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他是王府的世子,是已栽培成年的王府繼承人,父親顯然容不得他出意外。便進宮跪求皇帝,請他的父皇心疼心疼他只有這么一個出息的兒子。 可前世的事實證明,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他也根本沒有辦法像父親所期愿的那樣平安順遂一生。 家世帶給他的優越尊榮里,也夾雜著責任和挑戰,一個溫室里長大的子弟,何以承他這身份之重? 前世后來他便已明白,他是最沒有資格安于舒適的。 歸心似箭。 他坐上侍衛弄來的簡易轎子。 簡轎的高度頓時使視野立刻開闊,小山村盡露于眼前。 熟悉的場景使他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了前方半露在民居群中的宋家坐落處。 打從被晉王接回家后,他就沒再來過鶴山村,他不知道宋湘何以不像前世那般就在現場,在潭州的妻兒他至死也不知情況如何,敵人究竟是只想殺他還是要連他們一起殺害? 前世在宋家養傷的這半個月,不但是讓他重回了安穩舒適的環境,也成就了一樁讓他終生都無法接受的婚姻。 妻子自然也算能干,各方面打點得井井有條,孩子也讓她教養的很有規矩。就算挑剔如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即便她有長處,他也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對一個被迫拴在一起的人產生愛慕和依戀之情。他討厭被壓迫。 那七年的婚后生活于他而言寡淡如水。他承認他從來沒有生起過了解她的興趣,也沒有想過去與一個終日在田間地頭的女子討論諸如皇權矛盾與朝堂沖突這種更高深的東西。 如果不是想到賜婚圣旨之下,他絕無放她自由的可能,他甚至都不會與她圓房。 她不能離開晉王府,一輩子便注定只能成為他的妻。他想,他若再連房都不圓,子嗣也不讓她生,那么她日后老了,豈非面前連個盡孝和陪伴的人也會沒有? 再說他與她又沒仇,甚至還有恩,他何至于連孩子都不與她生? “吱呀——” 轎子剛剛經過宋家門前,大門便開啟了三尺寬,半新裙幅下,一只穿著繡花鞋的纖秀小腳跨出了門檻。 第7章 有脾氣的她 素衣布裙的孩子娘正值豆蔻年華,安靜停在竹林之下。 她就像是留在碧紗櫥上一幅褪了色的畫,讓陸瞻感到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他幾乎完全想不起來她也曾有如此出塵的一面,熟悉的則是那幾年貌合神離的時光。 縱然心知十有八九會遇見,陸瞻也還是忍不住心頭滯了一滯。 他右手握緊了竹竿,也許不自覺地還用了點力,抬轎的侍衛停下了腳步。 “世子?” 旁側的侍衛微訝地望著他。 陸瞻看了眼他,又看回宋湘。 人群里的她容貌氣質都超群,與周圍顯得格格不入,眼里的清冷像極了前世后來那幾年里的她,如果不是她梳著少女的發髻,身后還站著年幼的宋濂,他幾乎以為是她直接從潭州到了此地。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他曾跟這個女子拜過天地,同過床共過枕,曾經生兒育女,共度浮沉。她對他不離不棄,從無怨言。 但此刻她不認識他,她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在某一世里,她跟他有過什么糾葛,他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他能跟她說什么? “世子,那姑娘長得確實好看,而且氣韻還很不俗?!狈讲诺氖绦l顯然誤會了,壓低著聲音,正沖他擠眼。 宋家就在道路邊,此刻宋湘與陸瞻不過兩丈距離。 重華沖著陸瞻擠眉弄眼,時不時還朝她這邊溜兩眼的樣子,她焉能猜不出來他在說什么?當年在他們家養傷的時候,這小子跟陸瞻偷偷提到她,就讓路過門口的她撞了個正著,這次沒養傷了,這欠揍的相倒是一點沒變。 但她關注的重點不在這兒。 前世陸瞻可在他們家養了半個月才回去,就是通知侍衛來,也是翌日的事情。 這一世即便她沒有在場,鐵牛也在,按照她的預想,他怎么著也該是順勢先到程家去安頓,因為這個時候的他僅僅只是個養尊處優慣了的王孫公子。他怎么會這么委屈自己匆匆歸府呢? 她因為疑惑而走出門來,沒想到他看到她竟然還停下來了。 沿途看熱鬧的這么多人里可不只有她,但陸瞻的目光偏偏就投了過來,她當然不會花癡到認為他是看上了自己。 那么眼下算是毫無淵源的他們,按理說應該不會有交集才是,為什么他又會獨獨投過視線來看她? 這沒有道理…… 這一世他們壓根就沒有過交集,之前也從來就沒有見過,他這么看著她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姐,這是誰呀?” 宋濂在扯她衣袖。 她沒有出聲,看了他一眼后又看向陸瞻。 陸瞻本是要斥責重華兩句的,但當他余光看到宋湘緊皺著眉頭,目光也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將出口的話便也咽下了喉嚨。 周圍也有不少人在看他,但他們的目光無一不是好奇,唯獨她不是,她走出門來的時候神色就很平靜,看到他的時候也沒有大多變化,就好像是看著個本就在意料之中的人。他的出現,又怎么會在她的意料中呢? 更而且,她又為什么要對著他皺眉? 陸瞻情不自禁把腰前傾了些,與宋湘四目相對。 旁邊侍衛面面相覷,轉向了方才在場的鐵牛。 鐵牛也看不懂這是個什么狀況,他搔搔腦袋,自以為然地解釋道:“方才你們公子昏倒的地方是這位宋姑娘家的地,而且你們公子先前還把宋姑娘給撞昏了過去。你們到現在可還沒有給人家賠禮呢!告訴你們,宋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她是……” 侍衛們恍然大悟,走上去沖宋湘施禮。 陸瞻也回了神,鐵牛說的沒錯,他確是躺在宋家菜地,也確曾把她給撞昏了,雖然不知道先前為什么她不在,但她因為這個而敵視他也不是沒有道理。 原來不是他想的那樣,她不是因為認識他才會對他有所不同,而是因為他冒犯了她。 重生回來,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皇孫,而她也依舊只是個平民,他心里總歸是有些愧疚的。 那終究是他的妻子,就算沒有愛慕之情,她也為他生育過兩個孩子。他死在野外,他們連消息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們將來的日子會怎么樣? 想到前世,陸瞻愈發沉默了。 她正當好年華,在這村里住得逍遙自在。 鐵牛救他的時候她不在場,也未必不是好事。他們不再相識,至少就不必再重蹈覆轍,她也不必卷進他那漩渦里。 想到這里,陸瞻看向重華:“你帶錢了嗎?” 重華愣了下,解開荷包掏出來幾張銀票:“有二十兩?!?/br> 陸瞻看了眼其余人,眾人紛紛掏荷包,最后連銀票帶現銀,湊成了八十三兩五錢。 陸瞻揚起下巴:“方才我誤傷了宋姑娘,拿著這錢,代我去向姑娘賠禮?!?/br> 重華小跑著來到宋湘面前,雙手把銀票呈上:“今日我家主上誤傷了姑娘,特地吩咐屬下代為賠禮。這里有些許銀錢,希望能稍稍彌補姑娘的損失?!?/br> 陸瞻今日的舉止,宋湘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說明有多古怪,畢竟是重生的她先破壞了原先的軌跡,那么他在換種情景下舉止會有所變化也該是正常的。但她就是不能明白他為何看到她會停轎? 看到這扎銀票,再聽完重華的話,她也明白了。合著是因為撞著了她所以來賠個禮,并不是她想的那樣。 但這區區幾十兩銀子,就能彌補她的損失?彌補她得了當他的替死鬼送掉的那條命? 她冷眼望著陸瞻,轉身進了門,砰地把門給拍上了。 重華愣在當場。 陸瞻也愣在當場。 印象里的她不好強,不刺頭,從來溫溫順順,眼下這么有棱有角的她,他還真是第一次見! “世子……” 重華把銀票伸了給他。 陸瞻擅于應對恬靜淡泊的她,卻不知該怎么對待有脾氣的她。 到底他是男人,靜默片刻,他說道:“宋姑娘的父親曾官至翰林,是清流出身,區區小錢確是埋汰了她。 “你回去后替我在京城里物色一處地段好些的宅院,尋兩間旺鋪,再封一千兩銀子,連房契地契一道代我送到宋家賠禮?!?/br> 第8章 他覺得自己像跳梁小丑 宋湘想起從前,她給小兒子喂飯換尿布時,陸瞻那王八蛋都能昂著頭打旁邊路過,仿佛認不清自己是還有妻兒的主。眼下居然會專門停下來給萍水相逢的她賠錢,那就是說前世的冷漠,果然只是針對她的咯? 這個死渣男! 她一刀剁開了砧板上的筒子骨。 陸瞻剛上馬車就打了個噴嚏。 看看天色,陽光明媚。 他扭頭再看了眼這村子,本來他以為自己賠出八十兩算是很有誠意了,只要宋湘接受,那么從此他就可以安然地,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跟她分道揚鑣,沒想到她居然二話不說就撇下他進了門…… 陸瞻回想起她的神態眼神,總覺得自己在她眼里就像個跳梁小丑。 陸瞻倒沒覺得自己被冒犯,就憑她前世也被那道圣旨困了七年,給他生了兩個孩子,最后還因為他死在外頭而成了寡婦,他就沒辦法責怪她——畢竟他是個男人,他得有點氣度。他只是不明白這一世的她怎么會是這樣? 前世為免她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因始終與她保持著一定距離,那個時候被冷落的她也不曾這個樣子。 他記得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發火,對兩個孩子要有多耐心就有多耐心,對上對下都是保持著禮儀,怎么他好好地給她賠禮,她反而甩起他臉子來了呢? 整個回府的路上,陸瞻眉頭都沒有舒展過。 宋湘沒接受他的錢,這件事就好像個石頭一樣懸在那里,讓他總覺得不大太平。他叮囑重華:“回去后不要跟王爺提起這件事。所需的錢也從我私庫里出?!?/br> 說完又重復了一句:“盡快置辦好我說的那些,送到宋家來,務必讓她收下。倘若她要是疑惑我給的太多,你就說,除了賠禮,還她的父親宋先生在世時,跟我們王爺是舊識。 “宋先生英年早逝,是朝廷的損失,遇見即是有緣,我景仰宋先生的學識和人品,期望給出一點心意?!?/br> 重華大約聽著這有點扯:“世子怎么知道王爺跟宋姑娘的父親是舊識?” “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br> 陸瞻唰地放下車簾。 宋裕當年在翰林院當差,離皇帝近,晉王又常在宮中走動,相互認識并不奇怪。晉王之所以最后請旨賜婚,除去她是恩人之外,還有一部分原因則是放心宋湘的家世,這才一心促成。要是晉王知道這件事,定然又會追根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