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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時候郁桓也還是個少年人。別人家做哥哥的會和弟弟打架,郁桓從來不會,即使郁青有時候相當調皮。 長兄如父。郁青想,自己以后沒有父親,也沒有大哥了。 他神思不屬地走在街上,隱隱約約好像聽見有誰在喊自己的乳名。郁青停下來,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拉住了。 潤生從自行車上下來,氣喘吁吁道:“怎么在這兒?我到處找你……” 郁青愣愣道:“你才是,今天不是上學么?” 潤生喘過氣來,低聲道:“跑出來了?!彼瓷先ビ悬c兒灰頭土臉的,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又長了出來,似乎比以前更硬了。 郁青沉默了一會兒:“逃課會被記過的?!?/br> 潤生沒說什么,只是拉過了他:“上來?!?/br> 郁青遲疑道:“去哪兒?” 潤生沒有回答。 郁青猶豫片刻,還是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后座。 潤生把郁青帶去了一家很昂貴的餐廳。自行車在門口停下來時,郁青終于意識到,潤生是想帶自己吃飯。 “我不想吃?!庇羟嗍?。 “吃點東西就好了?!睗櫳鷪猿值溃骸斑@家很好吃?!?/br> “謝謝你,可我不想吃?!庇羟喙虉痰溃骸拔乙丶伊??!?/br> 潤生看上去有些局促,又仿佛做錯了什么事一樣不知所措。 郁青看著他,想和他解釋,可是似乎又失去了解釋的力氣。他低聲道:“我沒事的,只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你快回去上課吧,要是被發現逃學記了過,會影響以后念書和工作的?!?/br> 他向潤生揮揮手,往回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后,郁青下意識地回頭,發現潤生已經不見了。 郁青站在馬路邊上,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孤獨。 他本來應該回家,可是半路上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邊。夏汛早就過了,江水平闊寧靜,水中是天空的倒影?;疖噺倪h處的江橋上轟然而過,不知道去向什么地方。 郁青想,大哥會不會坐在某列火車上,去了遙遠的秘密基地,執行什么特殊的任務?但這是不可能的,他看到了骨灰盒被埋葬在土地里。 死亡到底是什么?郁青想。大哥會去和爸爸團聚么?還是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不會見到二胖的奶奶?要是能見到就好了,二胖的奶奶那么熱心,肯定會愿意照顧大哥的。說不定老太太還會問問二胖怎么樣了??墒谴蟾珉x家好多年,大概不太能答得上來。老太太問不出來孫子的近況,估計會很失望吧。 想到二胖奶奶的慈祥和爽朗,郁青笑了笑??赡切θ莺芸炀拖Я?。 他突然感到腳下發軟,在江堤上趔趄了一下。就在這時候,一只手閃電般地伸了過來,緊緊拉住了他。 郁青回過頭,看見潤生緊緊抿著嘴,站在自己身后。他的手那么穩,稍微一用力,就把郁青拉回了欄桿邊上。 郁青愣楞地看著他翻過欄桿,在自己身邊站住不動了。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郁青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和潤生一樣,有了不愿意對人說的心事。因為無法說,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水退了,江灘露出來了老大一片。有許多人在那里帶著孩子挖江蚌。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把正在往水里跑的小孩子撈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郁青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可淚水越來越多,很快就淌了滿臉。郁青怎么擦都擦不干凈,終于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里,痛哭起來。 溫暖的手遲疑地落在了他背上。 郁青轉過身抱住潤生,像小時候那樣開始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后來太陽很大,曬得人眼冒金星——他也說不準,因為他頭暈得厲害。 潤生一直都沒有說話。最后還是郁青哭夠了,啞著嗓子開了口:“你知道么?人死了會變得好小好小啊?!?/br> 他向潤生比劃:“就剩那么一點點了?!?/br> 潤生輕輕道:“我知道。我也見過?!?/br> 郁青抬頭看他。潤生的眼睛深邃又平靜,郁青便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以前他覺得潤生很多時候太過冷漠?,F在他幾乎感謝這種冷漠。 可是那又不是全然的冷漠。潤生注視了他片刻,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淚:“別哭了?!?/br> 郁青點了點頭,眼淚卻又掉了下來。 潤生把他穩穩地扶起來:“我送你回家?!?/br> 郁青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后座。潤生出發前,卻忽然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秋風吹干了郁青臉上的淚水,也讓他慢慢清醒了一點。他這才意識到,潤生是在嘗自己眼淚的味道。 這好像沒什么不對,因為郁青小時候自己也舔過自己的眼淚??捎趾孟袷植粚?,因為潤生已經不是孩子了。 但他什么都沒有問。長時間的哭泣讓他疲憊而遲鈍,無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回到家,郁青和潤生一起上樓。 李淑敏睡著了。郁芬在守著她??匆姖櫳M門,jiejie眼睛紅了:“謝謝你過來?!?/br> 潤生很像個大人的樣子,對郁芬道:“郁芬姐,節哀?!鞭D身看到客廳柜子上的靈牌,他很自然地過去給郁青和爸爸和大哥都上了香。 做這些事時,他的儀態看起來熟練又標準,甚至還帶著幾分從容和優雅。