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朱樓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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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盞杯壁流光的曜石酒杯,斟滿了葡萄香酒,被如蔥白般的五指輕握,在五色翩翩的袖間游轉。 顏靈周旋在京華的世家貴女之間說笑,先前喝過兩杯,雙頰染上了一抹嬌紅。笑容似也多了幾分嬌憨溫柔。正柔聲與新結交的世家小姐絮絮說話,肘彎被輕輕一點,回過身,便見到一張十分掃興的臉—— “顏小姐?!迸傥⑽㈩h首,眉心那點小扇花鈿折射出一瞬的光,依舊是個美人,只眉梢低垂,眸光帶著叁兩分澀意,似乎有水光閃,“我……我有點事??梢韵茸呙??” 她放了下杯子,與身旁的人暫別,一抵身,示意她進一步說話。 “怎么了?”顏靈卸下如沐春風的笑,表情淡淡的,方才瞥了一眼別處,見李顧行越躲越遠,已經猜出七八分了,“今天來賞花的都是城中、朝里有頭有臉的世家貴族,若不是我,你再熬八輩子也沒這種機會——” “不好好去現眼,抓緊機會往上爬,難道要當一個輩子主簿?這會子要走?走去哪里?” 荼錦勉強穩住心神,不至于在人前失態,聲音卻哽的厲害:“謝家出大事了——” “與你何干?” 荼錦并不理會她的譏諷,咄咄逼問道:“顏小姐應當早就知道吧?為什么不告訴我?” 顏靈深吸一口氣,雙臂交迭到身前,拖著墨青的裙擺去到了亭間坐下。 片刻后看向跟過來的她,聲音冷得好一似冰碴:“我當然知道。你在大理寺當差這么些時候了,阿芙蓉是怎樣的東西,你難道不清楚嗎?” 是了。因為去年太后授意選皇后,天下間家世身份合適的貴女大批涌入京城,不知是哪一家傳出一種新奇的手段,把從前用來治病服咽的一種藥拿來做餌,燒出香氣聞食,氣味詭異芬芳,同時還鎮痛療傷,一時間風靡京華,尤甚曾經的五石散。 后來不知怎的,又被有心之人調制出了比藥更純粹的、可供吸食的膏體,起了個人畜無害的名字‘阿芙蓉’(民間亦稱芙蓉膏),借著四月大都花會便流傳了出去。殊不知此物名不副實,既沒有沒非花兒嬌媚,也不是傷藥可治醫病療傷,而是一種致幻毒物,輕則傷人,重則斃命。 之所以朝廷還沒有開始大規模的清繳,不過是芙蓉膏并未普及,新帝擔心大張旗鼓地禁止不僅適得其反,甚至會鬧得民心惶惶,所以下了禁令,不許將此事宣揚。 便是這樣造化弄人,芙蓉膏的毒性是半個月前才由尚醫丞給了定論,而新帝這條秘而不宣的政令也 才下不到五日。偏偏……那批鼻煙是一個月前送入宮中,原本一直收在庫里,叁兩日前太后忽的想試試今年的新鼻煙,便叫人取了來——結果,就釀成了今日惡果。 顏靈見荼錦不說話了,腮邊卻滾落兩行清淚,眉間鎖起了一片烏沉沉的陰霾,抽出腰間的絹子扔過去:“那謝宏昌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花大價錢買了純度最高的阿芙蓉,摻進鼻煙,還獻寶似的送上去。即便是天王老子來,也救不了他?!?/br> 眼波兒一掃,刀似的刮過她的臉,“這是我最后一回縱容你。去洗把臉,回來再不許使性子了?!?/br> 荼錦應了,拿帕子小心沾去雙頰的淚,勉強整理一番,才下去洗漱。半刻鐘回來,發覺顏靈還坐在亭子里,手里拆開了一把空白的泥金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像是在等自己。她連忙上前,到了亭邊,卻又不敢靠近了,猶猶豫豫站在入口處:“顏小姐……” “愣著做什么,像只呆頭鵝似的!”顏靈水靈靈的眼掃過來,半點沒有同別人時的溫柔小意,“過來?!?/br> 見人來了,沖桌子上的冰鑒一頷首,“我才染了指甲不方便,替我剝幾顆?!?/br> 葵錦噯一聲,拿了一旁冰裂紋描金的小碟到面前,開始一枚枚剝荔枝,不再說話了。 今年新上的荔枝不錯,果rou飽滿,一點澀意也無,吃得齒口留香。顏靈吃了兩顆,見荼錦一直乖乖的,像是清醒不少,于是火氣才消,掰了一分荔rou分給她,施施然道: “謝家這件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不過他們有多年的根基在,薄面總是有的。往后皇商是做不成了,但生意還可以做。謝家的小輩各個都是青年才俊,吃上幾年苦頭,總有熬過來的時候。你若真心想幫襯,便好好做你的仕官,也唯有自己前景光明了,方可談惠及旁人,懂么?” 荼錦比顏靈只小叁歲,比起閱歷才能,卻遠不如她,相處這半年來,她亦是虔心追隨她,自然懂得她的刀子嘴豆腐心。這會子見她才發過火,居然還肯好聲兒同自己說理,心中亦是不勝感激,不住點頭道:“是。一開始確實亂了方寸,但是剛才洗了一把臉,已經想明白了?!?/br> “嗯?!鳖侅`問她把絹子要回來,仔細擦干凈每一根手指,重新掖了掖腰間的四合如意宮絳,“方才那個同我說話的藍衣jiejie母親從前便是大理寺卿,如今已經升遷去樞密院了,若能與她、她母親結識,對你往后的仕途受益良多。走罷,我帶你去聊聊?!?/br> * 比起讀書習字,跑腿打雜,還是這種需要八面玲瓏的斡旋交際更令荼錦焦頭爛額。好好的賞花會,當中摻雜了許多人情往來,那些美麗的景致便全無意思了。起碼對于道行尚淺的她來說,實在無法兩者兼顧。一天下來,無異是一場苦修。 等去到五福齋時,店鋪前已經排起了長龍。等買到新鮮出爐的糖蒸酥酪時,又已經時近黃昏。 天色昏紅,大片云翳被guntang的風越壓越低,是一潑如血的霞光潑灑,街巷間車馬人流的輪廓被無限加深,影子被拉長,也變得緩慢,好像一塊塊烙鐵留下的傷疤。 荼錦一天穿得花團錦簇,等回家時,熱得出了一身膩汗。她提著手里的點心,想著先送東西,結果去花園的路上碰見才鋤了草出來的小廝,見了她便說,下午謝家的人過來傳話,不知出了什么事,謝小公子便匆匆走了,至今也沒有回來。 荼錦心頭一跳,當下來不及梳洗更衣,叫人去牽馬,徑直往謝府中去了。 入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遠遠的便看見謝府亮著燈,幽幽一片凄迷的冷光——原本八角掛穗的茜紗燈籠被蒙上厚厚白紙,隱隱的,似乎有哭聲從高高的院墻里飄出來。 她匆匆下馬,如常從角門進府。隨手抓了替自己前馬的小廝到問:“出什么事了?” 小廝緊緊攥著韁繩,一雙手的十指指節都被捏得發白,喪氣的說:“老爺今年新上進宮里的一批東西除了差錯,今日被陛下叫去宮中問責。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受不住天子震怒,一時血郁糾結,氣沒有喘上來,就……那么去了?!?/br> 荼錦心中大駭,再不聽小廝多言,疾步上了游廊。環顧四處,只見這偌大的家宅,每一盞燈籠都被糊上了白紙,窗花、貼紙、當季盛開的鮮艷花草等等……都不見了蹤跡。這間輝煌了百年的華美屋舍,在這一夜,變得寂寥而悲哀。 是二嫂江庭雪來迎的她。 美婦人換了一身素衣,雙眼通紅,頭上的簪花首飾全卸了,雖然勉強笑了笑,卻掩不住神情中的憔悴焦灼:“囡囡來了?!币娝l衫盡濕,便叫人煮姜茶,再拿一套新的衣裳來,把她按到椅子里,“先坐一會?!?/br> “二嫂……”荼錦才說了兩個字,喉頭便哽住了。她知道該在這種時候說節哀,可就連她都在真情實感地難過,何況是血脈相連的家人呢。她無措地攥緊了她的手,“對不起,我回來的晚。玊哥呢?我去看看他?!?/br> 江庭雪搖頭:“沒事,不管他。原本他哭個不停,方才老太太又病倒了,他便去跟前侍疾了。囡囡,你尚且不曾進謝家的門,這事合不該你管。等晚些他出來,我再叫他過來?!?/br> “不,不!我也能幫得上忙的!” “不是的?!苯パ┟嫔?,示意她湊近一些,用一只手掩住,才以極小的聲音在她耳邊道,“老爺……是在殿前自戕的?!?/br> 荼錦倒抽一口涼氣。 天子面前自戕本就是大罪,何況又是謝家犯錯在先—— “怎么……怎么會這樣……”她捂住了嘴,只覺得腦海里嗡嗡作響,“陛下降罪了么?申斥還是責罰?可牽連謝家其他人 ?” 江庭雪搖頭:“還不知道。大哥便代我們去宮中領罪的,如今遲遲還沒有回來,多半是兇多吉少了?!比绱?,她握住了荼錦的手,哀聲道,“囡囡,你從宮中回來,知不知道當中內情?為什么好端端的……會這樣?芝和外出清賬去了,還不知道該什么時候回來,我心里沒底,也怕得很?!?/br> 荼錦猶豫再叁,把顏靈的話用更委婉的方式如實轉述給她聽。 “是這樣?!苯パ┢鹣炔蛔〉亓鳒I,聽她說完,卻又不哭了,“天災猶可恕,人禍不可宥。是老爺子糊涂了?!?/br> 她鎮靜下來,要人打了水來洗臉,隨后站了起來。 她站在門前,那個瘦而纖弱的背影筆直而堅韌,迎著檐下朦朧的微光,轉而去望天上的月亮,喃喃道:“芝和。謝家要倒了……我盡力一撐,你要……早些回來?!?/br> po18one.vip (woo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