了,走丟了也沒人稀罕,大晚上的,好好在家睡覺不行,非得出來挨一頓凍?!?/br> 耶勒方才注意到,穆罕爾王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嬌小身軀裹在黑狐裘里,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音晚不理他,在青狄攙扶下艱難地走到耶勒跟前,道:“舅舅?!庇殖蛩砼晕⑿Γ骸案鹑龈??!?/br> 葛撒戈呲出兩排白牙:“小姐安好?!?/br> 音晚想起穆罕爾王說的話,料想傷兵跟在隊伍后面,忙側身道:“我們快回家吧?!?/br> 耶勒一直默默凝睇著她,倏爾溫柔一笑:“好?!?/br> 回到別苑時,蘇夫人已經睡下了,齋堂里黑漆漆的,值夜侍女正在檐下打盹。 耶勒怕驚擾到蘇夫人,命人把傷兵送去偏院由郎中醫治。 穆罕爾王瞧著人家軟枕高席睡得踏實,自己卻吹了半宿涼風,愈加不忿,揪著音晚念叨:“你們女人家一天到晚就愛小題大做,可汗是什么人啊,草原大英雄,不敗戰神,他會迷路找不著家嗎?簡直笑話?!?/br> 把音晚煩得不行:“我說自己去,沒讓你去,是你非要跟著?!?/br> 穆罕爾王當即跳腳:“你都懷孕七個月了,我敢讓你自己出門嗎?萬一有個好歹,可汗不得把我大卸八塊了?!?/br> 耶勒沐浴后換過新衣,坐在榻邊捧著碗喝粥,不時抬頭看他們一眼,眼中閃動笑意。 音晚正領著青狄和花穗按照郎中要求剪紗布,搓布繩,分神抬頭沖穆罕爾王道:“你說你明明挺好的一個人,非要在嘴上啰嗦,生怕別人念你好似的?!?/br> 穆罕爾王捧起熱茶灌了半壺,潤過嗓子,說:“我就是跟你講講道理,可汗常年征戰在外,刀山火海里熬過來的,跟你們長安那些嬌滴滴的小男人不一樣……” 檐下風鈴脆響,耶勒端著碗出來,唇邊噙柔暖笑意:“粥很好喝,我還想再來一碗?!?/br> 花穗接過碗去廚房盛粥,穆罕爾王卻像活見了鬼似的瞪圓眼睛看耶勒,耶勒恍若未覺,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我聽說你吩咐人往城臺石燈里添了燭油,多謝啊?!?/br> 穆罕爾王呆愣愣看他,好半天才嫌棄地撣撣衣領,連珠炮似的道:“別謝我,是你那小外甥女的主意,說風沙太大,怕你們夜間行軍找不著回家的路,真是有趣,你又不是大周那些頹靡軟弱的世家公子哥,會找不著路?侮辱誰呢?!?/br> 耶勒微怔,朝他張了張口,感覺難以啟齒,又悄默聲地閉上。 音晚數月來旁觀,覺得舅舅跟身邊人的相處甚是奇怪,好像大家都把他當成了鐵人,刀劍不入,百毒不侵。 可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刀劍不入啊。 從前兄長在武衛營當差時,只要外出執行任務,不管回來得多晚,外面多冷,音晚和父親都會在門口等他的。 音晚隔窗看向齋堂方向,花木扶疏,一片冷寂。平心而論,外祖母雖然和舅舅不是親生母子,但舅舅對外祖母一直恭敬孝順,這放在崇仰仁孝的大周都堪稱孝子典范,可外祖母對舅舅卻不夠關心。 不單單是不關心,甚至到了冷清冷心的地步。 她輕搖了搖頭,也許這就是他們母子兩的相處方式,她不能隨意褒貶長輩的。 思慮間,花穗哆嗦著回來了,端著一碗熱粥。 耶勒接過一口氣仰頭喝了小半碗,把穆罕爾王看得納罕,調笑道:“什么粥啊,這么好喝?” 青狄笑說:“這是姑娘親手煮的蓮子粥,用荷葉雞湯為底,加蓮子、碎棗片、枸杞、白術、蜜炙麩皮文火慢煮,煮得糯糯的,再放在火上煨著,等可汗回來喝?!?/br> 音晚自幼沒了母親,父親又沒再續弦,從很小時就學著料理家事,兄長或父親外出公務跋涉歸來時,必會給他煮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因為征戰在外飲食定然不規律,喝粥既能養胃又能暖身。 耶勒只覺得今晚的粥比那時在草原喝的更美味,卻未想如此繁瑣,不禁皺眉:“你懷著孕呢,干什么做這么麻煩的東西,我吃什么不是吃?!?/br> 音晚把紗布捋好,讓青狄送去偏院,抬頭道:“不麻煩,我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我都覺得自己沒用極了,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極好的?!?/br> 她坐在窗前,邊說話邊絞紗布,因為肚子太大,動作看上去有些笨拙,顯得格外嬌憨惹人憐惜。 許是懷孕的緣故,從前的美艷容顏出落愈發得溫婉動人,蛾眉彎彎,膚色柔膩瑩潤,唇若桃澤嬌嫩,好像一塊精心雕琢的美玉,斂去驚攝人心的光華,打磨得愈加熨帖柔和。 耶勒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脫口而出:“晚晚,你怎么對我這么好?” 這話問出來,穆罕爾王不禁斂去笑意看他。 音晚卻毫無察覺,隨口道:“因為你是舅舅啊?!彼活D,凝著耶勒手中的碗,生出悵惘:“我爹也愛喝我煮的粥,不知他現在怎么樣了?!?/br> 耶勒提唇微笑,眸中卻是黯淡的,有些失落。 穆罕爾王全看在眼里,神情驀地嚴肅起來,默了默,饒有深意道:“音晚的父親是周人,所以喜歡喝粥??珊故峭回嗜?,吃慣了炙rou,飲慣了酒,這東西就是貪個新鮮罷了?!?/br> 青狄回來了,道偏院傷患太多,郎中說紗布不夠用,還得再備些。 音晚便顧不得與他們說話,繼續低頭忙碌。 穆罕爾王走到耶勒跟前,低聲道:“有些新鮮能貪,有些新鮮不能貪,小心別把自己推到懸崖峭壁?!?/br> 耶勒掠了他一眼,神色幽邃,不置一言,只擱下瓷碗,默默往外走。 穆罕爾王緊跟上他,一直走到音晚再也聽不見他們說話,才道:“長安傳來消息,皇帝借口謝氏謀反,其罪當誅,念結發之情暫不處置皇后,只是下令封禁昭陽殿,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消息不得傳出?!?/br> 耶勒冷笑:“自古帝王皆無情,這一位尤其無情?!?/br> 穆罕爾王拂去垂葉,道:“你不會看不出來吧,這不是無情,恰恰是有情?!?/br> “當初中宮有孕曾大赦天下,人盡皆知,若到臨產月份還尋不回音晚,如何就孩子的事與朝臣交代?倒是可以對外宣稱孩子流產,但萬一尋回音晚,那生出來的孩子名分就別扭了。他不說廢后,更不說孩子流產,偏偏是封殿,還不準里面消息外傳,就是為他和音晚之間留有余地?!?/br> 耶勒默然許久,轉身看向穆罕爾王:“我希望你不要多嘴,不要告訴音晚這些?!?/br> 穆罕爾王道:“她遲早會知道?!?/br> “她不會知道?!币彰嫔蠝厝岣?,溫柔到極致便有些冷酷:“她住在你的別苑,她能見到什么人,見的人會說什么話,都是你可以控制的。她懷有身孕,你有正當理由阻止她出門?!?/br> 穆罕爾王悶了許久,才問:“你要關她一輩子嗎?” 耶勒道:“我有辦法讓她對蕭煜徹底死心?!?/br> 穆罕爾王凝著他的側面,道:“我覺得,這個事到現在已經變味了?!?/br> 平地驟起一陣狂風,漫卷塵礫吹來,耶勒靜立在風中,如山巒強壯矗立,巋然不動。 “當初,是皇帝太無情,你心疼外甥女,應謝潤之請才去把晚晚從未央宮里偷出來,此事雖不切理,但是合情。你現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頓了頓,又道:“你可別忘了,我們有一件事已經騙過音晚了,甚至連謝潤也騙了?;实郜F在根本不想送質子,你一清二楚,卻一直在蒙蔽誤導音晚,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至少皇帝在發現音晚不見后,會告訴謝潤真相?!?/br> 耶勒垂在兩側的手緊攥成拳,習慣性伸出舌頭舔舐下唇,粥的味道還殘留在唇舌之間,有著誘人沉淪的綿綿香氣。 他眸中幽光爍爍,看向虛空,似虛空中有他垂涎已久的獵物,癡迷且堅冷:“那就連謝潤也別讓她見?!?/br> 第77章 晚晚,我來了,跟我回家吧?!?/br> 穆罕爾王一掃吊兒郎當之氣, 俊秀面容上浮起同情,嘆道:“耶勒,你不是蕭煜, 不要把自己變成你曾經最厭惡的模樣?!?/br> 風中卷入桃花, 鮮妍爛漫, 追逐纏黏著袍袂,被吹得簌簌響。 耶勒站在風中,任沙塵與碎花在他周圍回旋飛舞,神色深晦。 穆罕爾王看著他這副模樣, 一時又有些心疼, 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你只是一時糊涂了,把對晚輩的疼惜當成了情愫。明日我召依依過來,讓她好好伺候你, 只要可汗愿意,有的是美人愿引君入幕, 音晚同她們不一樣, 不是可褻玩的, 對不對?” 耶勒沒再說話,穆罕爾王就全當他默認了,攬著他體貼道:“你回去睡一覺吧,行軍打仗太累,睡一覺腦子就能清醒了?!?/br> 到天明時,風漸漸止了。朝陽從厚重云層后爬出來, 照散冪冪青煙,湛凈陽光流瀉千里,是一日清朗好天。 音晚撫著肚子坐在窗前, 含笑看向外面,青狄和花穗站在臨水石磯上,去摘一枝新開的桃花。 正百花競艷的時節,采了些玉蘭、杏花、山茶花、桃花在蒲簍里,已晾曬做成干花,準備塞進香囊里。 蒲簍邊還放著幾件已經快要完工的小孩衣衫,另有綢布小鞋、羅襪、圍嘴……都是音晚自己做的。 衫袖上繡了一朵紫色鳶尾,還差幾針鎖邊,音晚剛穿上線,忽覺窗邊有陰翳落下,擋住融融春陽,她抬頭,怔了怔,艱難地站起來,道:“舅舅?!?/br> 耶勒隔窗看向桌上那些小衣小褲,琨邊衲珠,刺繡繁復,精細至極,卻又不知耗費了多少日夜,他不禁嘆道:“孩子長得快,衣裳穿不了幾天就得換,你何苦費這么些事,別累著自己?!?/br> 音晚愛惜地撫過小衣衫的光滑綢面,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可做,管孩子能穿幾日,只要他穿得舒服漂亮,費多少事都是值得的?!?/br> 她放下衣衫,摸了摸肚子,眼中盡是瀲瀲柔光。 耶勒凝著她,神思不由得飄忽起來,心想,若他和阿姐小時候也能有這樣的母親無微不至地疼愛他們,那該有多好。 世人皆以為他是草原上最桀驁浪蕩的孤鷹,信馬由韁,最受不得拘束,更沒有哪個女人能收服住他??芍挥兴约褐?,他已漂泊太久,心畔缺失一瓣,渴望溫柔關懷來填補慰藉。 他的目光下移,流連于音晚隆起的腹部,心中有個聲音,她能給蕭煜生孩子,也能給他生。 她這么柔弱溫馴,若是要她,她也反抗不得。也許會別扭鬧騰幾日,那就多要她幾回,讓她懷上孩子,她一定不舍得打掉。 他又不是蕭煜,狠心到要用孩子為質,只要不觸這個底線,也許她最終會認命跟著他的。 音晚眼見耶勒變得古怪,輪廓緊繃,雙手合拳,好像在發狠想什么,想得眸色暗沉,眉宇擰結。 她輕喚了聲“舅舅”,面含擔憂地看他:“您要不要喝點水?” 這樣說著,卻不等他答應,便慢慢挪騰腳步,去斟了甌熱茶端過來,雙手捧著,隔窗遞給他。 茶湯質醇,似珠璣般色澤明凈,氤氳著茉莉花的香氣,巖韻十足,清冽甘甜,浸入喉間,潤澤之余也讓人逐漸清醒過來。 耶勒一仰而盡,捏著瓷甌,閉了閉眼,把心中的魔鬼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